莎木兰的梦魇 作者:妮可 “发际压眉,主有水厄,发际压眉,主……有水厄……” 这阴沉而神秘的预言不断地在耳中轰鸣,咝咝的回音如同山野间受惊了的毒蛇 一样无孔不入,无论怎样,以手覆耳也好,以被蒙头也好,嘶声喊叫以求盖过这种 声音也好,最终躲不过去。 “木兰,醒醒啊。”这是个长久以来的梦魇,我至今还记得早逝的娘亲这样低 声唤我醒来,她的声音一如她的人一样慈爱和详,她总是觉得如果能在那梦中的声 音出现之前,也就是我小小眉头刚刚皱起,似哭非泣的时候把我叫醒,我就能躲过 这一灾。 “一个丫头,又不指望她顶门立户……”爹爹的声音这么说,他只说过这一两 回,母亲总是阻止他说下去。 “他妈的什么臭道士,没来由的留下这么句话,算怎么回事?早知道迟早要被 淹死,还不如一落草就……” 娘亲小声地哭了,爹爹也没有再说下去。 幼时娘亲从来不许我走近山间的小溪,尽管那溪水淹不过我的膝盖,小溪是从 山上的海眼里流出来的,老人都管那个水潭叫海眼,据说一直能通到东海龙宫,龙 宫是水晶做的,所以又叫水晶宫,水晶是水的魂魄所居,似水般清,似玉般硬,老 人尽管这么解释,我当时仍然想不明白,水自然是很清,玉又是什么呢,老爷爷说 海眼里的水碧绿绿的看不见底,就象玉一样,那又怎么会很硬呢? 爹爹的话是气急了说的,那个道士的预言一直象头顶的乌云一样压在我们家茅 屋的房顶上,除了在梦里,我是最不理他那两句话的,但是我看不得娘亲的泪眼愁 容和父亲的郁闷沉默,父亲其实也一直很疼我,第一次他握着我的小手拉开一张弓, 射中了一只野雉的时候,我以后再也没有听见过他那么开心的笑声。 “要是个小子,肯定是个好猎手啊。”父亲有一天这样说。 “为啥非得是个小子?他们控弓有我稳吗,他们射得有我准吗?” 爹爹说完了才觉得失言,我再怎么缠着他问,他也不开口了。我气坏了,反身 找村里的小子们挑战,约好了在黄昏时上山,看天明下山谁的猎物最多最好。但是 在我射了几只灰狼后居然找不到更大的猛兽,也背不动这些狼犺东西,只是剥了狼 皮带走,而山下的小村子已经闹翻了天,猎户们纷纷点起火把上山寻找自己的孩子, 为这件事我受了爹爹的打骂,村里的人在一旁都说我是“妖孽”转世投胎的。 “毛发那样厚重,不是个妖怪是什么?” “道爷说的话没错,人家没当面化出她的原形就已经手下留情了。” “象这种妖怪就该拿去沉潭。” 娘亲这时再也受不得,昏了过去。爹爹也愕然停了手。 村里的老人这时咳嗽一声,众人都静了下来,山风唿哨着从林间扑入我们这个 小村子,我忽然觉得好冷。 “乡亲们的想法不是没原由的。” 我看见爹爹的手在发抖,半天才强笑道:“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乡亲 们多包涵包涵。”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爹爹要服软,他是这一片山上最好的猎户,狼虫虎豹全 然不惧,怕过谁来? “惹下天灾算谁的?” “不要等天灾了,这妖怪不知……” 爹爹一咬牙,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腮边的筋肉一跳,提起我放到肩上,又 一手扶起了娘亲。 “这么些年一直承大家照看……” “怎么?他要做什么?” “怎么?” 爹爹走到我们居住的茅屋跟前,娘亲站起身子低声道:“我进去收拾一下。” “还收拾什么,靠我这双手,哪儿养不活你和兰儿?” 爹爹晃燃了火折子,那一点火苗在夜色中映着爹爹的脸,他的脸上筋肉忽然抽 动起来,看起来煞是可怕,我搂住了爹爹的脖子,把脸儿藏起来。忽然间地上风的 影子一跳,火燃起来了,烈烈火焰吞吐着温暖的火舌,那风里的影子象一群奇形怪 状的小妖怪,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这世上真的会 有妖怪吗?难道我和他们真的有什么不一样吗?他们真的这么怕我吗? “没有啊,怎么会?” 我们的新家远在了一百里外,这里山穷水瘦,爹爹打一只豺狼往往要翻过几座 山头,家里困顿了许多,但我当时茫然不知,只觉得吃饭时肉少了许多。在这里我 认得了玉兰姐姐和他弟弟小道士,娘亲很怕,叮嘱我不要跟小道士玩。 一天村里一位大姐姐出嫁,我们躲在她屋里偷看新娘子,看见一位老妈妈象我 们玩交子时手里交着两根线,另有一头咬在口里,在大姐姐的脸上好象弹棉花一样 的弹来弹去,弹一下,大姐姐的脸上就飞红了一小块,没多久大姐姐的脸儿满面红 晕。 我手里紧紧攥着偷来的果子,生怕一个看傻了扔了一地。 “好俊啊。” “老妈妈为什么在大姐姐脸上弹弹棉花,大姐姐会变得那么俊?”我问道。 玉兰姐姐笑软了。 “弹棉花?亏你怎么想的。新娘子出嫁前要拿线把脸上的汗毛绞掉,那叫开脸。” 玉兰姐姐一边儿说道一边儿自己脸也红了。 “木兰,你脸上怎么会这么多汗毛啊?”她突然转向了我,扳着我的小脸问。 她上一句话听得我似懂非懂,这一句我听懂了,登时就撅起嘴来。 “我们去找老妈妈帮你绞掉好不好,可能会有一点点疼,但是去掉这些黑糊糊 的东西你也可以像新娘子一样俊啊。” 我心中一动,真的可以去掉吗,真的可以让我的额头象玉兰姐姐和小道士一样 宽宽的,干干净净的吗?那么不是…… 但是老妈妈把我们轰了出来,她控腰躬背地笑得喘不上气,我却愀然不乐,小 道士走过来说:“木兰,我倒觉得你这样不丑啊。不象我姐,站个百步开外就看不 清眉眼了,象一块白面饼子。” 玉兰姐姐“呸”了一声追去打他,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灾难是悄无声息地降临的,先是数月不降雨水,地上所有的树木庄稼都干得引 火就着,我们自己的那一小块地也决计打不出粮食来,山上的小兽都干死了,爹爹 不得不跑得更远,可能是他有些日子没有打过大的猛兽了,也可能是他太过心急迷 了路……,他没有回来,就消失在远处仍然郁郁苍苍的大山里。娘亲紧紧的看住了 我,怕我一个不留神就跑出去找爹爹,她明显地瘦了下去,我在家里茫然无知数着 屋顶上漏下的光,看它从东到西,从日到夜…… 那些人上门来的时候并不凶神恶煞,他们说的话我当时都是听不懂的。什么 “天谴”,什么“生祭”… …,娘亲总是抱着我不放,口里喃喃地道:“不是啊,怎么会应在这里?” “天下的河水都断流了,不会有这等事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向龙王爷献祭,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 我不知道娘亲怎样松的手,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有人替我换 上一身红色的新衣服,还拿来果子给我吃。我有点木木的随他们摆布,邻间一个小 子始终在大声地哭,很吵,很烦,或许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溜走去找爹爹,真的或许 可以。 那天我被扶出屋子,阳光炫得人头晕,好在很快就进了一辆大车,拉车的骡子 打了个喷儿,车子动了。 “木兰!你娘上吊了!” 小道士尖尖的嗓门突然间响了起来,我一惊,跟着就想往外跳,胳膊被人急急 抓住了,我大急大叫,挣不开去。 大车进了一幢非常大非常漂亮的屋子,似乎是新起的,一股子新油过的臭味, 他们把我按到一张供桌前坐下,供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果子,有一个和我同岁 的小子在那儿抽抽嗒嗒地吃,我拿起一个面果子,忽然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吃吧,快吃。” 不对,这是我和爹爹在山上下药药兔子野猪的那个味儿,为什么给我们吃这个? 我装着撕了一块,在他们眼跟前儿放进了嘴里,斜眼瞅见那小子已经眼神发傻了, 趁他们不注意赶紧吐在袖子里。 硕大的抬板上用红绸裹着一块青石磨盘,多好的绸子啊,我只有一件绸子小袄 儿,边都磨破了,也没这个漂亮。他们扶我和那个小子分别坐在一块磨盘上,把红 绸系在我们身上,倒象那天看新娘子出嫁。但是跟在后面的人呢,穿得那么怪,我 从来都没有见过。 日头仍然那么毒,要是没绑着,我肯定会倒下来。忽然间我一愣神,这是哪里, 这不是我原来的家吗? 那山,那断了水的小溪,甚至连路旁的人…… “怎么是她?!” “真的是莎木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早知道那天就把她一家子填进海眼里,怎么会现时旱成这样?” 他们碰碰地在地下碰着头。 海眼!他们要把我抬去填海眼!那碧绿不见底的水突然扩大到整个眼前,慢慢 地变黑,变深,间或有碧绿的光一闪,象一个人阴沉的眸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 那么怕它……,这是什么,这就是那道士说的“水厄”吗?为什么会应在这里?要 等到天下旱成这样?! 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怎么悄悄用手弄松了红绸的绳结,怎么活动开手脚的血脉, 在把我和那个小子抬到海眼边的小庙,众人都趴下身去听一个老者说话时,我腾地 跳起身来,抢出去抓住海眼边的藤蔓翻了上去。再回头看时底下已乱成一团,一个 大汉为抓住我也学我,但是藤蔓禁不住他的份量,半当中断掉,他直落入海眼里, 很怪的,居然水当中出现了一个漩涡,他张大嘴看着山石上的我,一点声音都还没 发出来就被卷了下去。我吓得脚一软,险些跌了下去,胳膊上被人一拉,定定神才 发现不是手,好象是一根雪白的马尾巴缠住了,后面有个柄儿,握在一个道士手里, 娘亲一向不许我去跟道士们说话,但是这会儿吓晕了的我哪顾得上那个。 “真的有古怪。” “什么?” “真的通向龙宫吗?刚才是不是东海龙王把那个人吃了?” 道士淡淡一笑,“想不想下去看一看?” 我吓一跳,才记得娘亲那句话,怎么道士都是这样子的。 “我不会游水。” “不会游水也可以下去,他们马上要搜上来了。” “娘亲不让我下……水。” “唔。”他一手问讯,双目朝天,“天地万物,死生有命,岂在于这一时,小 仙镇元子,素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不堪破结界,岂能求得真经,咄,去!” 他手一扬,我头重脚轻地跌了下去,看着那碧深的潭水越来越近,象在山间陡 然遭遇到猛虎豹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其中的影子越来越大…… “嗤!”象轻轻穿破一层轻纱薄雾,我睁大眼发现自己居然处于一朵云上,而 不是处于水里,偌大的山看起来就象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地上的车马行人如同蚂 蚁一样慢慢挪动。 “怎么?你是神仙吗?” 道士只是拈须微笑。 “你不是把我扔到了水里吗?” “我还想去找爹爹呢。” “骨肉挚情,一遭难舍,弱草飘蓬,无迹可寻。”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万寿山五庄观。”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