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之死 作者:水木丁 (一) 苏臣回到中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太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正挂得像 一只橘子,散发出的余辉在戈壁滩从远处向脚下铺排开,渐渐的漫到这边的昏暗 里来。他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中心的人,想必这个时候都在食堂里。一阵风从马圈 的那边横冲直撞的扑过来,掀翻了他羽绒服的帽子。 到底现在要不要去呢?苏臣一边想一边拉下被风呼在头上的帽子,也许林可 现在食堂里。 他这么想着,于是脚下改了方向往和食堂相反的那幢红色三层小楼里走。他 此时并不感觉饿。下来的时候和陈平一起喝得那点酒还在胃里。 来开门的果然是小雅。她看到是苏臣就站在了门口,既没有任何的表情也没 有闪开道路让苏臣进去。这让苏臣撩着半截的门帘站在走廊里感到很尴尬。“小 雅,让叔叔进去行吗?” 他踌躇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小雅一回身闪进屋里。苏臣这才轻轻的推开门跟了去。 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两个皮箱立放在墙角,靠窗边的那个新木桌上只 剩下几样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看来她们是真的要走了。苏臣不由得松了一口 气。一抬头却看到小雅靠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眼睛正在看着自己。他想到自己的 表情一定让她看到了。就连忙冲她笑一笑。这笑容里有明显的讨好。然而她只是 底下头,又看自己的书去了。 那是一本中学生博览,自从两个星期前林可带着小雅走下中心的那辆破东风, 他就看着这小女孩手里拿着这本杂志。翻了两个星期还没翻完。 “小雅,”苏臣站在屋子当间有点不知所措,“我” 小雅没有抬头,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似的。这让苏臣有些气馁。但这是他唯一 的机会和自己的侄女单独呆在一起,有些话他非说不可。于是他走到小雅对面林 可的床边坐了下来。酝酿了一会儿又开了口。 “小雅,你要知道…。。”他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也许该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更 好。“你…。也看到叔叔现在的情况。你来这也两个星期了。你也看到……,我 ……” 他还是觉得不好,自己本是个笨嘴的人,中午喝得一点酒就更让脑子乱得很, 于是他干脆停下来整理一下语言。结果他这一停下来不要紧,屋子里一下子静了 起来,只有外面的风吹着窗棱,发出呜呜的声音。 “叔叔不是不要你。”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急咧咧的,就仿佛心头被 寂静压迫的透不过气来。非得把什么丢出去不可一样。但丢出来后,他又开始后 悔自己不够婉转。他抬起头来看看小雅,小雅依旧看着她自己的书,什么反应也 没有。 “小雅——”门外传来林可的声音“过来帮我开一下门。” 苏臣像得救了一样跳下去给林可开门,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个时候来的初衷就 是不愿意碰到林可。林可见到开门的是他,也是愣了一下。 “哦,你在这。”她淡淡的说。 “啊。是我。”苏臣这才想起来她是他不想见到的人。“我来看看小雅—— 和你。” “我们明天就走。”林可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只一边说一边把打来的饭菜 放到桌子上。“你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苏臣连忙说,虽然没有人把眼光落在他身上,他还是夸张的 摆了摆手。 “你们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又问,看到林可的目光才觉得自己放松下来 得痕迹太过明显了点。 “没吃就在这里吃点。”林可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只是一边说着一边拉过 来一张椅子对着桌子上的饭菜坐了下来。并伸手扒拉了一下还在对着书发呆的小 雅。苏臣看着她的背影,胸口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只希望赶紧从这 个屋子里逃走。 “我真的吃过了。”他说。看到两个人都没有反应,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我想起来了我得去看看红花,我先走了。” “等等。”林可在他走出门的时候却跟了出来,站在门边叫住了他并且顺手 把门带上。 这幢楼是一座新楼,什么都散发着新鲜的味道。空空的走廊里散发着的油漆 味和从旷野里吹进来的风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清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 抱着手靠在墙上,看姿势不是只说一句两句话就可以。 “小雅的事情,你得给我个答复吧?”她问。 苏臣最怕的问题了终于来了。整整两个星期,他和林可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他自己也因此而无法入睡。昨天去放野点值班之前他给妻子打电话商量。妻子到 是知情达理的人,但说到实质性的经济的问题时,两个人都觉得实在是负担不起。 “你看我现在这种情况。”苏臣脸上露出为难的脸色,“你也看到中心的生 活条件到底有多艰苦,这个地方小孩子根本不能住,而且小雅也不能不上学呀。 所以……” 林可双手抱在胸前,正在静静的等着他把话说完。 “所以你能不能再带小雅一段时间。等我条件好……” “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林可不耐烦的打断苏臣的话,这些话在两个星期 里她已经听了很多次了。她对苏臣的搪塞之词已经厌倦透顶。“一个月,两个月? 还是一年两年?” 他顿时被问得哑然。张了张嘴,但这只是个姿势而已。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根 本没办法给林可的注视下给出个承诺。 “大哥,我只有二十六岁,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我当不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的母亲。我现在没有工作,而她现在又这样,你要我怎么办?你可别忘了,这孩 子姓苏。” “我知道我知道。”苏臣连忙说“这次你们就先回去,耗在这里也解决不了 问题。我保证一定想办法,不会不管的,怎么说小雅也是苏立留下的唯一的骨肉。” 听到苏立两个字,林可的身子轻轻一抖。原本要张嘴再说些什么也咽了回去。 她其实打心眼里知道这次的谈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她也是下了些狠心打算说 些尖酸刻薄的话出来的,否则就这样子的前里迢迢的来到这戈壁滩,又什么都没 有解决就回去了,她的心中郁闷无比。然而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邋遢的 头发,长时间没洗的深蓝色羽绒服,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后面,那明明是张和 她心爱的男人如此相象的一张脸。然而他们又是多么的不同啊。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想起临来的时候到苏臣家去。周雯抱着六个月大的小晋 驹一起出来送自己,她们身后的那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大哥,”林可的声音也放柔和了许多“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看到的,我和 小雅处得并不好。说到底,我也不是她的亲生妈妈。苏立当初住院就把钱都花光 了,我现在又没有工作。就这么下去,我怕我也快崩溃了。” 苏臣点点头,“放心,我们苏家是不会拖累你的。”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 还是轻轻的拍在了林可的肩头“我一定会想办法。”他说,然而口气里的那些不 确定却使得这每个字都无力得仿佛一出来就要散了架子。 “我一定会想办法”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仿佛是自言自语。 走廊里已经昏暗得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楼下的大门在寂静中被人很费 力的推开的声音,然后又咣当的一声摔上。一个脚步声向楼上走来,到二楼的时 候就拐了进去。 苏臣走到走廊的尽头,伸手把走廊的灯打开。整个走廊立刻被头顶那盏瓦数 很高的灯泡放射出来的光线灌满。林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也 色正越来越浓,远方戈壁滩吹来的风,带着马的低底的嘶鸣。一阵凉意从背后的 墙壁隔这毛衣渗透到心里。她伸出手,抹干了眼角旁的几抵滴眼泪,转身回到屋 里,小雅此时已经把灯打开了,她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和苏臣的对话。现在 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她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把她带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是打算把她甩在这里。 但是她还是愣住了,昏黄的灯光下,小姑娘正好抬起头来看她,手里举着筷 子,腮帮子上还挂着几粒饭粒。在她面前的两个饭盆,空空如也 她把所有的饭菜都吃掉了。 二 哈克早上来敲门的时候,林可正和小雅拎上了东西准备要出发。阳光从窗户 里射进来,照在她们身后这间只有四张床,一张桌子和两套柜子的屋子里,显得 更加空荡。 “车坏了。老黄正在修,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维吾尔小伙子一边说 着一边冲着两个人抱歉的笑。 林可一时间仿佛有些愣怔,待明白了过来又拎着一个皮箱站在那里有些不甘 心就此回去。虽然要走也是突然决定的,差一天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有的时候 人一旦决定离开某个地方了。就会立刻变得多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 “我去问问清楚,你在这里等着。”她把包立在墙角对已经又一头栽到床上 的小雅说,后者两眼望着天花板没有反应。她心里虽然也很明白她的看和不看对 于车子能否被修好作用不大。但却无论如何要去确定一下才可以安心。 “怎么样?今天走得了吗?”哈克正在围栏里给野马加草料,看林可从车库 那边走回来就冲她打招呼,阳光下那张俊脸上的笑容十分的灿烂。听说昨天他收 到了女朋友的来信。 “没希望了,只好明天再走了。”林可两手揣着兜慢慢的靠近过来。阳光刺 在她的眼睛里使她有些目眩。她伸手遮在额头上,从护栏的两个木头中间可以看 到那只被叫作准葛尔一号的母马独自在围栏的另一边吃草。听说这匹马是野马繁 育中心最美的,也是最野的一匹马。现在看着它悠闲的站在空旷的戈壁背景之下。 她才注意到这匹马比其他的那些都高大一些。颈部的鬃毛也比其他的野马看上去 要茂密和坚硬。 “红花什么时候生啊?”她想起刚来的时候听说这匹马怀孕的消息,就大声 的问哈克。 “就这两天了。”哈克一边在围栏的另一头忙碌着一边用同样的大声回答她。 她继续看那匹马,它此时正站在围栏的另一端,伸出头去和相邻的围栏里的 另一批小马 的头挨得很近,不短的摩擦着。 “那是红花去年生的。”哈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这边来,看到她在观 察红花就说。“今年这胎是第六个了。你今天走不了,说不定就能赶上看小马驹 出生,这可是难得遇见的好机会。” “这可和我想象中的野马不一样。”她说,想起自己在到达中心的第二天来 这里看到这些价值连城的动物,脖子粗脑袋大,耳短蹄宽的粗野身形,站在夹杂 着沙石打着转扑过来的大风中纹丝不动。 “没那么漂亮对吧。”哈克脸上带着一种熟知一切的笑容,“很多来参观的 客人都有这种感觉,但这些家伙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比大熊猫还珍贵。” 林可点了点头。想到了刚才哈克的那种笑容就又看了他一眼,那笑容里有一 种纯真的东西,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最近她发现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很多。比 如苏臣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呆下去。比如苏立为什么会从十三楼的阳台上跳 下来。 “小雅——”哈克突然冲着她的背后叫,她猛的醒过神来,也跟着回过头去。 这个维乌尔的小伙子似乎对谁都是用同一种姿势招手,同一种开心的笑容。 林可几乎被他迷住了。他身后的戈壁,丑陋的马群,也丝毫不能使他阳光般的灿 烂逊色。 小雅站在土路上有些犹豫,看了她一眼还是缓缓的走了过来,但却不是到他 们这边来的,而是在围栏的另一边站下后,就静静的看着红花出神,仿佛他们都 不存在似的。林可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苏立在的时候,她虽然也只是喊她阿 姨。但是两个人还算得上忘年交,也有些快乐的小时光可言。现在她知道林可安 心要把自己这个包袱丢给苏臣了。从她和她商量到野马中心来的那一天起,她们 之间仅有的维系感情的那一点回忆就断掉了。 自己的心是太狠了吧。林可最近一直这样问自己,但是每每她会想到自己的 未来,况且说起心狠,再狠也狠不过死人。 “她这样有多长时间了?”哈克问,看林可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就比了比嘴 说“我是说不会说话。” 一定是苏臣告诉他了些什么。也是。这么十几个人的地方,有什么可以是秘 密? “一年多。”林可说,突然间碰到一个知情人,哪怕是部分知情人,反倒让 她感觉到轻松一点了。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一种急不可奈的希望把心理的一切苦闷 倒出来的冲动,好像倒出来了。这些苦闷就回落在这光秃秃的土地上,跌成粉碎, 无法在跟随着她回到她的生活中去一样。 “还能治好吗?”哈克又问,“到底是什么病?” “说是失语症,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了。” “失语症?” “是受了刺激突然就不能说话了。”林可望着小雅,她现在正把红色防雨甲 克的帽子套在脑袋上。然后把头顶在围栏的一个木头上看着远方,看不到眼睛, 只有一个鼻子从帽子下面探出来,看上去姿势有些愣愣的。 “他爸从楼上跳下来,她当时正好在屋子里。”林可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仿 佛和什么发了狠似的冲了出来,又快又干脆。于是她转头去看哈克,这年轻的小 伙子脸上惊讶的表情让她的心里感到一些些残忍的快意。 “为什么他会这样呢?”哈克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 “哪样?”林可反问了一句,语调里竟带着些怒气“你是说跳楼吗?” 哈克点点头。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不知道,”她说,跳楼就说跳楼吧,为什么要这样那样的,他们都想要选 择婉转,结果只选择到了虚伪。 “大概是想死吧。”她补充了一句。依旧是有些怒气冲冲的语气。哈克很吃 惊的看着她,她知道她的反应是哈克不能理解的,事实上也是她自己所不理解的。 于是她又抬头去看不远处的那个女孩,这女孩正伸出了一只手在空中横着不断的 比划着什么,她也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父亲死了,可是她没 有看过她哭。 “待会帮我叫小雅回去。”林可看到哈克冲他点点头,就转身向宿舍走去, 到这里来根本就是个错误,原来心中暗暗抱有的那种希望一切都能有个解决的想 法更是荒唐透顶,这光秃秃的土地,这些野生的东西,这群陌生的人,难道能帮 她找到问题的答案吗?能告诉她苏立为什么终于还是选择了死亡,他知道她是那 么的爱他。他的女儿是那么的爱他,可是他还是从十二层楼上一跃而下吗? 太阳照在她的背上暖洋洋的感觉,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石子 点缀得不光滑,风也从背后吹过来,她的头发被拨弄得乱糟糟的,在地上映出的 影子仿似一只怪兽。 她看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猛的她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两个人。 那女孩子依然在空中比划着,刚才她并不知道她在比画什么,反正她一直都 是这么怪。但现在她站在她身后的这个角度终于看了个明白。她在空气中抚摸着 那匹马的脊背。而站在女孩不远处的哈克,此时也正在向女孩走去,阳光照在他 俊美的身躯上,林可终于明白了刚才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的尖刻。她在嫉妒,嫉妒 哈克身上那朝气蓬勃的生命的味道。 三 林可始终无法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掉转着身子,寻找着一个适合入睡 的姿势,又起来一会把毯子加上一会又用脚把毯子踢开,窗外的风猛劲的拍打着 窗棱,远方似乎有一扇窗子没有关严。时不时的传来咣荡一声响。夹杂在呜咽的 风声中传过来,在这荒凉的夜里,敲着失眠人的耳鼓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一定是风了,林可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失眠的理由。然而这风她是没有办 法让它停下来的。而这夜又黑的如浓墨一般好似要无穷无尽延伸下去。什么东西 突然从四面八方向她渐渐的逼过来,她很想喊。但是她是醒着的。她醒着,她就 知道她的喊叫会惊醒其他人。于是她紧紧的闭上了双眼,她知道那东西正在窥探 着她,只要她稍微显露出一点退缩的样子,它就会立刻扑上来,把她咬个粉碎。 但是她是不肯投降的,纵使把自己的心肠变得再狠再硬,她也是不肯就这样投降 的。她必要有好的未来,必要走出这重重的包围,必要摆脱这时刻准备吞噬她的 东西。她想到这里就扭头看看旁边床上的小雅,女孩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道 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斜射进来,照在她平静的脸上。若是苏臣一再这样 的拖拉下去,她自己也只有一走了之了。 一阵马的嘶鸣声夹在风中传来,那扇窗子还没有被关上。林可渐渐的开始迷 糊起来,很多景象从四面八方一起从什么地方突然涌了过来,一起拼命的在往她 的脑子里面挤。把她的脑子都要挤炸了。她拼命的想抓住一个来看个仔细,但是 它们却又飞快的从它的眼前逃掉了。她听到它们嬉闹的声音,然而却又始终无法 听个真切。待到她仿佛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的念头的时候,却刹那间感到陷如了一 片黑暗中。心中一片惊悸,仿佛脚一下子踩空了一般,猛的醒过来了。 窗外依旧是漆黑着,她应该没有睡很长的时间。林可模糊的想着,待要闭上 眼睛再努力入睡时,却发现她刚才听到的隐约的说话声音并不是幻觉,有些人正 在从这幢楼里出去,而另一些人则在从这个楼里的某间屋子里走到了走廊里。 一个声音顺着楼梯噔噔噔很急的跑了上来,从她们的房间门口跑了过去,然 后就听到隔壁吴教授的门被拍的啪啪响,拍了几声后还没有人来开门,于是拍门 的人就干脆喊了起来了:吴教授,吴教授。林可听出是哈克的声音,一定是出什 么事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小雅也醒了,正在黑暗中聚精会神的听着走廊 的声音。就把灯拉亮了,披上衣服准备出去看看。 隔壁的房间似乎有人应了一声,但是显然哈克嫌这回答太慢了,于是就又说 到“吴教授,你快去看看,红花难产了” 门吱呀一声猛的被打开了,林可听到吴教授一边问“怎么回事?”一边往外 走,她连忙打开门,正巧吴教授和哈克走到她们的门口,他们一边走一边朝她看 了一眼,但并没有打招呼,哈克一脸的焦急,一边跟吴教授讲着情况一边热切的 望着老人的脸,仿佛一个把所有的把最后实某种愿望的可能都寄托在一个大人身 上的孩子。只要大人摇摇头,就马上要哭起来了一样。 是红花难产了。林可记得刚刚听到的那句话便转头对小雅说,却发现女孩已 经在那里胡乱的往自己身上套着衣服了。 “外面太冷了,你别去。”她走过去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小雅。 小雅看了她一眼,完全是冷漠的神色,林可猛的就想起刚才在脑子里闪过的 那个念头来了,那念头是小雅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她也一直自认为是理直气壮的 决定,然而此时自己却仿佛被戳穿了什么似的,无论如何接不下去口了 .只有看 着小雅匆忙的套上羽,一拉门跑了出去。 她坐在床边愣怔了一会,听到楼下的门也是咣荡一声,才站起身来掀开窗帘 往楼下探望,整个楼此时已经全部的醒了过来,不断的有黑影随着大门咣荡的一 声响了几秒后就出现在林可的眼皮子底下往围栏那边跑去。这觉显然是睡不成了。 林可向围栏那边望去,那里此刻却又仿佛是一个黑洞一般的安静了,除了将东到 西歪在风中努力保持着平衡的人吸了过去以外,无法听到任何的声音。 林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羽绒服,向屋外走去。 (四) 林可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着,这是她头一次在夜里到围栏 这边来,野马繁殖中心本来就是建立在一片荒芜的戈壁滩上。所谓的小路,也不 过是偌大的一片空地上,被人们踏得多了,踩出来的一条窄窄的,相对沙石要少 一些的土地而已。在这样一个月光暗淡的晚上,走在上面的人是很容易偏离出去 的。 戈壁滩上的大风在夜晚更加没遮没拦的肆意呼啸起来,等林可好不容易来到 围栏前的时候,全中心的人几乎已经都到了。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把帽 子拉得严严实实的,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林可只能从高大的身形上认出哈克, 而站在他一边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似乎是刚刚从她眼前过去的吴教授。他们都站 在护栏里面,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低声的在讨论着什么。 围栏内的另一端,红花静静卧在那里,不时的发出一声呻吟,抬起头来摆两 下。 “大家千万别发出声音,”哈克绕着围栏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嘱咐着散布在围 栏四周的人们。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哈克走到林可身边的时候,有人在身后问。 “肠子已经脱出了。”哈克很快的一边说一边走从他们面前走过,声音里充 满着焦急和忧虑。 “啊!”身后的人轻轻惊呼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于是林可回头 去看。果然是苏臣。她本来是在四处张望着寻找小雅的。刚才哈克的话在耳边轻 轻滑过的时候,就突然感到心头一震。 “有危险吗?”她回头问苏臣道。 苏臣这才看清楚他眼前的这个人,而林可也看清楚了他脸上有着和哈克一样 的不安和忧虑以及看到她之后那一闪即逝的惊讶。 “如果太阳升起来了。温度升高,肠子就会被晒干,坏死了。就没救了。” “啊!”这回到是林可轻轻惊呼一声。“那快过去把小马驹弄出来啊。” “已经去三台镇请兽医了。”苏臣无可奈何的说。“乌鲁木齐那边也正在联 系。” 三台镇,林可到抽了一口冷气,立刻想起她和小雅一路上从三台镇颠簸而来 的整整四个小时。暴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脑涨,四周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小雅冲 下车跑到车后去在卡车阴影里呕吐了一次又一次。而那里,是离野马繁殖中心最 近的一个城镇。 她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多,太阳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升起来了。而此 时的夜,却仿佛被浓墨包裹了一层又一层,透不过一丝的光亮。她这才想起小雅, 抬头四下寻找开来。但是除了借着近处的一点微弱的灯光能看清楚几张熟识的面 孔以外。远一点的地方几乎连人影都分不出来。而天边的地平线那头。则只看能 看到是一个无边无尽的黑洞。出了着风呼啸着从黑暗的深处猛扑过来,然后感到 风中夹杂着的一些沙子打在脸上。仿佛刀刮一样。 她感觉有点恐怖,这感觉很像是苏里从楼上跳下来后的无数个夜晚,她从睡 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片黑暗之中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纵使拼却 了这一身的力气,也还是冲不出去。 “小雅在那边。”苏臣从吴教授那边跑回来,急急的小声说。“我要去主楼 打电话。你还是和她呆在一起比较好” 林可这才注意到小雅一直在离他们不远的有灯光的地方,身子半趴半靠的倚 在护栏上。她一直在盯着黑暗中的红花看着。听到林可轻声叫她的名字,才回过 头来看了林可一眼。 “红花会好的,”她拍拍小雅的肩膀说,声音淡淡的。“你叔叔他们已经去 请专家了。” 小雅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然而林可却知道,她心里 一定是想起了当初她也曾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没关系,你爸爸会好的。”这不 是她说过的话吗?她们开着车把他送进安定医院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不是 曾经这样向她保证过的吗?林可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的墨黑色已经有些退去了。 远方的地平线正在渐渐的开始泛白。黎明的前夕,一切仿佛刚刚进入梦境。 太阳就要出来了。 (五) 三台镇的兽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拎着急诊箱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的时候,人群里有人在小声的欢呼。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往吴 教授那边靠,希望能尽快的听到一些好消息。林可和小雅也夹在人群只中。小雅 的手紧紧的拉着林可的。但是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到。 红花此时依旧静静的躺在地上,她身下脱落出来的长长的一结血红的东西耷 拉到地上的一摊血迹里。林可知道那一定是它的肠子。她看见哈克走到围栏的另 一边,打开通向另一个围栏的门,立刻就有一只小马驹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奔 到红花跟前卧下了。 红花抬起它的头看了看小马驹,它的孩子此时想必是饿坏了。顾不得和妈妈 亲昵,自顾自的吃起奶来,红花吃力的仰起脖子,伸出舌头添了添小马驹的棕毛 就又躺了下去。林可现在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只马的眼睛了。很大的眼睛在长长的 睫毛下忽闪忽闪的。很平静的望着远方。 它在承受痛苦。 天色已经灰蒙蒙的开始亮起来了。虽然太阳尚不鲜活的露出小半个脸趴在地 平线上。但今天看起来应该是个晴天。阳光浅淡的洒在戈壁滩上,每个人都凝神 听着吴教授和老人的对话,这是等待了四个多小时等来的希望,沉静中的荒野在 此时显得格外的空旷。 吴教授显然和大家一样强耐着焦虑的情绪,不断的一边解释着情况,一边用 询问的目光看着老人。老人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吴教授把话都说完了,他才慢 慢的摇了摇头。 “没有别的办法,”他斩钉截铁的说“我医过无数的马,但是从来没医过野 马。除非能把它放到。否则是不可能替她接生的。你们的想法子把它套住。” “不行,这是野马,只要人一接近,他马上就会跑起来。那样的话肠子出来 的就更多了。如果跑起来踩断了,那就彻底完了。” “最好就是有麻醉枪,一枪放到就行了”老人提议。 “要是有还说什么了?”吴教授的语调终于显出了一些急燥和不满“我们连 缝合线都没有。” 林可听到这句话,就觉胸口仿佛是被一块大石头坠着一样的郁闷了起来。她 有一种很想喊点什么痛快一下愿望。然而她只是动了动嘴唇。她本来对这马是没 有什么关心的。来到这里和大家站在一起,也无非是因为长夜难熬,无觉可睡了 而已。但现在看到这么许多人都是站在这里,却除了看着这马死掉以外毫无办法。 就好象一年前她看着苏立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她却无计可施一样。 太阳已经完全跳出了地平线,茫茫的戈壁滩撒满了金色的朝霞,不断的有人 来报告于外界联系的情况。但是让人振奋的消息却几乎为零。围栏的另一端,被 圈在一起的野马此时聚在靠红花比较近的一边,仿佛知道他们的伙伴的生命在随 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样。那只小马驹还在起劲的嘬着妈妈的奶头,它是这个 清晨里唯一活泼生动的东西。 林可很想转身离开。无论是现在还是一年前,时刻恐惧着黑暗的来临,却依 然舍不得离开的那种感觉只要有一次就够了。任性的人最后还是会随手就把自己 的灯关掉。而留下的人却只有留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是阿布力米提教授。”站在吴教授身边的的哈克眼睛突然一亮,禁不住的 嚷了起来,一边还伸出手往人群身后指。林可也随着声音转身去看。只看到一个 消瘦的维吾尔老人疾步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的是提着一个黑色皮包的苏臣。吴 教授看到了连忙快步迎上前去。两个人迅速的握了一下手后。就一直冲这边走来。 人们马上分向两边,等三个人都过去以后,又都不约而同的聚到了他们的身后。 林可本来是被裹夹在人群中的,这样一来。就不知不觉的窜到了后面了。她 索性站出了人堆。找了个离得稍稍远一点但角度很好的地方往前看。她看到小雅 裹夹在了人群的前方,而吴教授和苏臣说了几句话后,苏臣就赶紧回头往主楼跑 去。而另一边,那位老教授已经在用针管抽取药水了。 “来不及找麻醉枪了”他把针管交给站在一旁的哈克拿着,然后从黑皮包里 掏出了一个管子状的东西给吴教授看。“只能用这个了,你看怎么样?” 吴教授盯着那个铜制的管子面色有些犹豫。 “吴教授…。”哈克在旁边刚要说什么,被吴教授的手一挥给打断了。“出 了问题我负责。”吴教授淡淡的说到。 所有的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即便是阿布立米提教授,林可虽然站得离他很远, 但也能感到他把针管装进那个管子里的时候,身子有些发抖。她想起哈克曾经告 诉过她这些野马价值连城的话。但是她也知道。全中心上上下下十几个人对于这 匹马的感情,和它值多少钱,完全是两回事。 阿布立米提教授两次把那个管子对准了嘴又放了下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生怕有一点响动影响到了他的准确性。此时,太阳已经爬到远处那块像一只公鸡 一样的岩石的顶端了。戈壁滩在肆无忌惮的阳光下。仿佛被人点了碳的火炉,骤 然的升起温来。人们纷纷的摘掉围巾,脱掉帽子。到了最后。连羽绒服也穿不住 了。 红花身下的血已经开始凝固。林可可以清楚的看到从她身体里拖出来的那一 节肠子正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已经开始有些变黑。小马驹此时也不吃奶了。只 是偎依在妈妈的怀里,用颈项蹭着妈妈的头。而红花只是偶尔睁开双眼看一看她 的孩子,无力表达任何的亲昵。 她想起小雅,就在人群中又把她找到。女孩此时脸上一片平静,然而她的眼 睛却死死的盯着不远处那卧在一起的母子俩。她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躲避的过 程中脸完全转向了林可这边来。阳光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些光亮,林可这才看清 楚,原来那张瘦削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的心猛的被谁揪了一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小姑娘的脸无法挪开。苏立 死的时候,小雅并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从此没有再说过一个字。而她自己呢? 虽然终究是又开始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这正常,也不过是一个盲人,渐 渐的习惯了黑暗而已。在黑暗中缅怀曾拥有的那道光芒,可能是她的余生唯一可 以作的一件事。小雅是那个同陷在黑暗中的人。她们各自有各自的一片黑暗。她 们天天在一起。然而她们彼此看不见 “哎呀———”人们突然齐声惊呼起来。林可连忙转头向围栏里看,只见阿 布立米提教授的针管虽然准确的吹在了红花的身体上,但却是很显然劲道不足够 穿透红花的皮肤,只扎了一下就无力的掉落了地上。红花却猛的一跃而起,一下 子把靠在她身上的小马驹掀翻在地。 它此时已经完全的受到了惊吓,在围栏里左突右撞着,在围栏里发足狂奔起 来了。 这是第一次,林可感觉眼前的这个奔跑着的生命是这样的美。它的头是那样 的高昂着的,眼睛里是永远不被人驯服的野性。脖子上的鬃毛在阳光下笔直的挺 立着,闪闪发光。那节脱出的肠子被拖在地上,隐隐约约的在它跑过而扬起的沙 尘中晃荡着。鲜血从它温热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滴落在黄色的土地上。把大地染 成了斑斑驳驳的红色,又在一瞬间成凝固成了黑色。 林可竟然被面前这景象给迷住了,太阳在远方不真实的灿烂着,眼前这匹奔 跑的野马仿佛被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林可有些怀疑自 己是在梦里。耳边人们嘈杂的声音好象是从另一个世界远远的传来。她觉得自己 在不由自主的奔向那片光明而去。她只想狠狠的拥抱它一下。在黑暗中呆得这样 许久的人,总是对光亮有一种奋不顾身的渴望。 “大家不要过去。危险。”一个声音把她拉回袄现实中来,从耳边的很多种 声音中可以辩出吴教授的声音。光亮消失了,一片云彩恰好挡住了太阳。她隐隐 约约的看到在马蹄下腾起的灰尘中,隐隐的有一节像管子一样暗红色的东西躺在 地上。那是红花的肠子。 (六) 狂奔的红花终于被套住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所以阿布 立米提教授建议吴教授放弃红花,全力抢救她腹中的小马驹,林可看着几个男人 拿着绳子走向红花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心整个的只被两个字涨满着马上就要喷薄 而出了。那两个字就是“不要。” 但是她是有理智的人,她并没有喊,她只是安静的看。理智,她苦笑着想着 这两个字。大漠的那头有些乌云正在聚集,远远的黑了一片似乎要像这边奔来, 几个女人已经开始哭泣。其他的人面色凝重。 尽管套上了绳子。但要使红花驯服而不伤害她依然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她 在拼尽她的全力踉踉跄跄的围着围栏跑着,挣扎着。作为一只野马,她不可能受 人类的摆布。每次她稍微安静一点的时候,吴教授都拿着麻醉针,领着几个年轻 力壮的小伙子试图靠近她,但是她都很警觉的立刻躁动起来,即便后面又加了几 个人去捉住那根绳子,也始终无法抵得过她的力量。她不顾一切的躲避着人们。 把拉着绳子的哈克拽得好几次都险些要摔到。 “放开它吧。”吴教授最后终于说。拿着针管的手臂很无力的垂了下来,他 望着那匹马“已经太迟了。” 拉着绳子的几个人都把手放开了,只有哈克依然拽着绳子不放。 “哈克”吴教授又喊了一声,哈克的手突然猛的一松,高大身子蹬蹬的往后 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他没有马上坐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宽宽的肩膀有一动也不动着。 但是林可觉得他在哭,她突然觉得有些黯然,这世界上仅有的一点灿烂也会 暗淡下去的。那匹马在拉着它的力量全部消失后。竟然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 然后身子慢慢的倒了下去,林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它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她觉 得那眼睛里有些异样,是眼泪吗?她听说过马是会流泪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看到 过,她很想走近前去看一看, 那片黑云已经把戈壁尽头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灰色。仿佛水墨般渐渐的浸到这 边的光亮里来。一阵风猛的刮在了林可的脸上,夹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直冲进她 的鼻子。她身子不由得一懔,这风来得悄无声息毫无预兆,根本不似一贯呼啸着 卷沙带泥,吹得人脸上仿佛有千百把小刀在割的做派。到仿佛一个幽灵,猛的将 手放在了人的脸上,传出的阴冷直逼入人的心脏。 若是以前,她是不知道什么东西要来了。但现在,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的说。阿布立米提教授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他慢慢 的走到红花的跟前,缓缓的替它除下了绳索。然后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轻轻的 抚摩着红花的头,而吴教授此时却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远远的望着红花。在 那张被风吹上了一层灰尘的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 这时,一个人影十分干脆利落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三步两步的走到栅栏跟 前,一底头便从两根栅栏之间钻进围栏去了,这个人的动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 每个人都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反映。只见那人大步流星的就向着 红花走去。很气势汹汹的样子,手里还拿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褐色的东西。 “小雅!!”苏臣第一个认出那个人来。 林可乍一听这个名字竟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过了好几秒钟,她才认出那 个人的红色带帽子的甲克衫正是小雅的。“她要干什么?”她想着,看着那个橘 红色的影子越走越快,她的心理开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无论她想干什么。她都 必须阻止她去做。 “小雅!”她在后面大声喊,一边也开始向围栏跑去。“你干什么?你别过 去。” 小雅红色的身影就在前方,但她毕竟离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苏臣此时在她 之前已经开始追过去了。他的身子正好挡在了林可的前面。 “小雅!!”只听着苏臣的一声大吼。把林可吓得一下子站住了。她定晴往 前一看,正好看到小雅举起手来。这一次林可到是看清楚了。女孩高高的举起的 手里是一块土块。她的脸色很愤怒,牙齿紧咬着下唇。眼睛里好象也冒着火一样。 阿布立米提教授显然是被这个小女孩的行为给弄蒙了。他是离着红花和小雅 最近的人。然而直到小雅已经冲到了跟前,扬手把土块狠命的砸到了红花的身上, 阿布立米提教授都没有想起来伸出手去拉住小雅。到是苏臣很快的赶了过来,死 命的抓住了小雅的胳膊。 “你疯了吗?”林可听到苏臣愤怒的声音。“你到底要赶什么?” 回答他的是小雅的沉默。女孩子的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匹马。面无表情的 任凭苏臣对他又吼又叫着。 林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连忙跑上前去阻止,眼看这男人拧着女孩子的胳 膊完全是用着失去了控制的力道,看那扭曲的角度已该是相当的疼痛。但女孩子 偏又是不吭一声,再这样下去是要伤人的。 “不许死—————————” 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突然从前方传了过来,林可猛的站定在那里,身子仿佛 被雷击中了一般愣愣的看着小雅。苏臣的双手也陡的放开来。嘴巴大张着呆立在 当场。 “不许死——————听到没有?”又是一声尖叫 她说话了。林可自言自语到,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拼命向小雅跑去。 女孩子一发现自己的手被放开了,就立刻又往回向那匹倒在地上的野马跑了 过去。当她跑到野马跟前的时候,却被赶过来的哈克又一把抱住了。 “小雅,别这样。”哈克一边抱住她一边往回带她。 林可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身躯,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劲道。此时她 正一边挣了命的想摆脱哈克的控制。一边冲着红花发了疯一般的喊着“我不许你 死……你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死……不许死不许死。” “小雅。”林可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小雅。“别这样。别这样!” “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你?”小雅还在大声的追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这逼问终于把林可的眼泪逼得夺眶而出了,她的手虽然还是在往后拉着小雅, 但是身子已经感觉一点劲道也没有了。 很久以前,她和苏立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一个男人的马就要死了。那男人于 是端起了枪,把子弹射进了那匹马的身体里。“这样可以让它少遭点罪。”苏立 和她解释说。看到她一脸的迷惑就伸出手来刮她的鼻子“你这小丫头是不会懂的 了。”他笑着说。然后又接着去看电影。银幕上反射的光映把他的脸镶上了一层 银色,真的是很好看。 许是这吵闹声惊动了躺在地上的红花吧。它的腿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两下,睁 开了双眼。“快看红花。”哈克这样一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见红花费力 的抬了两下头,一翻身,竟然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这一站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住 了,阿布立米提教授连忙向其他人摆手,示意大家不要乱动。只见红花沿着围栏, 一边很艰难的迈着步子,一边不时的停下来在空气中嗅一嗅。 它的眼睛很显然已经是瞎了。步履蹒跚的来到被隔离着的同伴跟前。伸出鼻 子一边闻着同伴的气味,一边靠着栅栏慢慢的往前蹭着。而另一边栅栏里的野马, 此时也都聚集到了一起。天空已经一片阴暗。阵阵阴风中夹杂着一些腥湿的味道, 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的天空底闷着碾过来,给人们带来暴风雨的消息。 哈克在吴教授的示意下,把隔栏的门打开了。另一个围栏里的野马就渐渐的 围了过来。那只刚才已经被关回去的小野马,这一次格外的高兴。他蹦蹦跳跳的 在妈妈身边跑着,不时的凑到妈妈身下,用小嘴吸吮着红花滴血的乳头。 红花的身子下的血已经滴成了一大滩了。有几匹马凑过来。伸出脖子闻一闻 红花的的身体。或者舔一舔红花的鬃毛。而它却是兀自的站立不动着。禁闭着双 眼,任由风吹动着它的鬃毛。只是在小马驹过来的时候,才试图低下头用鼻子去 嗅嗅小马驹,然而小马驹仿佛是个淘气的孩子,还不等妈妈凑过来,已经又蹦蹦 跳跳的跑去和其他的小马驹玩耍去了。 林可的手紧紧的拉着小雅的。她能听见小雅的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刚 才的话。另一边,哈克已经是哭成了个泪人。而她自己的眼睛,也不得不经常擦 拭才不至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许死——”小雅的尖叫声还在她的耳边回荡着。苏立从十三楼的阳台上 跳下来的时候。她刚刚弯进小区的大门。手里还拎着刚刚给他买的一瓶红酒和一 些菜…… 而小雅到底看见了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咕咚——”,红花一头载到在地上。 尾声 那辆破旧的东风车颠簸在戈壁滩上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林可坐在黄师傅和 小雅中间不短的拿出一块小手巾来擦着汗。两边的车窗虽然都打开了。但是小小 的驾驶室里还是像蒸笼一样的闷热着,从车窗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时不时的夹 带着一些被车轮翻起的沙尘钻进车厢来,扑在人的脸上,立刻就沾在了汗水里。 使得林可的小白毛巾早就脏黄得不成样子。 这一路上她一直有些恶心,主要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而今天早上胃又十 分的不舒服的缘故。小雅在那次喊叫以后再也没和她说过别的,对她的热情回应 的也都是冷漠和怨恨的眼神。“不管怎么说,回去了就可以分开了。”整个晚上 她都在对自己说,她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在这样的生活下去。 “你恨他吗?”小雅说,眼睛依然望着窗外。 “什么?”林可用手巾捂住嘴,拼命强忍着从胃里反上来恶心问。 “我问你恨他吗?” “停车——”林可捂着嘴支吾着,另一只手伸出去无力的推了推黄师傅。黄 师傅被她这一叫一推的吓了一跳,车嘎吱一声猛然的停了下来。 她几乎是把小雅推下车去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在眼睛里,使人呕吐的欲望更 强烈了起来,简直连找个隐蔽的地方都来不及,就跑到车后面“哇”的一声,把 早上喝的唯一一点点粥都吐了。 一只手在后面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从地上的影子看得出,是小雅。一股腥臭 的味道刺入到她的鼻子里来。她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了。胃里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小雅给她递了点水过来,就把头转过去了。望着不远处野马中心那边的天空。 “说实话,我有点恨他。” “我知道。”林可没有回头,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你呢?你恨他吗?” 林可举着水瓶的手猛的停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你也恨他吧。”小雅低头用脚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林可摇摇头,但是小雅并没有看见,只是低头继续说话。 “那天我回家,正好看到他坐在阳台的围栏上,我当时吓坏了,我叫他,他 就回头看我。”小雅抬起头来看着林可,然而她的目光却落到了林可身后的某个 地方去了。“我说爸爸你要干什么你快下来。然后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就转过头 去,一下子就不见了。” “小雅,”林可转过头去抓住了小雅的胳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雅回过神来看着她,眼睛里有些泪水。“我冲过去拉他啊,”女孩子的手 伸了出来,下意识的做了一个抓的动作。“可是却怎么也拉不住。” “我好笨啊…………”女孩哭了起来“我没……没……拉住他,” “不是你的错,”林可把小雅揽在了怀里。“我们都没有办法。就像红花一 样。这不是谁的错。” “可是他为什么不让我帮他?” 林可沉默了半晌,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老黄在前面给车加水,传来阵 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打破这个晌午的宁静。 “我不知道。”她看了看小雅,想了想又说。“因为他是他吧。就像红花是 一匹野马一样。” 她的身后没有动静,林可等了几秒钟感觉不太对劲,边回头去看小雅。只见 女孩子正在爬上道路旁边的一块两米多高的大石头上。石头上有红油漆刷的一个 粗大的箭头,下面写着:野马繁殖中心。 “小雅,”她喊女孩子的名字。小雅已经在爬到了石头顶端站了起来了。 “爸—————爸——————”小雅的喊声清脆的在旷野里回响着。黄师 傅拎着桶也绕到车后面来看。 “爸————爸————”小雅反复的喊着。 阳光刺眼的照在林可的脸上,刺进了林可的眼睛。林可抬头看着岩石上的那 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映在一圈灿烂的光晕里让人无法直视,她听着那声音在耳边 回荡着,眼睛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再也压制不住,猛的一 下子爆发了出来。 “苏立”她喃喃的念着这个曾经在心里念过无数遍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呼唤出 来过的名字,泪流满面。“我好想你。” 小雅此时已经从岩石上爬了下来,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了。林可回过头来, 看着她那双年纪轻轻但眸子里已经满是忧郁和沧桑的眼睛。 “我们回家吧。”小雅一边说着一边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花, 阳光下,红色的夹克衫把她年轻俊俏的一张脸映得很好看。 “恩”林可接住了那只手,紧紧的握了握“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