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作者:水木丁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薇薇安两手揣在红色羽绒服兜里走了进来,站在我们大 家面前。沈冰问,你坐哪?她说,我要坐你旁边。于是老申就往旁边挪杯子,挪 盘子,挪衣服,挪自己。女孩儿大大方方的在沈冰身边坐下,没立刻脱掉羽绒服。 羽绒服的红是鲜艳欲滴的红。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许的暖意。 我们并不熟悉,我是说我和她,因此说认真看清楚她的模样,要算该是认识 她以后的这一天的饭桌上才作数。在此之前,她是我记忆中走在大街上能认得出 但是仔细想却很模糊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作为事件的符号远比其形象在脑海中印 象深刻一些。我听到她名字会想到是那个坚决抵制教育体制从高中退学的女孩子。 她听到我名字会想到是那个女老师。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彼此彼此。从理论上来 讲,也可以理解为互为矛盾的两个名词的具体存在。 经常呆在校园的围墙里的人有时候是会产生一些错觉的。仿佛一大群孩子, 只在校园里才会长。外加上在这堵墙以外遇到的人都是有变化没成长的年龄。所 以当我看到这个一年前还裹在酱色的羽绒服里,围巾围得脸上只省下一双大眼睛 在外面的女孩子,如今出落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心中就有些小小的惊讶。 在坐的其他人应该比我还惊讶,他们不知道一个孩子疯长起来可以达到什么 样的程度,他们甚至感慨了出来,他们看着她很老练的抽烟,喝酒,说话满不在 乎的表情就有些心头惑惑。但是她不在乎,喝了几杯酒之后,就开始往沈冰的身 上粘,仿佛一块铁找到了磁石。沈冰是个胖子,胖子的身体总令人感到舒适,于 是她就开始与沈冰做出许多放之四海都可以算得上情人间才有的亲昵的动作。这 是酒精加尼古丁加舒适的结果,亲昵也是单方面的,无非是靠在肩头,几乎钻进 怀里,摸摸脸之类。沈冰虽然并不躲闪,却很老练的用坦荡的笑容和目光把自己 撇了个清。大家都十分可疑的表现出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说起向阳屯马大德家 墙上挂的狗皮是怎样把花纹染的这样均匀和自然的问题,结果没有答案。 薇薇安突然就叫了起来,右手拿着烟,左手高高抬起来给我们看她手腕上带 的一个粉红色的东西。“你们猜这里面是什么。” 是手表么?是钱?还是? 答案都不对,是一个避孕套。但她不说是避孕套,说是RUBBER,有人就说, 我不懂英语,RUBBER是啥,她就用夹着烟的另一只手把腕子上粉色小熊头形状的 小方包的盖子打开,拿出那个包着亮晶晶的银色塑料纸的东西给我们看。一边用 眼睛扫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像一个播种者,得意的收获着自己播种了震惊的田地。 然后她说,三十分钟以内的在我这里就不叫男人。又说,我走哪都带着,这 叫对自己负责。谈话一下子陷入了混乱,因为保持沉默更加尴尬。于是大家被拉 入了一场有趣而微妙的讨论中去。我点根烟,坐在旁边看着,只偶尔插了一句话, 薇薇安便用她夹着烟的手指指着我说。你的思维还在十八岁以下。我笑,但却并 不觉得恼怒,被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说自己的思维还在十八岁以下,从某种 方面来说,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荣誉。 这个夜晚因为这个女孩子的出现而显得别有生趣,一大帮文明的成年人拿着 这样的一个小人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大吭声,余风就问我 为什么老是在装酷。男人们既不能现身说法的驳斥她关于做爱的那套理论,又不 甘心就这样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公然的嘲笑。话题就往下三路急转,转得 又不彻底,于是在半黄不黄的边缘打着转。薇薇安大概也是隐约感觉得到这一点 的,少年们对令大人们尴尬的事情总是有着特别的兴趣,而他们对此敏锐的把握 往往超出大人的想象。这种兴趣有时会近似于一种残酷。残酷,我跟我的一个同 事说过这个词,她很吃惊的看着我,意思是你怎么能把这样的词用在你的学生身 上,说话的那天天气正凉,我们一起在黄昏里等六路车来,她吃惊的表情后面, 是一片萧索的秋色。 终于有人忍不住,觉得对这一切有必要表达些愤怒了。大家开始揶揄起薇薇 安和沈冰两个人来。沈冰的脸上依然挂着清白的笑容,仗着自己平时是个信誉极 好的男人,轻松的应对着各种要告诉嫂子之类的威胁,不过在薇薇安要咬他的时 候却总是能够机敏的躲开。动作自然得无可挑剔。 薇薇安的疯劲却被这些话给激了起来,终于离开了粘了两个多小时的沈冰的 身体,挨个的坐在男人们身边搂着他们的脖子脸贴着脸照相,年轻点的到不怕什 么,年纪大的有家室的男人就惟恐避只不及,一不小心被搂住了,上相的也是一 副忐忑不安谨小慎微的脸色。于是她又嬴了,指着彭勇通红的脸大笑,“你是天 下最腼腆的男人。”老宋则一边端正自己被她拉扯歪的衣服一边直擦着汗“今天 咱可算看到了什么叫新新人类了。” 余风说,她这表情就叫,全世界男人都是我的,我的。大家就笑,余风又说; 吴孟达也是我的。薇薇安就说,操。 我从桌子上拿起余风的数码相机开始翻看,所有的照片都笼罩在一片暖洋洋 的黄色灯光里,包房布置成的五六十年代农家的样子,出了镜就很有舞台的效果, 看到薇薇安和余风的合影,两个人故意造作出一些姿势,很像某个话剧的剧照。 余风是帅气的男孩,又是学表演的,故意作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自是上镜。然而 看到薇薇安的眼睛,我的心头就震了一下,那完全是一双乞儿的眼睛,我每每在 街上遇到这样的人,也是偶尔掏些小零钱的,但却从不与他们四目相对。因为在 那里,一些关于人的东西被压得很低很低了,看上去会让人过分难受。有人提议 吃完后大家一起去K 歌,数了数凑了九个人头出来。薇薇安这一次也去了,以前 她都是早早的就回家。于是大家分了两部车子去目的地。我们车子里有人就说 “这半年受什么刺激了。咋变成这样了。” “成长中嘛,变化是难免的,不用管。” “我管她干吗啊?又不是我什么人。” 但是等我办完事情回到KTV ,她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躺在角落里一言不 发,也并不和我们唱歌,只是偶尔出去一下洗手间或者接电话。她接完电话回来 的时候,正好我倚着沙发站着在唱莫文蔚的《忽然之间》,黑暗之中,我隐约看 到靠在门边的她正张着嘴和我一起唱,然后她就走到这边来,在我身后的沙发上 坐下,伸出手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了我的毛衣里。 她说“水姐姐你好香啊。”我笑了,伸手下去拍了拍她的头。她就搂我搂得 更紧了,一边跟我唱歌,一边不时的在我腰间亲两下。发出很响的吧嗒吧嗒的声 音。等我坐下的时候,她像一只小狗一样爬在我的后背粘着,把头发埋在我的卷 发里,亲吻我的头发,又说:“水姐姐你真的好香啊。” 我便回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兴奋不已的光芒,我就想我开始的那个关 于铁和磁石的比喻是错的。她应该是一块四处寻找铁的磁石才对。要与她遇到的 每块铁都亲密的拥抱在一起。无所顾及,肆无忌惮。甚至在和服务生说话的时候, 我都会有一种想在后面拉住她一点以防她向人家身体直奔过去念头。于是我想,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身体里一定是没有这种东西的,那种奋不顾身的狠劲。她身体 里有一些正在疯长的东西隔着厚厚的毛衣向我的身体传递了过来,这是鲜活的身 体,和我以前触摸过的那些正在死去的身体不一样,包括我自己的,这让我想起 来不免有些空落和沮丧,从某种程度来讲,我们这些成年人反到是有点怕她的。 我们都是铁,互相保持着距离,没有吸引力。 “水姐姐,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她说“他说他要我,全世界的男人都不 要我他也要我。” “是西宁那个男人么?”我想起隐约听到沈冰在饭桌上劝她不要去西宁的话。 “对。”她点头。 “他多大?” “二十二。” “你要去西宁么?” “对。”她点头。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跟一个已经学会使用避孕套的女孩子说什么大道理,于 是就说,“去吧。”她的脸立刻像花朵一样在黑暗中绽放出无比幸福和甜美的笑 容。好象等了我这句话等了很久一样。然后我又说。“别结婚。别怀孕。” “恩。”她高兴的搂着我,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我有些吃惊我的话竟然让 她如此开心,我拍了拍她的手。这是我们在这天晚上的第二次对话,我认识她以 来,和她说话不超过五次。 聚会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才各自散去,回到家我却依然睡不着觉,于是打开 电脑连上网,一个男人在BBS 上说:我并不是个沉溺与文字的人。他说的话通篇 跟我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但这句话却让我愣怔的盯了电脑屏幕良久。然后我断掉 网络,关上电脑,在天色未明之前,上床去睡觉。我闭上眼睛,薇薇安的形象在 眼前一闪而过,我突然想到,我们真的不很熟悉。我们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