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禁忌 作者:水木丁 (一) 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在许由家楼下等许由。这个北方的秋天比往年的要温暖 得多,人们还可以伸展着抬头看天上的星星点点。低头也可以看到一对对情侣在 漫步。我数着地下的方砖,来回的徘徊着,想着远处有很好看的霓虹风景。这个 时候那里正是热闹的去处。一会儿,我们也要到那里寻热闹去。 一种东西在我的体内猛的闪了一下。在我的身体里慢慢游荡了一番,就在某 个不知名的角落消失不见了。 许由没有从她家的楼梯上下来,到是从街对面的药店里钻了出来并神色落寞 的像我招着手。她的肩膀窄窄得晃动着,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显得更加的瘦弱。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恍然大悟。刚才钻出我体内的那个东西。人们管它叫爱情。 见鬼,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过马路,这头小兽跑出来乱窜的时候,有些事情 就要发生了。当然这爱情与许由是无关的,最简单的原因是她是女人而我也是女 人况且我俩都喜欢男人。然而这东西却也和某个男人无关。不过那也是迟早的事。 先有爱情还是先有男人,这问题毕竟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好解决得多。 然而那一晚,小峰终究是没有出现,许由却出乎意料的喝多了。 她当然是难受的,两个人虽然是中规中矩的姐弟相称着。不过是都给自己找 个可以常见面的借口而已。然而看着这么大好青年自己是碰也碰不得,却被别人 摸来摸去的。更何况早晚也是人家的人,也难怪她三天两头的折腾着与小峰闹别 扭。永不相见的话与我私下里发狠说过也不知多少遍。终究也没见她做到过。 好在这女人酒醉的时候并不讨人厌,到是娇滴滴的增了些许小女儿的姿态。 红红的脸看着谁都傻呼呼的笑着。笑了一阵以后突然捂了嘴往洗手间狂奔。我跟 着跑了出去,看到她还能找到洗手间的门放下心来。可见这人还是留了一根清醒 的神经的。小峰这一晚上则根本就没有出现,说是家里有事脱不开身。于是陪着 许由坐在门外的长椅上醒酒的任务自然是落在了我身上。 离我们不远的饭店大门每被推开一下都有音乐散落着飘了出来。玻璃晶莹透 亮的反射着光圈有点晃眼,门口的轿车不时的因为有人经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习以为常的装聋作哑着从我们面前的小空地上穿行而过。霓 虹灯映照出他们摇摇摆摆的影子。 “你们怎么坐在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我抬头看。是总编的 朋友老雷。于是指指许由。 “多了?”老雷显然是从另一个酒桌上刚刚下来的。涨红着脸一股子酒气。 我慢吞吞笑了笑。“还不快进去,里面等你呢。” “唉呦,不成不成。”老雷没有进去,却跌跌撞撞的一屁股做到了我的身边, 这条长椅顿时拥挤起来。我没有向旁边退让。“我也有点多了,进去还得喝。我 得先在这缓缓。”他说着。手不住搓着脸。他坐得很沉,以至于在他坐下去的时 候,我担心我和许由会被反弹起来,弹到旁边的那个研究所的四层楼上去。 我们当然是没有被弹起来的,因为我们做的是门口的长椅而不是翘翘板。长 椅是不可能把我弹到对面楼上去的即便我想它也做不到因为这不符合逻辑。可见 我也有一点醉意了。但老雷坐下的一刹那,我敢保证椅子是真的狠狠得忽悠了一 下的。这一下忽悠得我很舒服,然后从他那边扫得我的右胳膊很久的风就被他已 经开始发福的身体挡住了。男人的确是很暖和的动物。 “再来一下。”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那是我的。 “什么?”老雷掏烟的手停在半空:“来什么?” “再来一下啊,”我现在感觉也有点口齿不清了。灯光昏黄的照在老雷略微 发黑的皮肤上,十分不真实的感觉。“刚才你一坐的时候忽悠一下子的好舒服。” 老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白的露了出来,背对着光就更是 只看到他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弄得我满眼都是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于是就突然 想起一种牙膏叫黑人牙膏。他拍了拍我的头,“小丫头。”然后稍稍的抬起身子, 使劲的往下一墩。很豪爽的问“这样?” 忽悠什么东西真的被跷了起来,直向天空中盘旋而去。然而这一次我很快知 道了那个东西叫爱情。于是突然很想笑出声来,在这个清朗如春日的初秋的夜晚, 一个带着莫名其妙的叫爱情的东西的女人,和一个有渐渐突现的肚子以及一口白 牙的男人与一个搞不清楚自己怀孕与否恋爱与否的酒醉女人,坐在这条摇摇晃晃 的长椅上。被微凉的秋风吹得瑟瑟发抖。这难道不是一个可笑的场境吗。 我的肩头开始微微震动了起来。一种细碎的声音从我的耳朵下方渐渐响起。 漫漫的弥漫开来,刺透我的耳膜,在我的脑子里盘旋起来,越来越大声。那是许 由。她在哭。 (二) 他的一只手一直在把玩着一只绿色的啤酒瓶。而另一只手则把一只打火机不 断的在桌上颠来倒去。这是一双灵巧而柔软的男人手。骨节不是很大,修长的手 指末端是修剪得干净而整齐的指甲。让人联想手的主人是一个衣领很白的男人。 一个月前。这双手曾经握过我的手。 “你的心很乱啊。”手的主人轻轻的捏着我的手说。 我笑了。他也笑。笑我们心照不宣的玩着的这个游戏。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 更多关于我命运的内容来。咖啡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音响好像出了点问题,放 出来的歌都是跑调的。好在这个女歌手的歌最近听起来其实一直是怪怪得像跑了 调一样。男人的眼睛被烛光照耀着发出某种光彩。我想我看到了些什么,然而很 长时间以后再回忆起来竟然一直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轻轻的把手抽回来,他的手又去玩弄那只绿色的瓶子。 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彭铮的男人的时候,报纸上正沸沸扬扬的传着他在闹离婚 的消息。“这就是彭铮。”朋友介绍着。意思是我当然知道彭铮是谁。是的我知 道。这就是那个小雅一边看着他的小说一边大骂恶心恶心下流下流一边又接着看 下去的男人。也就是那个杨季兰一提起来就两眼大放光明的男人。他的手向上摊 开着和他的目光一起从杯盘狼藉的桌子上空延伸过来。伸成一种姿势。那是一种 诱惑。写那种文字的人怎么可能不懂得诱惑呢。我把我的手伸进诱惑里。很软, 无汗,微热。 “我看到这个叫彭铮的男人了。”回到公寓我看到桌子上的一本书,想起来 了就和已经躺下的那两个女人说。她们从床上坐起来的速度令我吃惊。 然而她们都失望了,既没有流氓,也没有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可以供她们更 多的谈论。“挺普通的一个男人。”我说,“像个职员。” “带个眼镜。”我又补充,恶毒的消灭着她们临睡前遐想着入梦的快乐。 那一夜的月光格外皎洁的照在窗前的书桌上,一只七星瓢虫在月光的照射下 独自打算 穿过不算光洁的桌面。我很想开灯证实一下它是不是如我所想,是七颗星的。 杨季兰轻微的呼噜声从对面的上铺均匀的传过来。神气活现的满屋子撒了欢的跑。 那是一双摊成诱惑的手。“你的心也很乱。”我望着捏着我的手的主人说。 他没有醉。我也没有。 灵魂是无法从相握的手心传过来的。可以传过来的,只有欲望。在夜深人静 的时候无限蔓延的欲望。 老板在里屋命令一个服务生去把音响关掉的说话声。咖啡店里猛的安静了下 来,一个笑话刚刚讲完,笑声还来不及收住就在这安静中唐突起来,原来安静也 可以吓人一跳。 傍晚时分的电话并不让我惊奇。他没有掩饰的邀约。我没有犹豫的接受了。 犹豫什么呢?直觉这个男人的某些东西对于我来说透明的如同空气。而他笑意蔓 延的眼神里如只覆盖了一片轻薄的纱翼的我的灵魂。轻薄得连一点点技巧也遮挡 不住。 然而我们都没有想到会下雪。现在这窗外的雪愈下愈大了,狂乱得舞出喧闹 的姿态。昏黄的灯光下,柱子旁边站着两个服务生,老板在另一张桌子上写写算 算着,摊开的帐本意味着我们将是最后的客人 “我下午办了离婚手续。”他沉默了一会说,随意得如同“这本书我也看过”。 绿色的瓶子在他的手里不停的晃动着,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在这片寂静中却惊吓 了每一个人。我失措的抬起头来看他。不是因为这消息本身,而是因为我无处躲 藏的成了被告知的对象。窗外,一辆白色桑塔纳在路灯下投放了昏黄的影子,在 雪地里轮子已经被埋了一小截。两个服务生面无表情的站着笔直。眼睛盯着窗外 未知的某处。 雪花已经成倍的涨大了起来。被咖啡店霓虹招牌的灯光染成七彩的颜色。辉 映着互相纠结着向路边每一个默默伫立的物体扑去。一个行人缩着脖子低着头从 落地大玻璃前经过。大喇喇的趟了一串脚印过去。 “小弟”男人的声音仿佛恨了这寂静一般突然的大声叫到。“算帐。” (三) 从早上开始,太阳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空阴郁得压着人的胸口透不过 气来。我照例觉得有一丝丝的快乐。走进办公室时哼着曲子。许由恨恨得叫我阴 天乐。“这是心理阴暗的表现。”她悠悠的说。“看来你需要个心理医生或者一 个男人。” 我咧咧嘴笑,“这就叫闷并快乐着。” 这女人最近总是有很好的心情来研究我的心理。她到底是没有怀孕,这样子 就省去了所有人的麻烦。她自己的,她先生的,作为朋友的我,以及小峰的。大 家都松了口气。当然小峰是在最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他毕竟年龄还小,不能承 受太多的东西。“我究竟为什么要喜欢他。”女人近来总是忍不住要抱怨。“小 毛孩子什么都不懂。” 然而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什么人可以被你抱怨的话,那也是一种幸福了。 满屋子都被男人吞吐的烟雾涨满了。往日中午时分穿透烟雾的那道我钟爱的 光柱被乌云遮盖的遁无痕迹。终于有人开了窗子透气也不见它喜盈盈的扑面而进。 然而雨却又是不肯就此下来。磨蹭得仿佛一场不肯善终的爱情。得过且过得不愿 痛快的了断。 老雷进来的时候我花了几秒种才分辨出他微现的肚子。他迈着四方步跟每个 人打着招呼穿过烟雾。又掏出烟把每个刚刚空了的男人手又点燃。“等我打完这 把。”总编忙里偷闲的换了手里的烟,老雷很自然的点头,然后很自然的站在我 的身后。很自然的,又忘了和我打招呼。 如果我不能从他的肚子认出他,那么我可以从身后飘过来的淡淡的古龙水味 道认出他。“别出这张啊,出这个。”他的手随意的圈过来点我的黑陶皇后。手 指圆而粗的憨厚比划着,弯腰下来遮住了头上吊灯放射的阴冷光线。 我把牌向他顺势送过去,一副由你做主的姿态。本来也是临时被拉来搭手的。 古龙水的味道小范围的扩张开来。我的距离保持良好的避免碰触他柔软的肚 子。我想那应该是柔软的吧。因为它在我的耳边一起一浮着让人联想到一张舒服 的水床。 窗外有一些动静悄悄的响了起来。那雨终于来了。伴随着一些造声势的风一 道抢进屋子。不怕烟熏雾缭的男人们竟然忙不跌的去关窗子。窗子关下的时候雨 声被阻隔得遥远而郁闷。争相挤了嚷了的趴着窗子。来看这屋子里一个男人的指 尖轻轻的划过了黑陶皇后的脸。轻轻的吐出的气息落在黑陶皇后的眉间了。 这一场雨,下得暧昧。 “果园里有诱人的草莓,你很想进去吃。然而外面却围了篱笆。你立刻想像 一下的话。那篱笆会有多高呢?” 不管谁输谁赢,老雷最近喜欢请上编辑部的几个人吃吃饭什么的。许由的脸 从中午打牌就和窗外的雨一样饶有兴味。“老雷,你呢?你的篱笆有多高?”她 在问老雷,眼睛却看着我。 “我想不出来。”对面的男人摇着头。“怎么想?我可没你们这群文化人那 么能想像。” 桌子上已经是杯盘狼藉,包房的门偶尔被推开一下,拼命的挤进隔壁男人粗 声粗气的歌声。混在这个屋子的歌声里。嘈杂得逼人交头接耳。饭后的娱乐活动 已经自发的开始了。不时的有手机铃声引领着某个人奔出门去。 “就是测着玩嘛。”许由不得不大声冲着圆桌对面的老雷直喊“随便想就成, 一下子就迈过去?还是到腰?还是到胸口?” 没有听到雨声,雨声被男人女人们的歌声盖住了。但我们都知道它还是在下 的。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它们拥挤的坠落人间了。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猛的 闪了一下,在这个深秋的雨夜里。我知道那个东西,人们管它叫做爱情。不得不 与某个男人有关的爱情。于是我回头去看身边的老雷。至少这个男人有一口洁白 的牙齿,可以做黑人牙膏的广告的牙齿。 “很高,恩比我高一头吧。”老雷认真的回答着。 我突然笑了起来。许由也笑。老雷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们。“笑什么?” “没什么。”我微笑着往老雷的茶杯里添茶。指指正运足了气往高里吊嗓子 的总编。 “老杜跑调了。” (四) 我在这里已经坐了二十分钟了,可是依旧没有一个人从我面前经过。马路向 一条横在夜色中的河流。彼岸的灯光和我头顶的那盏一样廉价且温暖着。一辆卡 车轰隆隆的闲逛而过,拖拉得像一个酒醉不肯归家的汉子。在柔和的路灯下穿行 着这个安静的城市。离我十来米的地方那个站立着的男人又在向这边张望。他没 有带帽子,也没有带眼镜。但奇怪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现在有个新女朋友,恐怕你来找我不大方便。”电话里,那个人的声音 有点尴尬。 人都跑到哪里去了?这喧嚣繁华的城市。那些拥挤碰撞的人群。现在都跑哪 里去了呢?只剩下路灯,这个陌生的男子和我。 “也不过是凌晨一点多钟而已。”我对彭铮说,“你睡了吗?” 他自然是睡了。他出现的时候凌乱的头发和困惑的眼睛证明他不仅睡了,而 且还睡得很好。因此错过了我等待的路口和离我身边十几米的那个陌生男子。 “我要哭了。”我说。坐在马路崖上昏黄的灯光里大喇喇的任着性。“我给 那个人打了电话。” “你站在原地别动”他的声音遥远而缓慢。“我过十分钟到。” 陌生的男子来回踱着步。他的影子长长的错落着投射在两棵衫树的中间,一 个骑自行车的人像天使一样从前面的拐角处出现。他从远处一小点身影的时候我 就看到了他。并且盯着他期待着他的身影不断扩大,直到他的轮子碾过这个男人 的头,将它分为两半。 轮子终于碾过男人的头。我抬头看了看。男人依然在踱着步,丝毫不知道他 的头已经被碾成了两半。 彭铮出现得恰到好处,当两个陌生人在这无聊的夜晚彼此开始感到厌倦和不 安的时刻。我等待的这个男人,光脚穿着皮鞋和一条睡裤。形迹可疑的出现在这 静止的河流的另一端。身影如那个自行车人一样扩大着,只是速度十分缓慢。 “我们找地方坐。”光脚穿皮鞋的男人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不要 难过。” 地上那个被碾成两半的头摆动成一个向这边张望的姿势。再见了陌生人,我 突然不想哭了。“你的小说怎么样了?”我转头问彭铮,也许这样的好天气更适 合谈关于文学的事。他没有回答,默默的牵着我的手。走到一家酒吧的时候,门 口柔黄的灯光温黄而浑浊。于是我说“那个人,他要结婚了。” 记得这酒吧里有唱歌很好的两个男孩子。衬衫白白的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旧色 的蓝牛仔裤。会唱“姑娘你声声叫哥哥,我却没回头忘。”的两个男孩子。 彭铮说。“你知道男人有的时候需要一种决断的感觉。” 男孩子又在唱那只歌。我应该留一场楚楚动人的眼泪。配合这音乐,配合这 灯光。和这个看我如玻璃般透明的男人。 “你们女人啊。”他的指间烟雾缭绕,“总以为可以用一种感情来代替另一 种感情。” 我无言以对,他的手指轻巧的落下来,夹着烟去握那绿色的酒瓶子,不停的 摆弄着。转成一种目光无法跟随的弧度。 那个头部被骑车的天使分成两半的落单男子。你是否还在等待? (五) 有时候一个人的灵魂被篱笆围住了,会骗自己说有高墙围住了他的肉体。必 要经过千心万苦的拆了那肉体的墙。让肉体得完全的自由了,才能彻底忘记围在 灵魂外面的那道篱笆。 自从看了那个关于婚姻出轨的心理测验,许由开始喜欢给人出那道关于篱笆 的题。特别是与老雷吃饭那天晚上以后,她有时候告诉了人答案,还喜欢加一句 “有个朋友的篱笆”每当这个时候我知道他要说老雷了,于是坐在一旁听她说有 个男人的篱笆是多高的,一遍又一遍。 “这些东西怎么能信。”老雷后来也知道许由拿他来取笑的。然而并不恼, 只是在晚上上网的时候表示一下自己的不解。看不到深夜那端他的表情。但想起 那十只酣圆的手指,敲出的字似乎都是粗笨而认真。“你也信吗?”他问。 我笑,“我是女人啊。何况这说明你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呢。” “恩,”他说“我的控制能力到的确比较强。我老婆从来不担心我有什么问 题。” “恩”我也说“那你现在干吗呢?” “在想你呢。”他的头像在一群灰色的头颅中闪闪发亮“想拆你篱笆呢。” 雪还是停了,楼下不知道哪里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有点过于理直气壮的猛冲 进这寂静里来。揪了人的耳朵还要钻进人的梦里去。然而电话另一头的那个却始 终不肯接。仿佛狠了心让这声音彻底撒欢了似的把它丢在一旁。我的酒醒了一大 半,端着杯子听那仿佛赌气一样还在坚持着的铃声。 樱桃园外,再高也不过是一道篱笆,不是墙。 “想在你肚皮上靠一靠。”于是我对老雷说。“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睡过 水床。” 电话铃声突然停了下来。吓了人一跳。原来短短的几分钟吵闹也是会给人思 念的。在黑暗中漫漫弥漫出一种放弃的味道。杯子里的水撒了出来。我收拾干净 的时候,老雷那边的头像在一群灰色人头中鲜亮的晃动: “你是个坏孩子。”他说,我靠在椅子背上看这话后就真的很配合的像个坏 孩子那样笑起来。 “你在拆我的篱笆”他又说。“快拆光了。等拆光了你就要小心了” 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加的迫切和强横。仿佛下了决心要毁掉 早已商约好的寂静。然而,还是然而,始终听不到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整个楼 空掉了一般冷漠的坚持着。仿佛早已从睡梦中醒来只是盯着这响动的东西不肯有 所回应。 “你那看园子的呢?”我有不和适宜的好奇和任性。 “在隔壁。”他沉默了一会,说。“她一直和女儿睡。” 那遥远不知名的人儿又输掉了这场对抗,铃声又一次嘎然而止的时候,老雷 的头像也已经安静了许久。这个夜有点不甘寂寞,有人想钻入别人的梦。有人沉 默的拒绝,有人想拆别人篱笆。有人在房间的另一头熟睡。 “你真有才气。”这个时候老雷在说我的小说,很认真的夸奖着。“但我对 跳舞不太熟悉。” 我对着电脑笑得连水都又泼了出来。如我是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我希望我的笑 声会传遍我所在的这座傻里傻气的建筑。“那一段写的是做爱。”笑过之后我耐 心的向他解释。“是借跳舞来指男女之间的事情。” “哦”这一次他很快发过话来。“那干吗写跳舞呢。你们这些搞文的人,都 是这毛病” 我笑,又叹气。这个有很白牙齿的男人。还不错的有点微胖的看不懂我的小 说的男人啊。灵魂围着太高的砖墙。不如就这样吧。我们能拆得,也就只有这道 篱笆了。 我们都需要从世界的缝隙里看到红色果实可以去渴望。与灵魂何干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生硬。到好像是一种哀求了。我 想整个世界都该为这个执著的家伙吃惊或者喝彩吧。不知道该期待另一个声音的 出现,还是再一次满足一下那拒绝的冷酷快感。 “妈的,”我终于忿忿起来。“快接电话。” 然而电话在一个连续的声音中间突然断了的时候。竟然让人有些吃惊,也许 拒绝反倒有一种真实的味道。消失起来,竟然让人如此怀疑。一个苍老的男人声 音终于在我的脚底下响了起来。嘶哑的低沉着,以一种这个夜从未被打断过的音 调说。喂。 在这个该醒来的人终于醒来的一刻,我正敲了键盘,把“我也爱你。”四个 字发给离我两个街区一个男人那里去。他身边不远处,睡着他的女人和女儿。 脚下那个男人的声音正慢慢的往上漂浮起来,漂浮到我的床,我的屋子。渗 透了夜的每一丝空气。我凝神倾听着。这盼望已久的回答。 “不。”男人说。“不,你打错了。” (六) 对于彭铮的新书。和我一同住的两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于是我问 “彭铮,你到底召过鸡没有。” 酒吧里唱歌的两个男孩子已经辞职。海报上写着新到的蒙古歌手坐在台上一 张口却是江南山灵水秀柔嫩嗓音。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新擦的桌子还没干,啤酒 还是微温的。几个男人大摇大摆的进来坐下,要了啤酒点了小姐后。夜就开始黑 了。 彭铮的答案让我没法回去交代,他说没有,他说没有的时候还晃着他的秋千, 他说没有还晃着秋千的时候还用手悠着我的秋千。样子很拽。 一个背对着我的女孩子看不清楚她的脸,穿着露脐装和身边的男人正在窃窃 私语。男人刚好腾出一只手在露出一段脊梁的后背上游走。两个三十几岁的女人 坐在我前方的桌子边。抽着烟,并不交谈。啤酒干果的摆满着桌子。精心切过的 西瓜在幽暗的烛光下不清不楚的红着。装模做样的摆出一副水灵灵的姿态。 “那个女人要嫁我。”彭铮说。抬头盯着我头上的电视,一只猫和一只老鼠 正在玩着暴力调情的游戏。 “哪个?”我问,“做市场营销的那个?” “不。”他没有低头“学美术的那个。” “我看过照片的那个?” “不,星期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个。” 我说“哦”心里就开始想,星期天,彭铮在街上叫我名字的那天,晴。我也 记得那个女人。回头的第一眼没碰到彭铮狐狸般的眼睛。到是看到女孩的白白的 脸上两个大而黑的圆圆眼看着我,和一袭像吉卜赛人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套进去的 大大披肩。 酒吧里开始又上了些人,不是周末,我们的桌子上明晃晃的写着无利可图四 个字。于是服务小姐们也有些懒洋洋的样子。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对彭铮并不看 一眼。 有时候,男人只所以无耻,是因为他们知道在不无耻的时候,他们是微不足 道的。 彭铮还在看着电视,我没有回头。然而我知道在我的头顶上,那只长腿长脚 的猫还在和他生命中的小敌人痴痴的纠缠不清着,正用一种激烈的相互毁灭的方 式表达着对彼此的依赖。 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已经开始为一场我们都统称为爱情的东西准备告别 演说了。 “不娶她么?”我还是问了不用问的问题。也许他实在是需要告诉什么人一 个答案而不用解释。 “不娶”他说。“你知道我不跟和我上床的女人交朋友。” 我当然知道。这个男人的灵魂是摆在玻璃橱柜里碎过了又严丝合缝对上的瓷 器杯子,看上去完好无损,是因为玻璃磨了沙加了帘子。待到你打开柜子走近时, 却发现上面还贴着纸条:勿动。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个摆在旁边的一模一样的杯子,不小心就会在暗里碎 的一片片的叫心的东西。是我的。 这样的杯子是盛不得爱情的了,浑身都是缝隙。 “说的是结婚的事儿呢。你又扯远。”我的脚不安分的乱伸着,就伸到对面 的秋千上去了。“谁又要你交朋友了。” “那我还不如娶你呢。”他终于底了头看我。用他那修长的手指很温柔的拨 拨我的辫子。然后扶着我的腰和他的秋千一起荡“你长得也不错。” 于是我对着他笑了,像玻璃壁橱里一个破瓷器对着另一个破瓷器那样笑。我 在安全的距离里被摆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就这么做伴吧。当有风从我身体的缝隙 中穿过的时候,我知道风也会穿过他的身体,那我就可以转头看看他。也许能看 到一个同样孤独的微笑。 坐在我前方的女人们起身开始离开了,围巾,帽子。貂皮的衣服,手套和皮 包。服务小姐过来殷勤的招呼。两条光洁的肉腿神气活现的挺得直直的。桌子上 的东西并没有动,其中那个穿白色貂皮的女人在离开座位的那一刹那,突然回头 看了一眼。那一眼使我记住了她,即便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将永远不再相见。 她老了。 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我们慢慢的开始步行。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问彭铮,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勾引我了呢?” “不知道啊。妈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伸出一只手搂住我瑟瑟发抖的 身子。“要不然我们复习复习?” 然后他就把另一只胳膊也围过来。身躯不魁梧,也挡住了一些风寒。我抬头 看他,于是一场拥吻势不可免的需要往下进行了。为什么不,在我的心里他比这 世界上的任何一只破瓷器都要了解我的裂痕。 然而我们都忘记了这里是冬天,还有这风。在他的嘴唇轻触我的那一刻。它 终于吹进了我胸膛。穿透我身体每一个酒醉的缝隙了。我突然笑了起来,一边在 寒风中瑟瑟发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 “你笑场啊。”彭铮也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责备我说。“太不敬业。” 我更加的笑得厉害起来。越发的现出不敬业的放肆。四周一片漆黑。昏黄的 路灯在我们不远处亮着。楼道里已经没有一户灯火闪烁。 他突然又一次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我了。我感到有些窒息,于是也伸出我的 抱住了他。 “你要好好的。”他轻轻拍着我背,好像我这瓷器一用力会被拍碎了一样。 小声的在我耳边说着“想让你陪我一辈子呢。” “你也是。”我说。 然后我们告别,然后我们分开。在关上楼道门的时候我看他最后一眼。他抬 头向我微笑。夜色模糊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有孤单的神色。也许在今后日子里 的某一天。我们可以相爱。 然后,我把一个男人连同有他的夜一起关在了门外了。 咣当。 (七) 老雷打电话来的那天,圣诞节刚刚过去。阳光漂亮的另人眩目。我站在阳台 向窗外望着,几个孩子在楼下热闹的玩做一堆。小小的人形聚成模糊的一团一团, 不带帽子不带手套的踢着一个破烂皮球。在没有将肩上的书包彻底抛弃之前,要 不时的停下来调整它在身上压迫的角度。 “我想你。”电话里老雷的声音痛苦而犹豫。“我还是离不开你。” “我知道”我说着。伸手推开窗放些寒冷的空气进来。 小区里几乎没有人走动,从窗户望出去给人的错觉是暖暖的。不知谁晾了一 条蓝色牛仔裤在中央的晾衣架上。已经被冻得僵硬了。有风吹过的时候就硬棒棒 的牵强着浮动几下。像被人牵了的风筝,在灰色而丑陋的裸露出土地的草坪前, 独自蔚蓝着。 今年的冬天没有雪。最后的那一场竟然成了渲染分手情调的道具,我的头包 在厚厚的围巾和羽绒帽子里说再见的那个夜晚。他并没有拆了我的重重包裹来吻 我。虽然我就站在那里。隔着的不是墙,只不过是一道篱笆而已,。 “林赛,”而此刻,他却又在电话那端叫我名字。“林赛,你在听吗?” 于是我知道一切又要回到老地方了。若我说是,我在听。若我不立刻挂断电 话,我们将又一次在夜晚互相试图摧毁着对方的篱笆。然后在白天各自通过某种 方式修复。 我说:“是,我在听。” 于是他说他痛苦,说他想念我。说他不能害我,说他有老婆。说他要离开我。 又说深深的爱我。说他女儿多可爱,说这一段日子里来整天想我魂不守舍。说不 敢来见我,见到我就想要我。 这一次我没有像从前那样劝他不要多想。我只是静静的听着。没有做声。 有的人爱上了自己的欲望,是因为爱上了与它挣扎的那份苦。绑在身上的枷 锁,若不是嵌入肌肤,勒出一道道血印,非得带刺带尖的扎得自己痛得彻骨了, 就不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孩子们终于彻底的把压在肩上的书包拿了下来。变成了各自球门的门界。冷 风吹过的时候,看门的一个小胖子把围巾解下来,蒙在了脸上。好像一个蹩脚的 强盗。 “我懂。”当他说累了的时候我说,而实际上我的心里是在说,我懂我懂我 懂我懂的。 然而我没有,一个人不管用多大力气的把他的灵魂掷过去,落到另一边,也 只不过剩下是轻飘飘的一叶。我知道他抓不住。他要的不仅仅是我懂两个字。一 个人要另一个人懂又有什么用呢?语言是多么苍白而无力啊。再诉说也抵不过一 个真实的拥抱。 其实,也不过是说想要作一场爱而已。 于是我索性说:那个篱笆,干脆把它彻底毁了吧。 他沉默。 一个收废品的男人恰倒好处的出现在小区的门口,很奇怪的头上带着顶红色 圣诞帽子,这让我愣了一下。孩子们也停下正在进行的争执,用一种怀疑的姿势 向他张望。结果破皮球趁势就骨碌骨碌的滚到蓝色牛仔裤下不动了。好象这片蔚 蓝下的一个丑陋的蛋。 带着红色圣诞帽子的男人开始在小区里四处的转。并且喊“破烂的卖。”他 的嗓子很好。并且字正腔圆。鲜红的帽璎带着白雪球垂落在油乎乎的黑得发亮了 的军用大衣上。嫩白得有些绚目。孩子们丧失了对他的兴趣,也忘记了刚才的争 执。继续的去踢他们的球去了。他绕着楼来回的走,不停的喊着他的那句台词。 仿佛在独自欣赏着自己的声音在楼宇之见回荡。 “你开着窗子呢?”老雷听到了问。 “是。”我说。 “关上吧。”他喘气一向很重,吹在话筒上让我想起电话那头他的肚子在一 起一伏像水床一样。“会感冒的。” “我不。”我说。“我不关我还光着脚来回走呢我还穿着睡衣来回溜达呢你 管得着吗你?。” 孩子们收拾书包要离开了。大呼小叫的道别着消失在不同的防盗门后。那个 红色的圣诞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去无踪。刹那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然 而这空荡却与原来的空荡不同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还有耳边他的沉默。 “我要你。”稍后,电话那头传来他坚定的声音。伴随着的是什么东西倒下 了。我的,或者他的。 “你的篱笆拆好了吗?”我问。 “是。”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空荡里少了什么。是那条晾在冬天里的蔚蓝色的牛仔裤。 那条会随着风硬邦邦的摇摆的牛仔裤。 它不见了。 (八) 彭铮来见我的那天,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我下得楼来,就看见他的身子深深的埋在门后的阴暗里。影子斜斜暗暗的在 地上投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刚要向前的时候,一个邻居斜地里突然踏步走了进来, 被守在门边的他吓了一跳。又见我,便用狐疑而又热情的表情和我打着招呼。 “怎么了。”只剩下彭铮的时候我问。黑暗中隐约看到他的眼睛肿起了一大 块。“被人打击报复了?” “是。”他笑笑说,“作孽太多。” “哪个?”我问。“学美术的那个?” “不。”他咧咧嘴。“写东西的那个。” 那女孩我也记得。举止做派一看就是有背景的样子。握我的手的时候眼睛看 你又不看你。我笑着低眉,就看到她十指尖尖上的朱红蔻丹。艳艳的张扬着欲望, 抬头又看到时尚的肉色嘴唇。于是一下子就想起一句歌词里唱:男人久不见莲花, 开始觉得牡丹美。 然而他们分手已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可见报应是不分早晚的。我不安慰他, 他也不要我的安慰。我们都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你最近乖吗?”我们找了个台阶坐下来的时候,彭铮终于想起来问我。 “记得那个做出国留学的?”我问。 “记得。”他问,“到底在一起了?”我点头,他猜我总是一次就准。 一对老夫妇从我们身前的石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走过。女人走的是红色铺就的 那一条。而男人走的是绿色的。两人并不牵手,也不互看。只是自顾自的以惊人 一致的步调慢慢的向前漫步。 我等待着彭铮再问我些什么问题。然而他没有了,掏出烟开始抽起来。从他 点烟时颤抖的双手里,我才意识到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写不出东西来了。”他手一挥,火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恰 到好处的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消失收尾。 看着另一只与自己相似的破瓷器数自己的伤口,有时就像照镜子一样让人哑 口无言。而他,也曾哑口无言的面对过这样的我。 “我的生活没有根。”他说,身后楼道里不知哪扇窗户突然开了灯。白色的 光线瞬间倾斜下来,照在他的身后,铺了一片银白在他的背上和头发上。那头发 立时就白了。我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我的手立时也就白了。 他把头转了过去的时候,一只手遮住了眼睛。 一个男人蹬着一辆自行车从路的那头慢慢的骑过来,然而却没有走自行车道。 他走在马路的机动车道上,沿着正中央的被灯光照得更黄的线往前骑着。他的自 行车后座上绑着两个硕大的热气球。在天空中笨拙的飘浮着。不时的往上一窜一 窜的带得那二八的自行车有点往上飘。 我喝了酒的时候,或者很小的时候。我会说“看,天使。”然而我现在清醒 的很,我的年龄也在与日增加。 我拍了拍彭铮的肩膀“看,天使。” 他转了过来。黑夜中看不到脸上有任何的痕迹。于是我们就目瞪口呆的盯着 这个衣着打扮更像个民工的天使在夜色中驾着气球从我们的眼前旁若无人的飞过 去了。像一场奇迹。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天使消失在夜的尽头的时候我问彭铮。 “不。”他现在酒也醒了些。“为什么。” 我指指眼睛,做了个流泪的姿势。然后冲他做了个很丑的鬼脸。 他笑了,摇摇头,又疑惑起来:“你说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我也笑着反问:“我怎么也没爱上你呢?怎么说也该咱俩先来一场友谊赛才 对。” 那对年老的夫妇沿着原路走了回来,我恍然记得他们已经好像走了很久了。 我以为看到的是他们回家,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他们的出发。在不期待中。他们沿 着人行道上返回了。这次不同。女的走了绿色的。而男的走了红色的那条。两人 不互看,也依旧不牵手。只是用同样的步伐从我们身前慢慢的踱了回去。 “如果十年后有一天,你觉得累了。而我也累了。”彭铮说。“我们都不再 折腾了。” “我就娶你。好吗?”他问。 我点头。低头看地上粗花岗岩铺就的台阶。也许在我们的心中,都不约而同 的惧怕着灵魂的交汇,会随着激情灰飞湮灭的那一刻来到。 一阵钝拙摩擦的声音让我猛的抬了头,一个人停在我们的面前。他一只脚神 气的支在地上,呼哧带喘的瞪着我们。头的上方是两个巨大的热气球漂浮在空中。 竟然是那个天使! “大大哥”天使气喘吁吁的问。“请问去金夫人夜总会怎么走?” (九) 这个小镇的早晨,有清爽温暖的空气和整洁安静的街道。到达的时候,还是 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街道上没人。清冷的仿佛梦境一样。 “我到了。”我给老雷电话。用平静如常的语气。 “四一六。”他又强调了一遍房间号码,声音也是镇定自若的。刹那间我有 些恍惚,我们究竟是偷情到了已经熟练得没有一丝胆怯的老手。还是第一次撒了 谎跑出来准备私会的男女呢? 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帘明目张胆的拉得严实。打扫房间的服务员的脸上带着 一种熟知一切的微笑。不紧不慢的收拾着,职业化的动作有时侯也会带给人一种 塌实的韵律感。我坐在沙发上,老雷坐在床上。我盯着那双忙碌的手。老雷盯着 我。 “吃饭了吗?”服务员走后他问。伸出手来拉我。 我摇头,待抬眼看他的时候,已被深拥入怀。肚子一起一浮的顶着我的身体。 果然柔软。“真的是水床呢。”我笑。用手轻拍他肚子。 他并不说话,只是低头看我。我被他看得慌了起来。心里拼命的想要逃。却 被他捉住了 嘴。贪婪的仿佛我的舌尖抹了蜜糖一般。而他是一只秋末的狂蜂,要拼命吸, 拼命吸。好在记忆里留住这生命最后的花朵。 这吻让人窒息。我的头脑开始迷糊起来。只知道身体里的小兽渐渐的抬了头。 他宽阔的手掌在我的背后摩挲着,隔着衬衫传来阵阵的热度。在我的身体里升了 温加了火。那小兽被抚摩的饱了。瞬时壮大了起来。横冲直闯的迎合着他那个坚 硬顶住我的下体。 所有的衣服是该死的篱笆,我恨恨的想着。而我是冲破这牢笼的小兽,是破 坏的女王。你这男人,不许你在我的面前这样的隔于篱笆之外。我开始孩子气的 撕扯起他的衣服来。光着的脚又乱蹬他的裤子。 然而他衣服的质料是级好的。不能给女人一扯而破的那一种。纽扣却又找不 到。胡乱的却只摸到他围绕着腰际上那道长长的刀疤。 我喊,“什么破衣服,破玩意儿。讨厌讨厌。” 他笑了。到这时我才感到他是十分的不轻松的。进门后竟然没看到他笑过。 于是我安静下来。听凭他的手慢慢的找到纽扣。拉练。他的,我的,前面后 面的,左边右边的,一个一个解开来。 原来我们这样犹豫的,我们琢磨的。反复争吵的,反复讨论的。不过是要不 要做这一场爱而已。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是能挡在中间的了呢?若肉体的放 纵能够带来灵魂的。哪怕就一刻也值得了。 企图透过窗帘射进来的太阳光突然暗了下来。没有开灯的屋子骤然黑了。我 们紧紧的纠缠在一起。我勾他的脖子,像个吸血鬼般贴着他,缠着他。吻他,咬 他。感觉着自己的手有魔力般把他压着我的放纵之源渐渐的催得滚烫坚硬起来。 他吹出的气拂在我的耳边。痒痒的骚扰着我。 “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在喃喃的说。 “我知道。”我说。“算我勾引你这良民好了。” 听了这话,他支起身来看我,眼睛恨恨的喷着火。“你这小魔鬼。现在就惩 罚你。”说罢低头咬我,在我的胸前留一排牙印。我疼得叫了起来。然而我的心 却是狂野并快乐得奔跑着的。仿如出生的婴儿,百无禁忌。 你也和我一般的快乐的奔跑吧。那心目中的天堂该是在我温暖的身体里。我 会张开怀抱迎接你。没有篱笆,没有墙。快乐的天堂畅通无阻,然后在奔跑的尽 头一同绽放。 然而这时,我感到我的身下开始柔软起来了,除了他一起一浮的肚子,一片 空荡。那试图进入我身体的坚硬已经感觉不到。但他还在用力的努力闯入我的身 体。 “你怎么了?”我问,感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空气在瞬间凝结。 “不知道。”他离开我的怀抱。坐了起来。“可能是有点紧张。” 他又试了几次,终究还是不行。前奏总是热闹而狂乱的。然而却也总在相同 的章节中断掉。 走廊里有人在来回走动,有操着南方口音的男人和女人说话着走过。一会又 有钥匙的声音清脆的摇晃而出。洗手间斜开着门。露出一道黄色的灯光,映照在 地毯上。 我坐在床上。他点了烟开始抽了起来。靠在床头上静静的透过烟雾看我。 “怎么了?”我又问,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我。 “我们还是先去吃早饭吧。”过了一会他说。熄灭了烟,并且冲我笑笑。用 手指轻轻的画我的背,好像是抚摸一件心爱的瓷器。 “我想要你。”他从后面抱住我。亲吻着我的脖子。他的嘴唇柔软但不再炽 热。已经没有任何企图的在我的肌肤上摩挲着。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他反复的又说。 “没关系。”我拍拍他的头。“先吃饭吧。” 阳光刺眼的照着。环绕小镇的山峦在这个季节里呈现着北方未有的青色。这 里看不到地平线。却看得到碧蓝的天空。 “相信我。”我们拉着手驻足向最远的一座山上缭绕的云彩观望的时候他说。 “我并不是这样的。平时。”他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平时我和我老婆还 是很和谐的。” 我看着他。一块云彩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山风带着一股湿气吹在我的脸上。 他的脸还是黑黑的很诚实的样子。 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了。没有人看见,没有人认识。只有这山, 这云,这风,这天空和我们。 然而那篱笆,我终于相信,也只能相信,它是真的存在的了。 三天后。我空荡荡的和老雷一起离开小镇。身上带着这个男人古龙水的味道。 (十) 我在我们常去的那间酒吧找到彭铮,桌子上摆着一扎尚满的啤酒和几碟干果。 旁边是他的烟和厚厚的一打纸。桌子后面是一个用好看手指夹着烟的男人。 他还没喝醉。还好。我心里舒了口气。既然我的稿子在这里。看来他是准备 和我谈谈我的小说的。 环顾四周,只有两个该当是四十左右岁的男人坐在旁边的桌子边上。点了叫 爱情的菜正等着端上来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却一本正经的交换着似乎是单位的 事情。 “看完了?”我开门见山的问。 “恩”彭铮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他知道我喜欢这个,于是我伸出 脚搭在对面他的椅子上。等待着他的下文。“不可信。” 一个穿古怪裙子的女孩子拉着另一个相仿年轻的一同走了进来。这大概是那 道叫爱情的菜吧。一个男人站起来安排着各自的座位。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样子显 然比另一个要年轻些,长得也好些。暧昧一旦被生硬的制造,就失去了味道。 “哪段?”我用脚轻轻的碰彭铮的腿,唤回他的注意力。 “男人不举那段。”他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少见。“而你这原因太勉强。” “你怎么知道勉强”我笑。“你又不是他。” 隔壁桌的两对谈话并不愉快,显然安排座位的男人弄错了位置。后来的女孩 子默不作声的闹着情绪。而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则更显尴尬。一个微胖的女孩子走 进来给我们添酒。我看她的脸。圆圆酣酣的在烛光映衬下有些呆滞的表情。大概 因为知道没人要她陪所以也没有施粉黛。 “男人不会因为这个就不举的。”彭铮的口气很坚决。 “你不会。”我也坚决起来。又笑。“你什么时候都不会。” “不许笑。我是说正经的。”他用力拍我的腿。“淘气。” “我也是。”我的手指开始玩弄杯子里的蜡烛。红红的小圆蜡烛已经漂浮在 水面上,心被烧成液体了。 那个沉默中的女孩子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和穿过屋子去洗手间的一个男人 差点相撞。把这间小屋子的几个人都看得吃惊。我回头。空座位旁边男人的头在 微弱的灯光下有点秃顶。有些苍老的脸上写满尴尬。 另一个女孩子追了出去。 “你没有给读者一个解释。”彭铮回过神来说。 “我为什么要解释?”我不讲理起来。“那是医生的事情。” “你自己有解释吗?”他进一步追问。“为什么那个男人会不举。” “不知道 .”我突然烦躁起来。“我他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女孩子还是不肯回来。推说身体不舒服或其他的种种原因,拒绝了她的朋友 也拒绝了布置座位的男人的邀请。秃顶男人始终沉默的坐在那里。今晚的DJ八成 是失恋了。反复的放着那首Love will keep us alive.听到第七遍的时候,我有 种想哭的感觉。 “这故事是真的吗?”彭铮突然问我。穿过他吐出的烟雾看他的眼睛,有点 看不清。 “是虚构。”我摇头。顺手把蜡烛的空心捏遍了。火焰也就此消失。 “是虚构吗?”他不肯相信的继续追问。 “你召过鸡吗?”我问。 于是他伸手出来,在我们喝空了的大大小小的空瓶子旁边,在被我捏遍了的 蜡烛旁边。在成堆了的干果皮旁边。握住了我的手。 那个该死的DJ还在放那首歌,男人的歌声安静的在我们头顶回荡:我可以为 你而死,登上最高的山峰,亲爱的。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你而做。“ “我还是相信一些东西的。”我抽出我的手去拿酒来喝。 “那么你以为我又在找什么呢?”他给我到酒。又倒自己的。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干杯,你这个破瓷器。” 追出去的女孩终于回来。手里竟然牵着给我们上酒的微胖女孩。有些呆滞的 表情看不出惊喜。大概是没有其他的女孩子再愿意来了。先前的女孩拉着她走到 两个男人面前。“先生您看这个成吗?”男人们点头,姿势看上去有点无可奈何。 洗手间的门不时的被开开关关的声音。这个尴尬的夜晚,应该来一点吵闹的 音乐掩盖。掩盖一下我们所有的这些人的企图。好在白亮的太阳光下回想起来的 时候。不会感到自己过于愚蠢。 我要的自由是可耻的。 彭铮送我回家的时候,我们手牵手在马路上走。他唱了一个歌。然后我唱。 嗓门很大的那种唱法。很难听。他甚至跑调。 街上并不是没人,只是很少而已。天上零星的开始飘雪花。经过一群楼宇之 间。我冲着高层出一盏闪亮的灯火喊呦呵。 “你说他们干什么呢?”我有点站不住。斜靠在彭铮身上问。 “做爱。”他紧紧搂住我。生怕我摔倒。 一辆车远远的使过来,车灯很亮的照在我们身上。冬天的道路是颠簸不平的。 于是车灯就上上下下的靠近过来。仿佛夜色中水面的航船。 他拉我躲避到路旁。一棵树干巴巴的伸着枝桠。然后他开始吻我。我脑子乱 乱的回应着他。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想是他的手机。原来他的唇也是 很柔软的。 那辆车从我们身后终于行过去的时候,一切也归于黑暗了。四周寂静一片。 我回头看地上。果然是彭铮的电话在地上一闪一闪的发着绿光。 “今晚陪我好吗?”他一边吻我的耳朵一边轻轻的说。 我摇头。把他的头搬过来看着我。“我要留着你陪我一辈子。所以舍不得用 你。” 他大笑了起来。把我抱起来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又放下说, “回家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