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开蓝星公司,和韩逸一起走在秋天的马路上。他恢复了沉默,刚才侃侃而谈 的劲头一扫而光。我看了看他,嘴角紧紧抿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右手拇指一直紧扣在弯曲的食指上,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声音很重。 他今年应该有二十七八岁,可是好象没有亲密的女友,没有来路不明的女孩电 话找他。在同事眼里,他只是架工作的机器,每天都在不停地高速度运转。我想起 泰戈尔说过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是一个谜,人在自己的秘密里流连,没有旅伴。 “韩逸。”我清清嗓子叫了他一声。 “什么事?” “你有女朋友吗?”我侧过头看着他,问道。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他的话噎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我叹了口气,怪自 己太多事。看见路边有家服装店,我对韩逸说:“你先回公司吧,我进去看看,一 会就来。” 他点点头。我转身走上服装店的台阶,推门的工夫,听见韩逸在叫我:“林青。” 我转过头,看着他,不说话,虽然只隔了两三个台阶的距离,可是我心里已经 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一定有什么事要交代吧,这个男人,总是对别人特别不放 心。 “我有过女朋友,可是她已经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女朋友了。我告诉你 是因为信任你,把它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他一口气说完,很快地走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迷茫。死了?不会再有女朋友了?我想起他始终 紧抿的嘴角,疯狂工作的劲头,神经质地扣在弯曲的食指上的大拇指,还有他始终 透着忧伤的眼睛。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只是在故作深沉,像大多数都市男人一样。看 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才知道,那真的不是故作的深沉,而是忧伤,很深很深的 忧伤。 快下班的时候,小雨打电话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打电话给我了,接到她的电话, 我立刻像只快活的小鸟。 “死丫头,这几天怎么没想到打个电话给我?” “你不是也没给我打电话吗?还好意思说我?”小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找到一家饭店,名字也挺雅,叫什么又见炊烟。饭菜特别好, 环境也不错,就是远了点。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我满口答应下来,说好了时间和地点,挂了电话。 小雨是那种有点泼皮的女孩,常常在路边跟我一起大说大笑,惹得路人侧目。 我还记得高一开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戴着一顶小红帽,齐着眉毛的刘海下一双 骨碌碌转的眼睛,特别机灵,特别调皮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老远就能听 到她的笑声。高中三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见证了她的初恋,也见 证了她的失恋。高中毕业之后,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先是很勤奋地互相写信,后 来信件越来越少,渐渐地友谊的热度冷了下来。直到两个月前,我们在这座离家乡 很远的陌生城市偶然相逢,互相之间都唏嘘不止,感叹命运的厚爱。 小雨和四年前已经大大不同了,长长的头发早就剪了,依然爱说爱笑,只是笑 容里有了几分沧桑。她喜欢穿牛仔系列的休闲装,在银行的工作使得她上班时间必 须穿制服,她为此常常抱怨个不停,口口声声要辞掉这份必须穿制服的工作,跳槽 到报社之类服装可以随意的单位去。 “又见炊烟”在远离市中心的南郊,真亏小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布置得 挺雅致,有专为情侣准备的小包间,桌上铺着蓝色细格子的桌布,墙壁上挂着一把 剑,剑柄上长长的流苏静悄悄地垂着。 我们找了个小包间坐下来。四周一下子安静了,小雨两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 看着我。 “怎么了?你这么含情脉脉的,想对我放电啊,搞错对象了吧?”我开着玩笑。 “青青,要是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每天都想念他吗?” “当然会了。要是连想念都做不到,还叫什么爱呀。” 她恩了一声,垂下眼睛,搬弄着自己的手指。她极少有这么沉静的时候,我知 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我呢?我觉得自己在他心里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他说 他爱我,可是他拿什么爱我?他只会让我在深夜等他的电话,让我在大街上等一个 多小时,等他来接我,然后他说他来不了了。我算什么?我就这么让人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我真够贱的。”她说着,喝了一口酒。 “小雨,跟他分开吧,他有家庭有孩子,他什么都不能给你,只会让你痛苦。” 我劝道。 “可是,可是……”她难过地皱着眉头,无助地看着我。“可是,我就是做不 到不想他。我每天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听到他的声音,想 看见他。昨天晚上,我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梅园’吃饭。我急急忙忙地 打车到那里,只盼着他能出来见我一面。可是,他连电话都不肯接,我又不能进去 找他。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有见到他了,他大概早就把我忘了。他的身边环绕着那 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他怎么会想起我?” 我握住她的手,说:“你爱上的只是个虚幻的影子,他有很多很多缺点的,你 不知道罢了,他并不是完美的。别把你对于完美爱情的幻想通通加到他身上,他承 受不起。你这样做,只会让他痛苦,让自己痛苦。而且,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 你安宁。把他当成一个不能实现的梦幻吧,离他远一点,试着忘记他。”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摇摇头,一叠声地说。 “别这么快说自己做不到。忘记一段感情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发展另一段感 情。爱情都是甜美的,只要你伸手,就会拥有。你这么惦记他,人家也不一定真的 爱你,何必呢?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也没人同情。” “唉,”她深深叹口气,“忘记一段感情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发展另一段感 情。我试试吧。我觉得自己特别傻,怎么会鬼迷心窍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呢?让老同 学知道了,一定会笑死我。算了,我应该有一次健康的恋爱,爱上一个年龄相当的 男人,经常约会,听他说爱我,然后就结婚,什么都不想,闭上眼睛过日子。”说 完,她自嘲地一笑,举起酒杯碰了我面前的杯子,把一大杯酒一口气喝完。 “小雨,你打算把自己灌醉吗?喝醉了就能忘了吗?”我按住她继续倒酒的手, “我们不喝了好不好?吃点饭早点回去吧,好不好?” “不好。”她冲我摆摆手,“青青,我好羡慕你,韩青虽然不在你身边,可他 还是那么爱你,你不会爱上不该爱的人,不会像我这样无休止地等……”她哭了起 来,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哭声从她的身体里传出来。我的眼睛湿润 了。 回去的路上,她的身体软软地靠在椅背上,脸颊红扑扑的。她明显醉了,眼睛 紧紧地闭着,像是睡着了。看着她的脸,我心里想,赵锋你这个混帐,你要是敢对 不起小雨,我跟你拼命! 小雨以前是多么洒脱多么开朗的女孩。多少次,跟她一起走在阳光下,她始终 笑嘻嘻的,无论看见什么说起什么,都显得兴致昂然、津津有味。我想起高中毕业 前,小雨告诉我杨劲跟她分手时的样子,她压抑着心里的悲伤,脸上甚至挂着微笑。 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还说,我才不在乎呢,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谁 也别指望我为他哭泣。那天,我们扶着栏杆站在湖边,她手里拈着一朵玫瑰花,那 是杨劲最后送给她的礼物。 “既然不爱我,还送什么玫瑰?青青,你见过这么荒诞的人吗?拿着玫瑰对我 说我们分手吧,我们以后做朋友吧,亏他做得出来!”小雨说完,用力把手里的玫 瑰扔进湖里,大声说:“爱就爱,不爱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碰碰小雨,她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爱就爱,不爱 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她擦了擦眼里流出的泪水,“青青,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的脾 气,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会再爱他了。说到底,我只是他寂寞时候的填补,他也 只是我寂寞时候的填补,很公平的。” 我看着她眼里不断往外涌的泪水,心里很悲哀。我知道,小雨是外表坚强,内 心脆弱的人。无论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她都有很多诸如“旧的不去新的不 来,爱就爱不爱就算了”这样一套一套的话,可是一旦到了现实,她这些理论全无 用处。该想不开,还是想不开。我很悲哀地发现,在这一点上,我和小雨是多么相 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