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下的脸 蓝天上,一只银色大鸟,飘忽一掠,飞过北京的上空。 机场内,匆匆来往的过客中夹杂着一丝躁动,使明蕊渐已平静,安祥的心变得 忐忑不安起来。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来机场接她的,不是她的好友叶秋含,而是与叶秋含刚刚结婚,曾一度使明蕊 陷入情爱泥沼,几乎无法自拔的林若松。他与好友的结合本来就出乎她的意料,更 何况他接机一事,秋含事先半点没有透露。而她和林若松以前的关系,秋含是知道 的。 明蕊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走到林若松的面前。 三年前,她离开他的理由只是因为他的职业是模特儿,是一个只能靠青春吃饭, 永远都无法出人头地的行当。当时,他红着眼,嘶哑地对她狂吼:“这与爱有什么 关系?”没有关系吗?女人需要的是稳定、可靠的男人。他难道不知道? 后来的许多日子,他受伤的眼睛还一直在她眼前摇晃。可是现在,他们面对面 地站着,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他眸子深处暗暗隐藏的某种无奈。 他过得好吗?他不苛一笑的神情使他看起来不象一个刚刚踏入围城,懵懵地自 以为幸福的男人。明蕊心中一酸,抑或是她的突然到来搅碎了他渐已平静幸福的心。 许久,还是林若松第一个开口。“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也许吧,明蕊微微苦笑。这些年她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不停打拼,根本就没有 多余的时间去为过去唏嘘感叹,因此她看起来才那么充满活力,快乐而充实。那么 他呢?这些年他是否为失去她而消沉?尽管明蕊心底是希望他快乐而无忧的,但她 还是愿意他曾因她而受伤。这至少证明,他还在乎她。“你和叶秋含过得好吗?” 她问。 林若松抱以一笑算作回答,然后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引她走出了机场。 两人到达叶秋含的家时,已是晚上八点。秋含看见他们,早早便从房中迎出来, 握着明蕊的双手,问长问短:“哎呀!你看起来真漂亮。”“你过得好吗?一路上 辛苦吧?”“哎呀,你肯定累坏了……”“饿不饿?” …… 明蕊无从开口。秋含就象个快乐的天使,但她的热情却给明蕊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象一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总让你疑心他的产品质量是否真有他夸得那么好一样。 当天因秋含的热情挽留,明蕊在他们的客房住了下来。半夜时,秋含两口子的 对话却传了进了他的耳里。 “我真的很累,明天吧!” 这是林若松的声音。明蕊心中一震,突然意识到他们结婚绝不仅仅是牵手而已。 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捡过被子后住脑袋,但他们的声音仍清晰不变。 “累?”叶秋含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她在隔壁,你觉得别扭吧。” 明蕊心中七上八下。 隔了一会儿,叶秋含的声音继续道:“你心里肯定还在想她……” “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吗?刚才吃饭时,你为什么一声不吭,整个儿象丢了魂似的。”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尽聊些美院的事,那时,我还根本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叶秋含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你以为我不知道,大三时,你 就在偷偷追求明蕊。” 大三时…… 往事忽然象发黄的老影片被明蕊从记忆的仓库中搜出,重新放映…… 大三时,林若松整天都泡在明蕊打工的酒吧里。明蕊以为他是个酒鬼,后来才 知道,他拼尽一个月的工资站在吧台前只是为了能看见吧台后不停忙碌的自己。那 时,酒吧还只是个新鲜事物,去那里的人不多,象林若松这样高大俊美的男孩更少。 所以他一出现,便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出于女孩的矜持,她不得不板起一张不容侵 犯的神圣面孔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个来喝酒的顾客而已。 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嬉笑着对她说:“小姐,你可不可以微笑服务?” 他以为她是什么?明蕊白了他一眼,他吐了吐舌头,似乎并不死心。“怪不得 酒吧的生意那么糟。”他继续唠叨。 明蕊怒火中烧,故意把酒杯用力置在他面前,不想,那酒杯脆得很,应声而碎。 酒汁溅了他一身,她也因此被老被炒了鱿鱼。 那一天,她霉透了。而他却象个不散的阴魂,一脸愧疚地跟了她一路。终于, 她忍不住回头冲到他跟前,劈头盖脸地问他:“你究竟想怎样?还嫌我不够倒霉吗?” 他嗫嚅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对不起……我,我原是想逗你说话的……我没……没想到会成这样……” 她狠狠瞪着他,他怯怯的眼神使他俊美的脸庞看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纯真。 那年他二十二岁,却象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她不知道他在那个眼花缭乱、五彩 斑澜的T 型舞台上是如何保持他的纯真。他可爱而明朗的微笑当时曾迷倒过无数年 轻的女孩。而他竟喜欢她,并以最笨拙的方式向她求爱。 可是现在,他的纯真已不在,他脸上有的只是落寞和些许感伤。他成了忧郁深 沉的大男人,是她亲手扼杀了他明朗的笑容吗? 隔壁隐隐传来叶秋含低低的抽泣声,明蕊听见了林若松无柰的叹息。 曾几何时,他的快乐痛苦已与她无关…… 第二天,叶秋含快乐的神情却象雨后的彩虹,明媚而动人。 “想不想,看看我的画室?” 一大清早,她就趴在懒在床上刚刚苏醒的明蕊床边。 昨晚的事,似乎已雨过天晴。明蕊想了想便爽快地答应了她。 叶秋含的画室在她家对面的小平房里,空间不大,但光线很好。明蕊心中又是 惊羡又是妒嫉。短短五年,叶秋含从无到有,一切顺利,现在已经在京城艺术界小 有名气,而她自己呢?仍是个默默无闻的广告创意人。两人同时毕业于中央美术学 院,但境遇差别却如此不同。 早在美院读书时,教授就夸过秋含细腻、敏锐的观察力。而那时,明蕊所有的 精力都用在与林若松谈恋爱和打工挣钱上了。所以功课上毫无建树,能顺利毕业, 她已阿弥陀佛,也就不再指望继续在纯艺术领域孜孜探索。但秋含今天的成绩对她 来说仍是个不小的刺激。她不可能也没有条件象秋含那样成为一个专职的,无后顾 之忧的画家。所以一毕业,明蕊便进入了一家广告公司,立志用毕生的精力投身于 商业艺术。 但当时存在艺术界的普遍现象是:艺术与商业一旦挂钩,其价值就会被人为降 低。 确实。 不久明蕊就发觉,有时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她不得不迫于各种压力创作许多 庸俗的,连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作品。 可是对待叶秋含的画,明蕊的眼光却挑剔、严肃得近乎于苛刻。大概是出于妒 嫉,明蕊心里承认,但表面上却说:“我这是为你好。” 叶秋含的画经过这些年,已脱离了古典主义的唯美风格,开始更多地表达自己 内心的感受,这与明蕊设计的广告风格有些相似。她们之间终于有了某种共通点, 这也使明蕊有机会去通过她的画了解她的内心。她有某种不安,但那是什么呢? 明蕊发现她的作品中多数是林若松的裸体肖像。 …… “你脸红了!”叶秋含讥讽的声音就象夏日里鸣蝉的尖叫,异常地刺耳。“你 真的脸红了,你也真是,以前临摹时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胴体,怎么见到是他,你 的脸就红成这样?” 她当然知道她会脸红。 以前上课时,模特儿与明蕊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可以无所顾及地去满足自己的 好奇。可是现在,……他曾是她的恋人,她曾不只一次地拥抱、摩挲过他的身体… …如今,他是身边这个女人的丈夫,在这个女人的监视下,去窥探她曾经深爱过, 现在属于别人的男人的裸体,那种感觉就象是当场被捉奸在床的女人。明蕊窘得一 塌糊涂。 “你是怎么说服他当模特儿的。”许久,她故作轻松地问。 “他才不愿意呢,别看他表面现代派十足,骨子里传统得很。”她得意洋洋地 望着明蕊,那表情就象皇后对待奴婢。 “我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她说。 凭记忆,明蕊细细看去,果然有失逼真。不管他的姿势如何,他的生殖器都被 赫然醒目地摆在重要位置,仿佛他们不是一体的,而是个零件,被卸下,换个大号 的重新安装,夸张得有些龉龃。 明蕊惊异地盯着秋含。她到底是爱他,还是爱他作为男人的生理标志—— 一 种最原始的崇拜。可是,明蕊还记得,在美院读书时,叶秋含是矜持优雅的,纯得 就象不食人间烟火,跌落于凡间的仙子。到底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娶了这样 的女子,细腻、敏感、多疑,永远要求完美,永远也不会给他多余的空间自由呼吸。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爱对他来说,负荷太重? “你在想什么?”秋含轻柔的声音象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他的身材是不是很棒……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当初会和他分手?” 明蕊猛然清醒,警觉的眼神注视着她的眼睛,后者澄澈双目的深处蕴藏着某种 可怕的信息。 “你带我来,就是想试探我和你丈夫之间是不是余情未断?”她小心地、慢慢 地吐出这句话,秋含不作声,冷漠的脸上却分明写着Yes ,咄咄逼人的眼睛直盯明 蕊的脸。 明蕊不寒而栗,脊梁骨里慢慢涌出一丝冷气爬遍全身。 “你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让我住进你家?……你也不信任林若松,是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 叶秋含凝然不动,好一会儿,忽然浮上一片笑意。 “我和你开玩笑呢?瞧你竟这么认真。” 开玩笑!?她的脸说变就变,那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已变成了一个可怕的、 神经质的小妇人,明蕊心想,便匆匆找了个惜口逃了出来。当她再回头去看秋含的 画室时,那里已然成了童话世界里的鬼屋,正狰狞地对她微笑。 整整一天,明蕊都在街上寻找住处。但北京的空屋却象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熊猫,稀少而珍贵。一直挨到晚上九点过,她才懒懒地回到叶秋含的住处。 秋含不在,只有林若松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礼貌地向他点点头。 看见她回来,林若松似乎吃了一惊。 “秋含没有跟你一道吗?” “没有,怎么了?” “她去找你了,她怕你出事,很早就出去找你了。” 找我?明蕊心想,不可能,她恨不得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又会出去找呢? 更何况她知道我去哪儿了吗?她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房间。 林若松见她有些异样,也不便多问,于是调了一杯果汁放在她床前。她看着他 默默进来又默默出去,胸中一股难以明状的酸涩不断翻涌。一仰脖子,她把果汁喝 得干干净净,就象喝着自己亲手酿造的苦洒,无奈而又坚决。 叶秋含什么时候回来的,明蕊不知道,但是半夜她的呻吟夹杂着林若松粗重的 喘息从隔壁此起彼伏地传入明蕊耳里,使她从午夜梦魇中惊醒,然后睡眠便成了漂 浮在空中的飞尘难以捉摸。明蕊丰富的想像象埋藏在地底的熔岩被突然激活,在黑 暗中迸发出一幕一幕活灵活现的情欲烈火…… 明蕊心烦意乱地翻了几个身,便起身穿过客厅奔进了洗手间…… 可是当她出来欲回房间时,她抬眼看见了叶秋含和林若松的房门是半开的。从 她站的角度,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床上两个痴缠的躯体。如果说先前的想像是猥琐、 下流的,那么现在,当她亲眼看见时,却忽然被眼前的情景所震动。 皎洁的月光从臧青的窗外透进,使两个起伏的身躯看起来象玉一般光洁。只是 一个线条粗犷硬朗,另一个细腻柔和。它们闪烁着温柔的光芒,相互交织、陪衬, 组成大自然最原始优美的旋律。就象两个奔跑于荒原上毫无羁伴的灵魂;象一对翱 翔于蓝天之下,嬉戏于大海之中,尽情游弋的精灵。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伊甸园里, 快乐而满足。她是他的夏娃,他是她的亚当,而明蕊自己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闯入者。 可是过去,他也曾是她的亚当…… 她不由得仰天长叹,默默地回到房间。 世界的事原不是那么完美。当有情人天圆地满时,也常有多余的人会因此受伤。 那个晚上,明蕊梦见林若松微笑地携着她的手,他的身后忽然长出一对白色翅 膀,带着她飞上天空。她快乐而满足,陶醉于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但秋含幽怨的双 目却如影相随,明蕊心中一惊,瞬即跌入无底的深渊…… 明蕊几乎是惊叫地睁开双目,浑身被冷汗浸得透湿。 林若松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一脸关切地问:“怎么啦?” 乍见林若松,明蕊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竟抓住他的手,忘形地在大叫:“别 离开我!” 那声音仿佛把他带入了过去。他浑身一震,眸子深处慢慢浮上一片悲哀。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提出分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声音似乎来自地底深处,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凌空重重敲了明蕊一 记。明蕊猛然清醒。是呀,为什么当初她就觉得有成千上万条理由非得离开他呢? 三年了,他还是那么关心她,一如以前。他的面容,他的气息仍是那么熟悉温馨, 可自己竟不要他?现在他和别人结婚了,她才惊觉原来这些年,自己一刻都不曾忘 记过他。 她的眼里一片濡湿,无奈地松开他的手。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他默默地离他而 去。 这天清晨发生的事,叶秋含是不知道的。此时她正象以往那样把自己关在那间 不大的画室里,紧张地抓取瞬间而逝的灵感。这是她的创作高峰期,既使天塌下来, 也休想把她从画室中叫出。她只是在明蕊的床头放了一张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 字条,这是她们在读书时就有的约定:凡是不好意思当面说的话,就写在字条上放 在对方的床头。因此,她们的友谊才能维持这么久。 明蕊起床发现字条时,心中便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她吃过饭 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林若松这几天婚假正闲在家里无事可做,见她如此便默默 地替她把牙刷,毛巾小心地封在塑料袋里递给她。 他竟变得如此细心。明蕊心中一酸,不知不觉中眼泪又肆意滂沱。 “什么,你要走?”叶秋含听到这消息,声调夸张得不可思议。“是不是若松 欺负你了。” “怎么会呢?”明蕊慌忙解释,却发现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我……我找到 房子了。” “在哪儿?” “呃……离这儿不远。等收拾好了,我再请你们去做客。” “这么急?” “不麻烦你们了,何况你们又是新婚,我住在这里……多有不便。” 这话一出口,明蕊就懊悔,说这些干嘛?越解释越心虚气短。 叶秋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再出言挽留,明蕊心中忽然了悟,难道昨晚她是 故意把门开着? 明蕊的眼光不知不觉飘到林若松的脸上,他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显然昨晚 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个马大哈!明蕊心中抱怨,提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的空气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让她觉得凉爽舒适。没过多久,林若松三 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见到他,明蕊故作惊诧地问。 “她叫我来送你一段落儿。” 明蕊回身望望,叶秋含正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她只好对他笑笑:“她就不怕我 们耦断丝连?” 林若松不作声,只是默默接过行李走在前面,他们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 沉默起来。 叶秋含就是有这本事,既使她本人不在,她也有这能耐在两人之间竖立一道无 形的障碍。 她频频为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然后幸灾乐祸地欣赏他们尴尬笨拙的表演, 就象观看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明蕊愤愤地想。她是个神经质,接近疯狂边缘的女人。 在林若松招手拦下出租车,打开车门的一刹那,明蕊忽然赌气似地搂住他的身 子,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下。 “我要叶秋含妒嫉一生一世。”她向他眨了眨眼睛,然后钻进车箱。 林若松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青涩的回忆象滋长的藤蔓慢慢捆住他久已疲乏困 窘的心。出租车内,明蕊似乎收到同样的讯息,不知不觉中眼里潮湿一片。 拥有时不懂得珍惜的恋情注定是个悲剧。 三个月后,林若松因为一则刮胡刀的广告被带进了明蕊负责的摄影棚。这恰恰 是明蕊所希望的。这则广告几乎就是明蕊为林若松量身订造的。他方正的下巴,硬 朗的外形,迷人的微笑正是这则广告的最佳代言。但在选择模特儿时,明蕊心虚气 短并没有马上提出他的名字,倒是她的手下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她看着他在镜头前,职业性地微笑,职业性地做出各种姿势,他的身边美女如 云,可他的眼光却在飘飘忽忽中与她的目光交接。 仿佛三年前,那个整天陪着林若松去摄影棚,傻傻地看着他试镜的小女孩,又 回到了明蕊身上。乘他闲暇休息时,她径直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跟轻轻吻住他的双 唇…… 林若松的身子猛然一颤,体内的某种热烈情愫象滚动的地底熔岩被她唤醒,不 可遏制地喷发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竟浑然忘我陶醉于彼此的热情之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但 半响之后,这些老于世故的人又强迫自己忘掉此事。他们不想多管闲事,道德、伦 理、人情在他们心中已然淡化。只是偶尔,在闲暇无聊时才会搬出此事闲谈于荼余 饭后,借以调剂一下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 但是社会的宽容并没有给这对热烈相爱的男女带来一丝的轻松,三天后他们重 新被点燃的爱情之火被林若松理智地熄灭。 “既然当初你选择离开我,现在就不要破坏我的家庭。” 说不清是出于对她的报负还是对无奈现实的屈服,林若松丢下这话时,感觉心 也因此被击碎了。 明蕊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热度骤然降至冰点。 …… 广告片顺利杀青,最终的效果颇令人满意。但明蕊的情绪却一天比一天黯淡。 从那一天起,她开始失眠,甚至开始诅咒他们的婚姻,她在自责与懊悔中不停挣扎。 如果叶秋含温婉贤良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话,她也许会心甘情愿地祝福他们;如果 林若松幸福快乐而不是象现在这么忧郁沉默的话,她会含着眼泪对他微笑着说:祝 福你。可是他们的婚姻状况连她这个外人都能看出问题。 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吗?凭叶秋含的个性,既使没有第三者,他们也不会幸福, 她突然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上帝派来解脱他们的救星。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找林若松。叶秋含就是看死了她这一点,所以在她离 开后,便没有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她沮丧地摊在床上,一天比一天消瘦。 吴真真象个黑色的妖姬被叶秋含带入了明蕊刚租的小屋。 “她刚来北京,委屈你收留她几天啦。” 叶秋含求人时,嘴巴会乖巧地令你不忍心拒绝。 “她是我的模特儿,外形条件很好的,你就帮帮忙,收留她几天啦。” 她这么本事,还是不敢把这个女人带进自个儿家里,明蕊想,同时眼光不知不 觉地飘到秋含身后吴真真的身上,后者正对她露齿而笑。明蕊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 温暖起来,仿佛她是她失散在外,流落多年,如今又重回身边的姐妹。她的心中忽 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好感,是因为她的微笑,她的眼睛, 还是…… “好不好啊?”叶秋含轻柔的催促声打断了明蕊的思绪。 “就几天。”她不耐烦地回答。 叶秋含脸上一丝轻松,她快乐的神情使明蕊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收留的不是模 特儿而是叶秋含的地下情人。 吴真真的外型的确出色,凹凸有致的身材,细腻光滑的皮肤,微卷的长发很随 意地披在肩上,是那种令人炫晕、窒息的美。她几乎就是完美的化身,既使是一袭 简单的黑色长裙也能令她美艳动人,她天生就是个成尤物,她整个人如同她的突然 出现,都令人迷惑好奇。 “你从哪儿来?” 明蕊对她的兴趣源自吴真真整个人给她的感觉,似曾相识。 “跟你一样。”她回答。 “你竟然知道我的家乡?是叶秋含告诉你的?” 吴真真微笑不语,但那双美丽的眼睛中却隐藏着一种直逼人心的锐气,这让明 蕊有些反感。 明蕊心中开始隐隐觉得,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房东与房客这么简单。 她看了看她的脸,后者正用相同的眼光打量她。于是她想,原来自己在对她产 生好奇的同时,她也有在用相同的好奇注视自己,只是她的目光颇令人生厌。她可 能和叶秋含一样,都有洞悉人性的本领。但是所用的方式比起叶秋含来就显得不那 么高明了。 吴真真接下来说的话证实了明蕊的猜测。 “你不用对我处处猜忌,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 明蕊瞠目结舌。 后来她们相处的日子更令她无所适从。 “你看起来并不快乐。”一天,吴真真这样对她说。 看见明蕊夸张的惊奇眼神,她又微笑着继续说:“你每天都过着同样呆板乏昧 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回到这个小屋,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诉说的人,你当然会不 快乐,你没想过改变一下这样的生活?” “现在不是有你了吗?”明蕊调侃地扔出这话,尽量使自己不致太缺乏礼教。 “我的确可以帮助你。”她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继续说。“但我的帮助仍然有限, 这世界能给你帮助,令你解脱并快乐的人只有你自己。这是正道,当然你也可以放 弃这条路选择其他的……不过,你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的神气看起来就象一个小学教师威逼利诱没交作业的小学生,“你再不交作 业,我就请家长。”她以为她是谁?明蕊笑笑,恶作剧地点点头:“没错,这世界 救我的只有我自己。”说完便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 又听到吴真真如紧箍咒一般的声音。 “这世界救你的,真的只有你自己。” 但明蕊并没有真正明白此话的含意,她的心态仍是诅咒多于宽容,祝福被她践 踏在脚底,她的良心由于缺乏勇气而畸形地被压缩。吴真真成了她发泄心中激愤的 奇妙出口,嘲笑、讥讽,随心所欲地开着刻薄的玩笑。 吴真真不怒反笑,终天有一天一改往日的说教,轻松地对她说:“早知你会这 样,我就用不着这么煞贯苦心地装腔作势了。” 明蕊愕然,只觉得吴真真的脸忽然由神圣变得可爱起来。 “你放心。”她笑着继续说,“我会让你美梦成真的。” 美梦!?什么美梦? 一个星期后,吴真真拯救灵魂的狂想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开始。 一只漂亮精致的男装手表被吴真真轻巧地握在指尖向明蕊炫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见明蕊一脸不屑,她脸上的得意更甚。 “你不觉得眼熟?”她继续问,故弄玄虚的神情令明蕊有些生气,乘她不留神, 明蕊一把抢过,不耐烦地翻来覆去。 “只不过是一个手表而已……”但话只说到一半,明蕊就意识到这只手表的来 历确实异乎寻常,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这是四年前,她拼尽了一个月的工资为林若松买的生日礼物。怎么会在她手里? 明蕊惊讶地看着她,她的脸一如以往,平静、温和。 “怎么会在你这儿?”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而吴真真却镇定自若。“你应该猜 得到的。”她平静地说。 天哪!这是个怎样的女人?难道她和林若松……不会!几乎同时,明蕊否定了 这个想法。 林若松表面虽生得风流潇洒,但骨子里绝对传统保守。她了解他,他绝对不是 个随随便便沾花惹草的男人。 吴真真似乎知道她的内心想法,鼻子里放出一声“哼”。 “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吃腥的。”她冷冷的语调更激起她的愤怒。“你说什么?” 明蕊厉声喝道,“你以为个个都象你这样寡廉鲜耻吗?” 吴真真的嘴角一丝冷笑,却不理会她的斥责。“凡是男人都有两个自我。”她 继续平静地说:“本能原始的和被礼教驯化的自我,它们象两头怪兽不停地撕打。 有时此我战胜彼我,有时又是彼我战胜此我,但多数时候却是双我共存。” 她轻轻地干笑了几声,继续用直逼人心的锐气看紧明蕊。 “其实,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一样。这样说吧,凡是人都有两面性。一个善良 真诚,一个邪恶贪婪,你属于哪一种……” 她探究的目光直逼明蕊的脸,明蕊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跌进沙发。 “可……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你破坏别人家庭的借口。”许久,她终于挣扎地 说,但语气显然软了不少。 “破坏家庭?你我都知道,他们的婚姻只不过是纸糊的城墙,既使没有外力作 用,他们也是禁不住风吹雨打的。”她看着她,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慨。“我们只不 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让他们早点解脱而已。 明蕊默然,她承认林若松与叶秋含的婚姻注会解体,而且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林 若松不堪重负第一个提出分手。只是奋起推倒他们婚姻城墙的不是她而是吴真真这 一事实,她不能接受。她悲哀地发现:林若松并不象她想像的那样痴情,他可以轻 而易举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就象当初他背弃她与叶秋含结婚那样轻率。 她闭上眼睛,却心有不甘。“你是怎么得到他的。”她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吴真真的回答如同她的寡廉鲜耻,昭然若揭。 “减免一切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没有丝毫羞愧,却使明蕊妒火中烧。 “荡妇!”明蕊嘴里狠狠迸出这两个字。 吴真真寸步不让,“说得好,我可不象你,辛辛苦苦地想把自己伪装成圣女, 痛苦又压抑!人生苦短,本来就应该尽情享乐,为所欲为,做一个自己真正想做的 人……” “所以你就去破坏他的家庭,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 “哦,得了。”吴真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胆 量而已,所以你妒疾我。相信我,如果条件许可,你做的绝对不比我差,而且要求 的比我还多。”她象老朋友一样热络地拍着明蕊的肩。“别再辛苦地压抑自己了, 做一个你真正想做的人吧!” 明蕊烦躁地推开她的手。 她承认,长久以来自己是象吴真真所说的那样辛苦压抑。不止与林若松的感情, 她的广告创意,她的工作,与上司下属的关系哪一件她可以作主?可以随心所欲地 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 她顾虑太多,象一个小心翼翼滚动的圆球,一碰到梭角就匆忙把自己磨圆。她 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按照别人意志,力求做到最好,会说话、会痛苦的工具。 或许她真该象吴真真那样去解脱自己,随心所欲地做回自己,哪怕就一次也好。 可她不能,她有太多的报负和雄心壮志等着完成。她必须忍辱负重。 那么和林若松的感情呢?是受客观条件的限制还是与自己道德信仰的冲突,使 她不敢也不能这么做?“生活岂能尽如人意”,最后她不得不叹服这句古训。如果 她的快乐只能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并且一生将为之后悔的话。那么她宁愿自己成 为具有悲剧色彩,抱撼终生的君子,也不愿成为众人所不耻的卑鄙小人。 “我会把这一切告诉叶秋含的。”她坚定地说。 叶秋含的画室就象童话世界里搬出来的鬼屋,正对匆匆而来的明蕊狰狞地微笑。 明蕊定了定神,还是坚定地走了进去。 叶秋含的画东倒西歪地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只是这次所不同的是,这些画 的主角全是吴真真。她对人,尤其是单个具体的人会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不厌其烦 地重复临摹一个人。 “咦,你怎么来了?”叶秋含的眼神从画布挪向明蕊。“吴真真出去时,竟然 不关门?”她抱怨。 “吴真真刚走吗?” “是呀,你这几天是不是病了,怎么这么憔瘁?” 明蕊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双颊,所触之处都是皮骨。 叶秋含起身搬来一张干净的板凳示意她坐下,然后继续坐在画布前,一动不动 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明蕊小心地坐直身子,犹豫不觉地看着她。 画布上有一张未完工的吴真真的肖像。 “我总觉得吴真真不该有眼睛。”她忽然这样说。 明蕊吓了一跳,这突兀的一句话使她不明所以。 “吴真真眼里有一种冷漠。”叶秋含继续说,象在自言自语。“我总是试图去 捕捉这一点,可当我把黑色油彩点上去后,她的神韵又不见了,就在刚才,我忽然 有种感觉她是不该有眼睛的。”叶秋含说完,转头盯着明蕊的眼睛,半响又回过头 重新盯着画布,陷入沉思。 明蕊诧异地睁大眼睛,眼神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目光移向画布。吴真真大大的 眼眶果然空白一片,给人一种无限遐想的空间。她或许是眼带微笑,或许是悲天悯 人,或许是温柔中尽显风情,更或许冷漠阴邪…… “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叶秋含忽而冒出这句话。 “别看她表面斯文端庄, 骨子里阴邪得很。” 明蕊全身一震。 难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的脸。叶秋含平静、安祥,由于陷 入思考,她的眉头轻皱,她柔和的面庞泛着温柔的光芒,这一切使她看上去有种朦 胧的美。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明蕊想。只是她如此精明,洞察人性,吴真真是如何避 开她的监视去接近林若松的呢?同样精明的两个女人,明蕊忽然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她开始极力想像,当事情败露时,这两个女人将上演怎样一场好戏。她的视线又偷 偷飘向叶秋含的脸。她永远也无法知道,这大大眼眶里隐藏的是怎样的阴谋?至少 目前是这样。 明蕊的心情随即快乐起来,她急急找了个惜口便溜出了叶秋含的画室。 当她再回头时,那个鬼屋已变成吴真真阴邪的脸。 当她回到家再见到吴真真时,后者得意的脸写满“我早料到你不会出卖我”这 几个字,她愤慨地咬咬牙关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盘算着,或许该把吴真真撵出去, 但她一走,她与林若松的进展,事情败露后叶秋含的反应,她就无从知晓。最后, 她决定忍下来。虽然林若松和第三个女人在一起使她心碎,但为了报复叶秋含,她 什么都能忍。 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每当吴真真春风满面地出去又得意非凡地回来时, 她的心就象被人捅了几刀似的,滴血不止,那痛一直延伸到手指,使她痉挛、发抖, 她继续憔悴,脑里除了恨已无意识。吃饭、睡觉都成了她强迫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 更不用说上班。她的老板见她日渐消瘦,憔悴不堪,竟大发慈悲地放了她一个月的 长假。毕竟,这世界再也找不到象她这样精明能干、善解人意的下属了。 但明蕊的心并未因此而轻松,吴真真时不时地带回些林若松常用的随身物品, 甚至还告诉她,他们交往的细节,明蕊几欲发疯,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她狂吼。 “滚,你给我滚出去。” 吴真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阴阴地说:“唷,我们忍气吞声的小绵羊发火了。” “你变态吗?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折磨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她回答,语气仍然平静。 明蕊疲倦地挥着手:“你滚,我不想再听你的鬼话。” 她已没有精力继续与她争执,明蕊唯一的念头就是耳根清静。她伸出手去想抓 住吴真真的胳膊,可吴真真灵巧地就象一尾蛇,毫不费力地从她手臂下溜走。这一 下令明蕊更加烦燥,这些日子的所有委屈忽然燃烧成一堆熊熊烈火。 “你以为我抓不住你吗?”她向她扑过去,扭住她的胳膊,连推带搡地想把她 挤出门外。 “我是因你而来的,别想那么容易就摆脱我。” 吴真真毫不客气,嘿嘿冷笑几声,由被动变为主动,在关上门的一刹那,她们 突然移形换位,被关在门外黑黑走廊里的反而成了明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使明蕊发疯,她怒不可遏地挥起拳头又砸又敲。 “开门,开门。” 凄厉的喊声在走廊中回荡,门的另一边悄然无声。 明蕊对着房门又是踢又是踹,走廊里久久震荡着它的声响,一声接一声。仿佛 一夜之间,偌大的楼层只剩下她一个活人。明蕊心中害怕,感觉那漆黑得没有尽头 的廊巷深处正有个幽灵向这边走来,她愣了一下,急忙回头冲下楼梯……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地霓虹灯正向她昭示这世界是多么繁华、 热闹。微微的清风也在轻拂她的脸,她不由自主的抱紧胳膊,她感觉自己就象刚经 历了一个诡秘的梦魇,独自逃出魔鬼的石窟。 林若松在开门的一刹那,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甚至问都没问一声就把明蕊 扶进屋里。 自从吴真真出现,秋含就象丢了魂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对他不闻不 问。他也乐得清净。 只是后来…… 明蕊就象一只受惊的小鸟,浑身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林若松端来一 杯水送到她面前,明蕊紧紧捧在怀里就象捧住了自己的救星,死死不肯松手? 林若松看着她,不发一音。他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他从来都没看见她象现在这 样惊慌过。她无助时会想到他,这使他有些安慰也有些感伤,往事历历在目,而今 已是物非人也非。 “你和吴真真分手吧。”半晌,她忽然说。 林若松浑身一震,就象风中的树干抖落枯叶。 “我什么都知道。”她盯着他的眼睛,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她不是好人,她 对你并没有真感情,她只是想拆散你和叶秋含。” “我知道。” 他平静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纳纳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 “我不只一次地向她提出过分手。”他的眉宇间浮起一层深深的落寞。“可她 不同意,她缠着我,威胁我……”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言语。 明蕊望着他的脸,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此时也是憔悴不堪,原来他和自己一样, 都在承受着煎熬。她忽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她轻轻地说,原是在自言自语。 林若松拾起双眸,憔悴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当初你离开我时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我还以为 你从此就会快乐幸福了。可是,三年后,你又回来了,重新闯入我的生活。” 他收紧瞳孔,愤恨的目光直逼明蕊的脸。 “你用自私杀我一次还不够吗?” 明蕊无言以对。 那张怨怒的脸如此熟悉,仿佛三年前那个纯真,喜形于色的大男孩又回来了。 他看了她半晌,突然冷笑起来。 “哈哈……看来你不但用自私杀死了我,也杀死了你自己。” 房间的气氛凝重地使人窒息,这个小屋,这个拥有林若松气息的小屋突然使明 蕊不再留恋。 “对,我当初是太自私了。可你呢?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离开我后,你就迫 不及待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就不能被我的话激醒,去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 业,三年后再向我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她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站 了起来。 林若松也不甘示弱,压抑多年的愤怒顷刻间化为炽烈的火球向明蕊扔去。 “你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象你一样胸怀大志。你自己是否又做到了这点?在你 所从事的广告界出类拔萃……” “所以你就愿意当一个整天守在家里做好饭等你的女人下班回家的厨房小男人。” “对!”林若松的回答干脆得令自己都有些吃惊。“我就是向往这种平淡的幸 福,找一个爱我的女人就这样厮守一生。” 明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幸与不幸只在乎你的一念之间,有所得就必有所 失。 只是我们常常不甘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于是许多烦恼便接踵而来。 林若松的悲哀就在于他生在这个至今仍是男权统治的社会,而他又无心一争高 低的处境。 明蕊叹了口气,不再和他争论。 “你爱叶秋含吗?”这话在她心中已辗转了千遍,今天终于有机会问出来。 林若松想了半天,象是在努力思索,最后他终于说:“至少她不嫌我一事无成。” 这个解释太多余,明蕊心想。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的话至少证明这段 婚姻果如她预料的那样牵强。 “那么吴真真呢?你爱她吗?” 林若松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眼神古怪之极。 “我不知道,当我某一次看见她时,我以为是你,可是……可是你们又不一样 ……但有时,有时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又让我觉得似乎是在与你……我不知道。”他 烦乱地甩甩脑袋。“我不清楚,有时我甚至很糊涂,究竟你们两个谁才是真正的你?” 明蕊比他更糊涂,她努力理解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但她疲倦麻木的脑袋空空如 也,她只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似乎要离她远去。 “若松,跟我离开这里吧?”她震动地抓紧他的双手,被自己的勇气深深感动。 “撇开叶秋含、吴真真以及这里所有的一切,到一个远远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 方重新开始。” 他看着她,眸子深处有一种漫漫溶化的柔情。 多年前她说这句话,他会不顾一切的抛下所有与她远走高飞,可是现在…… 时间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它医治好他的创伤却在他的脚踝绑上一根他无 法挣脱的无形丝线。 许久,他终于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能。”他的双眸痛苦无奈但却有一种 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已经被毁了,我不能让叶秋含再遭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她 爱我,近乎于疯狂,我不能……” 他诚挚的面庞在她泪光中慢慢模糊。 往事已矣,也许遗憾将陪伴他们的下半生,但他的善良却象一股清泉注入她怨 怒、嫉恨的内心,浇灭了她的仇恨之火。她突然无怨无悔,无欲无求。真诚的祝福 重新从她脚底升起,慢慢盈满了她的全身。 她就这样平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吴真真已无踪影,房间依然如故,一切都是 那么宁静,很难相信,就在刚才,这里还有两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在争斗…… 整个晚上吴真真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明蕊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对方是警察局,并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昨晚凌晨两点,林若松和叶秋含双 双死于北京饭店,初步怀疑是自杀…… 可怕的预感竟然应验。 尤如一道晴天霹雳把明蕊本已放晴的世界顿时打入无底的深渊。 一夜之间,所有相识的故人都因这场悲剧而聚首于警察局。 教授,昔日同窗,林若松的经纪人……唯独没死者的家属。 据警察讲,都通知了,只是双方家长住得太远,短期内无法抵达北京,所以请 来了他们这一群与死者生前相识的人,意图了解两人平时的举动,来推断到底是他 杀还是自杀? 大家众说纷芸。但谈论最多的仍是对死者突然故去的遗憾与痛惜,其中最伤心 的莫过于教授,叶秋含曾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可现在, 她突然撒手人寰。 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令他老泪纵横。 只有明蕊呆呆地坐着,象一个被抽掉灵魂的躯壳。 警察很快注意到她的异样,把她请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你或许知道点什么。”年轻的警察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点线索。 “我想知道他们死亡的经过。”明蕊面无表情地说。 “很遗憾,我们什么也没发现,没有遗书,没有信件,也没有他杀的痕迹。死 得很蹊跷。林若松是喝了有老鼠药的毒酒,中毒身亡;叶秋含的死更可疑,她是撞 到墙壁,脑骨迸裂致死。”年轻的警察咂咂嘴,继续说:“说实话,我当警察虽不 久,但经手的案件也不少了。 这种方式的自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的话很平淡,语气也没有那么凝重,生离死别对他们来说已是非常稀松平常。 但明蕊却被巨大的悲痛慢慢吞噬,她已无力哭泣。 吴真真!? 许久,明蕊的脑里终于浮出她的脸。 肯定是吴真真。 于是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眼前所坐的警察。 警察听完,深思了片刻,突然拍拍脑袋,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明蕊, “是不是她?” 没错!正是那张没有眼睛的吴真真肖像,明蕊迅速地翻弄着手中的照片,坐着 的吴真真,站着的吴真真,全是吴真真。 “是她。”明蕊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们搜查过死者的房间和画室,并没有发现任何第三者的东西。如果真如你 所说,吴真真是叶秋含的模特并且与林若松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没道理发现不了 她在场的证据,至少画室中应该有她的线索。” “可她的确存在,不是吗?有照片作证。” 警察点点头,“可能是我们的工作有疏漏之处。” 教授的情绪稍稍稳定,见两人神色凝重,便走了过来,接过明蕊手中的照片, 看了一下。 突然“咦”地一声叫了起来。“这照片的模特儿怎么看上去与明蕊有几分相似。”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飘向明蕊。 警察收回照片,核对了良久,突然问道:“昨晚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明蕊惊魂未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措手不及。 …… 但最终,警察并没有任何新的证据显示明蕊与此案有关,几个小时后,她便被 放了出去。 尤如一场恶梦。 临出警察局时,明蕊想请求警察让她看看死者最后一面。不过犹豫再三,她还 是放弃了。 听说他们死状很惨,算了,还是让他们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自己吧。明蕊心中 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他们就还活着,他们只不过是不辞而 别,做了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而已。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又会活力四射地 出现在她面前。 人有时真的就这么奇怪,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时,他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 借口使自己坚强起来。 明蕊回到自己的小屋已是晚上十点,当一切归于平静,她的鼻中似乎还残存着 林若松生前的气息。 他果真是死了吗? 她开始细细回忆与他在一起的朝朝暮暮,甚至他和叶秋含,吴真真在一起的时 光也成了她小心保存怀念的目标。她把它们谨慎地装进细致的白瓷杯里,伴着她的 泪水和悔恨溶进浓浓的咖啡化作永恒的醇香。 …… 三天来,吴真真一直没有出现,林若松与叶秋含的葬礼定在一个星期后。明蕊 甚至没有勇气去见他们的父母。 无论如何,她要吴真真跪倒在他们面前。 她不停地给警察局打电话,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但电话那头的警察说根本就 找不到吴真真这个人。 难道她就这样在地球上消失了? 之后,明蕊凭直觉在京城的各大酒吧、舞厅、饭店穿梭,意图寻找吴真真。 所有被询问的人都问她投来异样的眼光,然后摇摇脑袋,淡淡地说句不知道, 几乎千篇一律。 明蕊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几乎所有的地方她都是那么熟悉,几乎 所有被询问的人她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仔细回忆,又确定自己没有来过或是 没有见过这些地方,这些人。可她竟知吴真真来过,凭着感觉,凭着那些被询问人 的语气和神态。她敢肯定,吴真真的确来过,只不过她总是先自己一步离开而已。 她筋疲力尽,几乎晕倒,突然一双手把她扶住。 “嘿,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一个陌生男人,语气亲密得出乎她的意料。 “你是谁?” 陌生人眼中含笑,兴奋的脸上显示他们相识已久。 “我呀,怎么换一身装束就象变了个人似的。” 我认识他吗?明蕊在脑里仔细回忆。 “你以为我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吴真真……” 明蕊脑里“轰”地一声,猛然醒悟! 她是她梦魇的化身,是她心生恶念而生的魔鬼。她踉跄地逃离陌生人。 这一切是梦,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会醒来的,醒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她自 言自语,心情忽尔变得异常高兴。 她轻松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吴真真象个黑色的妖姬端坐在窗前,她的面前支了一副巨形的画布,画布上一 张柔和美丽的面具正对着明蕊微笑,在它黯淡的阴影中一张暗红、冷酷的脸也在狰 狞地微笑。 “此画就叫它‘面具下的脸’吧。”她自言自语,龙飞凤舞地在画角上签上大 名——明蕊。 明蕊脑中一片轰鸣,瘫坐在地。 她真的是她心中是恶魔!她无力地看着她,悲哀的眼神中慢慢浮出林若松的脸。 “告诉我,林若松是怎么死的。”她呻吟着,颤抖的声音使吴真真慢慢转过脸 来。 “他是被叶秋含逼死的。”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明蕊痛苦地闭上眼睛。 吴真真慢慢诉说当晚的情形。 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明蕊的心不断地下沉…… “那一天林若松把我约到我们平常幽会的房间,哄我喝下一大杯混有老鼠药的 香槟后,叶秋含就闯了进来,那个蠢女人自以为精明,却没料到这样做反而破坏了 她丈夫精心安排的阴谋。她丈夫一见是她,心就慌了,连哄带骗地想撵她出去,可 是她哪里肯,又是哭又是闹,大骂他没有良心……。当时,林若松手足无措。也难 怪,做坏事是需要胆量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他什么也不具备, 想就此甩掉我,没那么便宜。” 她顿了顿,眼光飘向明蕊,继续说:“你一直都错了,林若松是个英雄。他见 叶秋含固执得不可理喻,便把她拉到房间另一角,无奈之下说出自己在我的酒里放 了毒药,眼见事情就要成功,不想连累她,所以才叫她快走的,那个傻丫头愣了半 晌,竟情深义重地说:”不,我不走,有祸我跟你一起担着‘。“ “那两个傻瓜肯定被对方感动得一塌糊涂,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就死不了, 不要说毒酒了,就是刀、枪、炮也休想伤我一根汗毛。几分钟后,见我丝毫没有反 应,叶秋含第一个沉不住气,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突然指着林若松大骂:” 枉自我对你痴心一片,你竟用这下三滥的伎俩哄骗我。‘林若松惊得目瞪口呆,怔 在原地一动不动。叶秋含见状更是怒火中烧指着那酒瓶,喝道:“你为什么骗我?’ 林若松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叶秋含再也无法控制,冲到他面前又抓又 踢,嘴里兀自喊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他当然没有骗她,他抓住她的双手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没有骗她,可是叶 秋含哪里肯信,指着那酒瓶,冷冷地说:”好,你就把它喝下去,然后告诉我那瓶 毒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时,旁听的明蕊再也无法控制,凄厉地叫了一声“不——”就昏了过去…… 待她悠悠醒来时,吴真真的脸近在咫尺。 “你醒了。”她冷漠的脸如死人一样灰白。“你不是想听林若松是怎么死的吗?” 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不管她的情绪是否稳定,继续说道:“林若松看看我,又 看看酒瓶,忽然狂笑起来说:”好,好,我会叫你们都满意的。‘说完抓起酒瓶一 饮而尽,叶秋含呆呆地站在原地,居然被他的行为吓傻了。……说实话,当时我也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吴真真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十分钟不到,林若松就气 绝身亡了。“ …… …… “直到此时,叶秋含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尸体失声痛哭。其实,这样对他来 说是种解脱,她用不着这么伤心的……不过这个蠢女人怎么会了解?哭了半晌,突 然冲到我面前,说是我害死了林若松,并且要跟我拼命!嘿嘿……她哪里斗得过我, 最后一撞跌在墙上,当即毙命。” 吴真真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房间立刻现出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明蕊才慢慢舒出一口长气。 如果说,昏倒前她的心是被人砸碎了的玻璃球每一块都在痛苦呻吟的话,那么 现在她的心已然成了冰制的坚硬固体,痛苦已变得麻木。毕竟他们已死了。她不知 道的只是死亡的过程,对死亡未知的恐惧她没有经历。 她心中的仇恨之火重新燃起,眼前的女人就是刽子手。 “你杀死了他们。”她一字一顿地说。 “不。”吴真真慢慢转过脸来,“是他们自己杀死了自己。” “你有没有良心?”她冷笑:“人都死了,你还低毁他们?” “我的良心已被你的怨怒摘走,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她们直视着对方的脸。 很久以前,她们是一体的,只是因为心生怨恨她们被迫分开。一个伪善、压抑, 一个放纵、邪恶。 “面具下的脸” …… 明蕊呆呆地望着吴真真身后的画布。 “好了,一切都完了。”吴真真耸耸肩,轻轻地说:“我们一切重新开始,我 们是一体的,只要我们合作,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出我们的掌握。”她快乐 地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 “看看吧!大千世界多么精彩,有多少是你想得到而又得不到的东西?告诉我, 我能为你一一实现。工作、事业、爱情、家庭,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能帮你得到。” 明蕊瞳孔收缩,浑身被恐惧攥紧。 “你还不肯罢休?”她小心翼翼地问。 吴真真惊奇地看着她。 “罢休?人类的欲望那么容易就得到满足,今天的文明也不会有如此发达。” 她总是有成千上万条理由为自己的无耻、贪婪辩护,更可悲的是她自己却一再 纵容她,使她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可一世。她是因她而生的,可是这一刻,明蕊 忽然觉得,她是上苍带给她的惩罚。她不能允许她再继续作恶。她甚至可以想像, 那些稍不合她心意的无辜身体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她相信她能做到,利用她以前所 说的人性弱点去不择手段地达到她卑鄙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目的。 想到这儿,明蕊全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是因她而生的,她必须想法除掉他。 她强迫自己镇定地站起身,在吴真真诧异的目光中慢慢走向厨房。 这一刻,吴真真无法洞察她的内心。 明蕊窍喜地发现,只要自己还心存善念,她就比吴真真强大,那么她一定能除 去她,林若松不能做到,是因为他到死都没有想到她是她邪恶的化身,而她知道她 的实质,她慢慢从刀架上抽出尖刀,藏在身后,平静地走到吴真真身后。 乘她专注于画布的那一刹那,她坚定地举起手臂对准她的后心窗,一刀扎去… … 她学过人体解剖,熟悉心脏的位置,这一刀分毫不差。 吴真真诧异地转过脸,用满是嘲弄的眼睛盯着明蕊。 “到这一刻,你居然还不明白我们俩是一体的吗?” 明蕊又惊又怕,吴真真嘴角露出一丝阴邪的微笑:“我是你梦魇的化身,你居 然和林若松一样想摆脱我?”她指着画布的面具对她说:“这是你,这张验就是我, 你猜猜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同样的一句话,林若松曾说过,但出自吴真真口中时情形已大不一样。一切都 是幻象,真真正正的明蕊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她不可能被她控制,她痉挛地 抓紧刀柄,丝毫不敢放松。 吴真真慢慢地从刀口中一寸一寸地挪出她的皮肤。 在明蕊惊恐的注视下,伤中瞬即愈合,完好无损,仿佛从来就不曾受伤。 她已逃脱了她的控制,她的自私造就了她,她的懦弱使她强大,从而毁了林若 松和叶秋含。明蕊绝望地闭上双眼,似乎又看见他们明朗的笑容和年轻朝气的脸。 她突然翻转手腕,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这一举动把吴真真惊得目瞪口呆。 但片刻之后,只有片刻的时间。吴真真轻松地笑了。 “别傻了,你不会这么做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 她的自信更激起明蕊的愤怒,她忽然觉得勇气大增,慢慢地把刀剌进心脏。 痛与恨顷刻间就可以化为乌有…… 明蕊艰难睁着眼睛,她要亲眼看着自己造就的恶魔从此消逝。 吴真真的胸口随着刀尖的深入而慢慢裂开;随着明蕊流出的每滴鲜血而慢慢消 融。 她并不强大,她只是妒嫉、愤怒、仇恨、贪婪的化身。当你灵魂净化,她无所 依托时,她只能消逝…… 吴真真绝望地伸出手臂,无助地望着明蕊。 明蕊微笑着远离她,在她倒地消逝的那一刹那她安详地闭上双眼…… 一切又重归平静。 结局一一个星期后,在叶秋含和林若松葬礼的那天,人们发现了明蕊的尸体。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身边支着她毕业后的唯一的非商业作品——面具下的脸。 她的面容栩栩如生,尤如她生前那样明媚动人。整个房间并没有任何诡异的气 氛,而是显出一种神圣的,异乎寻常的凄美。阳光柔柔地洒满她的全身,她胸前的 鲜血虽已干涸,却象陈年的醇酒,红得异常鲜艳。 此后,她的作品“面具下的脸”一直挂在国家艺术展览馆里,与馆中其他作品 相比它的风格显得有些灰暗沮丧,但每天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它面前驻足观赏。 凡是看过此画的人,都不由得被作品中所传达的某种意念深深震憾。那就是: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你,面具抑或是面具下的脸? 结局二一个星期后,在叶秋含和林若松葬礼的那天,人们发现了明蕊的尸体。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身边支着她毕业后的唯一的非商业作品——面具下的脸。 她的面容栩栩如生,尤如她生前那样明媚动人。整个房间并没有任何诡异的气 氛,而是显出一种神圣的,异乎寻常的凄美。阳光柔柔地洒满她的全身,她胸前的 鲜血虽已干涸,却象陈年的醇酒,红得异常鲜艳。 此后,明蕊的遗体被警察送进了冰冷的停尸间,等待她的家人入殓安葬 .她的 自杀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警察局中,明蕊的上司如实报告明蕊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未去公司上班。 她的房东也一直说,除了缴房租,她几乎没见过明蕊的面,这个可怜的老房东! 自己的房子发生这种事除了自认晦气,他还能怎样? 叶秋含是在上海准备个人画展时得知此事的,当她匆匆赶往北京时,林若松已 先她一步到达。两人听说此事都震惊无比。他们都说,自己已有一个月时间没见过 明蕊。尤其是林若松。从时间推断来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那则刮胡刀广告 之后,他就赶往海南拍外景,今天刚到北京。明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狐 疑的眼光却一直在叶秋含的身上打转儿。叶秋含颇有心计,他是知道的。但她还不 至于杀人。 而林若松曾经在明蕊所在的公司拍过广告一事,叶秋含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 时,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旧情复燃?她如何会自杀?叶秋含心里全是疑问。 此时看见林若松向她投来的质疑目光,心中就有气,作贼心虚!她几乎可以肯定, 两人必有奸情,只是现在人死了,追究也无意义。于是她忍了下来。 但,当两人走到冰冷的停尸间去看明蕊的遗体时,她惨白毫无色的脸对他们仍 是个不小的触动,仿佛昨天她还在和他们有说有笑,今天便阴阳两隔了。尤其是林 若松,往事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闪过,她的快乐忧伤曾是他生活的全部,既使她离开 他,他的心也在为她跳动。可是现在……她美丽平静的脸显得那么安祥。他想,她 死时可能并不痛苦,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除了些许哀伤,他还有种如释重负的 感觉,属于她的爱已随她的死亡沉入他的心底,他开始用心慢慢地去接受叶秋含和 她给他的爱,他的超脱令自己都有些吃惊。 然后,两人默默回到家中重新面对彼此。 明蕊死了,两人之间的障碍消失了。但无形中,他们的关系却开始变得冷漠疏 远起来。他不如她想像的那样伤心,她也绝非象他想的那样幸灾乐祸。于是,明蕊 的死真正成了两从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终于,林若松再度沉沦苦闷。他回到酒吧,重新做起了酒徒,不是为了寻找当 初失去明蕊失魂落魄的自己,只是为了体验那种单纯的,痛苦无奈的感觉。比起叶 秋含的鄙夷和冷漠,酒精的作用还能使他觉得自己仍是个男人,仍是个有血有肉, 有痛有恨的男人。 他酩酊大醉,踉跄地走出酒吧,一双坚定的大手突然从身后有力地把他扶住, 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那么孤苦无依了。他有个兄弟,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他 为他活着,为他的快乐悲伤而快乐悲伤。 他睁着惺松的眼睛,用仅余的清醒看清那个扶住他,英俊高大的年青人。 那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他正向他微笑,林若松的心中一股温暖流过…… ——完—— 2000年夏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