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回忆 作者:自行车上的骑士 重温地球时代 一 凌空俯瞰,苍茫大地徐徐汇入眼底。雾霭流散着,消褪着,浩瀚之间,依稀 可见河川、湖泽一一掠过。成群的野兽于水草间觅食嬉戏,兽蹄踏出的声音在天 地间清晰地回响。 我,是风中的一粒种子,历经惊涛骇浪、鸟腹鱼腩之后,来到了这块温暖的 平原上空。风神把我降落在这片沃土上,我便开始生根发芽。根往地层深处钻, 穿过猛犸的长牙,恐龙的遗骸,鱼鳝的脊椎,贝螺的残壳……枝叶往天空伸展, 望见舒缓的幼发拉底河,雄峻的高加索山脉,浩瀚的里海,望见我的兄弟姐妹遍 布天涯海角。我们根脉相通,彼此感应,分享着天地间的风景。 一千年只是眨眼的功夫,当地平线上升起袅袅炊烟,人类第一次出现在我的 视野里。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充满活力地跳跃着,追逐着,四方探索着。 他们把这片平原称作美索不达米亚,意为两河之间的土地。当他们在树林里遇见 我时,不由地对最苍翠、最古老的我产生了敬仰。人们集体向我跪拜叩首,白发 苍苍的先知则仰天念起苍峻的咒语,好像是在诉说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苦难。念 祷之间,一代代的人死去了,一代代的人站起来。闪米特人、赫梯人、苏美尔人、 巴比伦人……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安居乐业总是昙花一现,血雨腥风永远挥之不去。我一次次地目睹他们与天 灾人祸殊死搏斗,流离失所。然而苦难的淤泥里才会凝出不朽的结晶,熊熊的烈 火中才会诞生勇士的芬芳。茹毛饮血渐渐被刀耕火种代替,草绳记事演变成了石 版泥书,木锨石斧则化为铜锄铁镐,或者是刀剑弓矢。 亚述战车纵横而来,发出如雨箭矢,留下如山尸骨。尼尼微,这座圣经里的 繁华大城,亚述帝国的雄伟首都,便是矗立在成堆的尸骨之上。时间给予公正, 杀人者终成被杀者,米底亚人、伽勒底人……愤怒的反抗者将亚述子民杀戮跆尽。 废墟上站起的新巴比伦城更加壮丽繁华,高墙雄殿,宽街闹市,还有那蓝天下的 空中花园曾经是我多么向往的乐土。 居鲁士,这个波斯人的儿子曾是巴比伦的属臣。当他还是孩子时就在我的脚 下发誓:不仅要做波斯人的国王,还要做万王之王,做宇宙四方的统治者。他帅 军征服米底亚人、巴比伦人,统一了整个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建立起一个庞大 的帝国。他的继承者则开始对海峡另一边的希腊虎视眈眈。 二 我,是雅典郊外马拉松平原上的一棵树。当宙斯还在为争夺天上的王位与泰 坦巨人们搏斗时,我就矗立在这里。酒神狄俄尼索斯抱着我的躯干陶醉过,英雄 赫拉克勒斯倚着我的脚跟休息过。而当阿喀硫斯狂奔而过时,大地被踩得震动不 已,使我落了一地树叶。那时候,希腊人并非一个理性的民族,妇女们夜夜在山 郊上醉舞狂欢,男人们则为了一个叫海伦的女人与特洛伊打了十年仗。直到波斯 人大举渡海来犯时,希腊人才明白自由的宝贵。在马拉松平原对波斯的第一仗, 希腊步兵方阵击破了10倍于己的波斯大军。当那个长跑能手斐里庇得斯飞跑着去 向雅典报告胜利的时候,我曾伸出挽留的枝叶想请他休息片刻,可是他拒绝了, 一直奔跑到死才停下脚步。 雅典开始繁荣,希腊文明走向了辉煌。我常听见智者们在我身边不厌其烦地 讨论宇宙的科学起源,讨论社会的民主制度。人们生病也不再去找巫师祈祷,而 是找名医希波克拉底和他的学生们治疗。伯拉图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都曾在我 的树荫下给学生讲课,“共相”、“理想国”、“大前提”,“小前提”……这 些深奥的名词令我神奇不已。那是我一生中最充实最积极的时光,我终于觉得人 类才是万灵之长。 亚历山大,这个马其顿的王子,虽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却好像丝毫不受老师 影响。他粗暴、残酷,勇猛好战。他在我的华冠下发表了东征动员演说,他说东 方的“万王之王”其实是懦夫,他要沿着先祖阿喀硫斯的足迹去向波斯复仇,追 随赫拉克勒斯的脚步去征服印度。然后他的大军越山跨海,一去不返。我再也没 有见到过他,只是听树林们千秋万代地传说他的故事。 三 我,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那棵老树。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平静之后,平原 上再次尘土飞扬,战鼓齐鸣。亚历山大,这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竟敢以他的数万 之师对阵波斯百万大军。烟尘滚滚,嘶杀震天,战车、战象、骑兵、弓箭手、投 石兵、重装步兵……纷纷汇入这个巨大的血肉漩涡。亚历山大就像传说中的阿喀 硫斯,在千军万马中杀了个几进几出。最后,他那富于变化的空心方阵竟然吞没 了波斯大军。万王之王如同丧家之犬,四方之国从此俯首称臣。 然而,亚历山大并没有仅仅满足于成为一个新的万王之王,他的伟大在于认 识到人类应该像我们树类学习。他让希腊将士们娶波斯女子为妻,他要所有民族 不得互相歧视,要像我们树类一样平等相待,和睦相处。他还要远播文明,让文 明像森林一样遍布世界。 于是,亚历山大继续挥师往东,沿途征服蛮族,融合文化,直至印度河流域。 不可逾越的喜马拉雅山最终挡住了他的铁蹄。亚历山大无从知道山那边的风景, 然而我却能通过万树同一的根脉知道。山那边的华夏大地生长着另一种伟大的文 明,黄帝陵上那棵古柏的皱纹比我还多。那里的人类经历过三皇五帝、夏禹商汤 和周春秋之后,此时正是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那是最富于创造、最富于思想的 年代,此后无论文景之治、开元圣世,都只能在恪守伦常的圈子里打转,再不若 今天这样充满活力。 四 我,是恒河平原上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森林被高贵的参天大树把持,暗无 天日,矮小的我只好流落荒野寻找阳光。这里的人类也有严格的贵贱之分,生活 在四大种姓最底层的首陀罗们过着苦难深重的生活,在我的脚下倒毙的贱民数不 胜数。可是有一天却来了一个王子,他在我的树荫下盘腿而坐,静思冥想,想世 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苦人,想怎样才能帮他们摆脱苦海。他就这样静修六年,终 成正果,被世人尊为佛祖。我也多少受到了他的一些感化,但是我与广大人民一 样还做不到四大皆空,只能相信六道轮回。所以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化做一棵枝 繁叶茂的苹果树,尽情享受橡树与梧桐们的无尽爱情。 五 我,是意大利台伯河上的一棵大树。泛滥的河水曾经把一对装在篮子里的孪 生子冲到我的脚下,我召唤来一只母狼领养了他们。他们后来创建了罗马。 罗马人最终完成了亚历山大的梦想,建立起一个宽广无比的大帝国,连浩瀚 的地中海也变成了它的内湖。经过我面前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果敢的西庇阿、 残酷的苏拉,伟大的恺撒、骄傲的庞贝、智慧的奥古斯都……个个不可一世。然 而耶稣,这个苦难仁慈的流浪者,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将军,甚至不是罗马人, 可他的基督教却将最终统治整个罗马帝国。 不过我最怀念的却是那位来自异国的英雄,罗马的公敌,杰出的统帅汉尼拔。 这位迦太基将军,曾在这里以他的半月形方阵全歼数倍于己的罗马军团,赢得了 名垂青史的坎尼会战。战前,他曾在我的绿麾下对士兵们发表鼓动演说,慷慨激 昂的声音一直在我耳畔回响——“那最残忍和傲慢的民族把一切视为己有,以为 一切都听任他们主宰,而我们将高举自由的战旗向他们猛冲而去……”然而,命 运的天平最终倾向了罗马人,30年后,这位英雄不甘为俘,服毒自杀。汉尼拔生 不逢时,不能阻挡罗马一统天下的历史潮流,但是却永远代表了不畏强权,抗拒 命运的勇士精神。200 年以后,同样是“不自由,毋宁死”的斯巴达克思,率领 英勇的角斗士大军沉重打击了罗马奴隶贵族。斯巴达克思被杀害不久,维苏威火 山就爆发了。当时电闪雷鸣,大地震动,火山喷出的熔岩活埋了整个庞贝城。据 说,那是神对罗马降下的惩罚。 罗马终于征服了所有的敌人,从巴伐利亚森林到突尼斯沙漠,从英吉利海峡 到高加索山脉,和平与繁荣降临了,财富与奴隶源源不断地输入意大利。罗马躺 倒在巨大的温床上,温床却渐渐变成了坟墓。贵族们宁可把奴隶累死也不愿意采 用新的生产技术。帝国在不知不觉中衰朽下去,从不安分的日耳曼人又开始兴风 作浪。烈火与烟雾到处腾起,越来越猛烈,终于席卷整个罗马世界。烈火不仅毁 掉了帝国,也烧去了我的枝干。于是我躲到地下沉沉睡去,地面上,欧洲的黑暗 时代来临了。 六 我,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那棵古树。现在是树元3000年,人类纪元500 年,波斯人在多年的低三下四之后,现在又重新拾起了民族自尊。萨珊王朝开始 与被称作拜占庭的东罗马帝国年年征战。伟大的君王从来是显赫一时,伟大的人 民却永远是忍辱负重。查士丁尼的甲胄骑兵,库思老的波斯战象,永无休止地战 火把小亚细亚与美索不达米亚蹂躏得虚弱不堪。 南方的阿拉伯人乘虚而入,迅速建立起一个巨大的帝国。那位来自阿拉伯半 岛的哈里发,他在我面前念祷的经文既不同于释迦牟尼,也不同于耶稣。然而穆 斯林们对待异教徒却是出奇的宽容,仅仅是多收一点税而已,不像基督教会动辄 烧死异教徒,还多次派十字军劫掠东方甚至自己的盟友拜占庭。可惜后世人类总 亲信美利坚的宣传,以为伊斯兰教徒都是恐怖分子,吾甚不以为然。要知道,穆 斯林不仅创造了灿烂的文化,而且针锋相对地让西方明白,并不是全世界都只需 要他们的那个救世主。 对我来说,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每当夜幕降临,星星露头的时候,整个树 林就会安静下来听我给他们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从前,有一个波斯国王……” 消失已久的草原之子们又回到了我的视野。斯基泰人、匈奴人、阿瓦尔人… …几千年来这些游牧民族总是如同定期泛滥的洪水,席卷大地,冲决一切,然后 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突厥人又来了,奔突骑射,骁勇善战。他们虽败于东土 大唐,却牢牢控制了阿拉伯帝国。游牧民族带给城市文明的噩梦只是刚刚开始, 要等到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时,人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世界末日。 城破家毁,血流成河,人们不禁悲叹:如果文明人始终不是野蛮人的对手,那么 文明的优势又何在?游牧民族用自己的蜕变消除了这个疑惧。他们虽然征服了先 进民族的肉体,先进民族却会很快征服他们的灵魂——突厥人集体信奉了伊斯兰 教,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则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国皇帝。 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围攻希腊半岛上的君士坦丁 堡。这些突厥人的后裔不再是昔日蛮族,他们以最先进的火器和最有效率的组织, 攻陷了这座铜墙铁壁的千年古城、拜占庭的首都、欧洲的东方桥头堡。基督大教 堂被改建成了大清真寺,从此连古希腊英雄们的灵魂都将不得不终日忍受穆斯林 的钟声。欧洲,在惊惧中渴望着复兴。 七 我,是不列颠岛上的一棵苹果树,我的前世曾是恒河平原上的一棵菩提树。 苏格兰英雄华莱士曾经用我的枝叶为新娘编制花环。少女时代的伊丽莎白曾经绕 着我的枝干与恋人逐戏。而后来,当一个粗壮的自耕农在我的影子下枕着胳膊酣 睡时,我却绝没有想到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护国主克伦威尔。克伦威尔领导人 民砍下了国王查理的头,从此我见到的新奇事情就越来越多——农田改作牧羊场, 农民纷纷去工厂;马车赛不过蒸汽机,大帆船赶不上小汽轮…… 一天,一个戴着假发,文质彬彬的人在我脚下乘凉。我那熟透的苹果不小心 落下一个,正好打中他的头。我正感到歉意,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 完全忘记了疼痛,令我十分奇怪。多年以后,人们用栅栏把我围起来,还在周围 建了博物馆。一批批的人来参观我,他们都指着我,说是我帮助牛顿发现了万有 引力。人类,真是莫名其妙! 有一天,地平线上飘来一个奇怪的东西:上面是个大球,下面吊着个篮子。 它起起伏伏地越来越近,我这才发现筐子里竟然有人!这是人类第一次出现在我 的上方,而且脚不着地。后来那种球拉长了变成艇的样子,再以后又长出了翅膀, 像个大马蜂似的飞来飞去,嗡嗡作响,空气再也不清静了。有一天,铺天盖地来 了一群这种大鸟,并且往地上扔东西,顷刻间爆炸声、惨叫声与火光一片,大地 化为焦土。有一天,我在梦中看见天边升起了一朵美丽的蘑菇云,突然间我觉得 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疼痛,同时听见似乎有百万个生灵在一起惨叫,然后又归于沉 寂。我知道,遥远的地方有千万棵树一起死去了,万劫不复。 八 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眼前是一片雾霭缭绕的森林,一个美丽的木精 灵在树后向我招手,我跑了过去,她却又不见了。可我怎么会跑呢?我是一棵树 啊,这一定是在梦里,我记得自己是台伯河上的一个树桩。远处传来哗哗的流水 声,我便循声而去,看见一条河。这不是台伯河吗,原来我还在老地方。“这是 莱茵河!”木精灵的声音忽地响起。我竟然是来到了日耳曼的森林里! 林子外,一群威风凛凛的骑士正在策马而行。突然,一群埋伏在树林里的野 蛮人战士向他们冲杀而去…… 这都是幻觉吧。一转眼,野蛮人、骑士统统不见了踪影,站在我面前的是三 个风流倜傥的火枪手,他们正在打赌谁的枪法最准,谁的胆子最大…… 莱茵河两岸的男人们总是富于激情血性,即便已经告别了刀剑时代,成为先 进文明的领风气者,他们仍然个个是火药桶。法国启蒙作家伏尔泰,以他爆炸性 的文字,激荡了整个欧洲的精神世界,从此自由女神引导人民不断掀起革命的风 暴。拿破仑,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却指挥演奏了欧洲最壮丽的战争交响乐,火炮、 骑兵、步兵在他的卓越指挥下,融合成完美强劲的战斗旋律,摧枯拉朽地粉碎了 整个欧洲的封建体制。俾斯麦首相咆哮着“铁血”二字一统德意志,从而诞生出 有史以来对人类威胁最大的帝国。马克思博士,他的革命理论会炸翻一个旧世界, 但是爱因斯坦更危险,因为他的理论可能会炸掉整个地球,从而毁灭我们整个树 类。当然,相对论如果不是用于核炸弹而是用于核电厂,那么我们树类面临的自 然环境反而会得到改善,这是我们所默默祈祷的。 我们祈祷人类永远收起刀剑,只把战争局限在电脑游戏里。我们祈祷森林重 新覆盖大地,和平与发展成为永恒的主题。我们祈祷有一天,贝多芬的欢乐颂在 整个森林上空奏响,壮丽的篇章经久不衰! 树,如是说。 (作者注:创作本文的灵感来自于某个电脑游戏,没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