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庄子隐语录: 我追求一种文化精神,却堕入了一条物欲的海洋……这一劫,我落坠于一个物 欲的世界…… 我们要诗意地栖息……神话性思维,将创造一个人文主义美梦——这个美梦无 论与现实背离多远,它仍然是那样的美好,具有那种不可磨灭的历史功勋。我追求 人文主义美梦,但我摆脱不了我这一劫所随身而来的物性!——呵,这一劫,如此 地惨烈,我遭遇了金钱!于是我玩弄了亲情、友谊、爱,我玩弄了家乡、故园,我 玩弄了时间、理性,我玩弄了我自己! 笔墨、油彩、弦音、思想,这一切让我迷恋;而那肉欲、金钱、热液、浮华又 那样使我如痴如狂…… 这是一个精神的、还是一个物质的世界? ……所以,他们又叫我——庄杞人…… (1)准备逃亡 …… 起先,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接着便充满了仇恨得以渲泄的快感,于是我的心 灵便需要一些音乐来濡湿。重阳节里飘满了离愁别绪,飘满了茱萸和菊花的芳香; 飘满了绝望而美丽的爱情,飘满了世界末日的可怕的死亡气息……长嘘一口气,一 切都已经了结——水历26年9月9日,好一个美丽的重阳佳节,一切都已经解决, 至少是我自以为得到了解决:阴谋已经得逞,毁灭欲已得到渲泄……此时我眼中的 世界,呵,难道不是已经成了一片灰暗的废墟? 现在,这儿的我已死了,我要重新去找一个可以做梦的地方——他们说这可是 你的家乡啊……哈哈哈哈……家乡? ——他们同地上的一块黑泥巴、水中的一滴珠泡、风中的一枚飘絮、火烬中的 一粒灰渣有什么不同! ——啊,一点不假,一点不假!这可是庄子隐的语录!啊,庄子隐,他是一个 大哲人、一个天才的大哲人,而我却莫名其妙地点根香,把他象一只小小蚊子一样 熏死了。——噫,今天他终于死了……9月9日,巧得很,这么美好的一个日子, 足以用来纪念他了——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瞎老郭今天早晨终于也死了——他俩倒不算孤独,相反……我倒真的活受罪! (2)上车 现在,天色暗下来了……人们、以及他们的繁碌、喧嚣,都一起在忙着回家, 噢,回家……公路两侧的城镇、乡村、田野、河流、一切的一切都已陷入了一片死 一般的沉寂,到处都飘荡着、飘荡着温馨梦境的芳香。 汽车开动了……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 汽车,在白茫茫的公路上飞驰着……简直就是一只纵情扑火的飞蛾,肚皮鼓囊 囊的,装载着一颗焦燥不安、情欲膨胀的灵魂。 ……有时候,是夏季夜晚中一只热情的飞蛾;有时候又是拼命扑打着窗玻璃的 一缕冰冷的冬季风: ——开门吧,开门吧,我要进屋子…… 那么,我乘坐的这辆汽车是在往哪儿开赴?——啊,我要呻吟、我要咆哮;我 要引吭高歌、嚎啕大哭;我要酒醉、跌入无我之乡……我要逃离这无边无际的繁华 而荒凉的阴暗世界;我要逃离这心胸狭小、尘欲横流的冰冷冷的世界……我,是这 一个世界所鄙视、所憎恶的人;我,是这一个世界所抛弃的人……我谋杀了这个世 界……现在,我必得逃离!……我不能坐等他们获悉全部的隐情而来捉拿我、致我 以死地:——他们当中有多少人等着我死……只是在死之前必得交出那些钱来!而 我,却要象压在石头底下的一棵纤嫩的小草,顽强地祈求生命的垂顾……我要开花、 我要开千百万朵芳香四溢、奇艳无比的鲜花!……这一次,我是一个羸弱无能、熏 臭恶浊的男人,下一劫呢:说不定,下一劫再次来到这个世间,我就会……真的… …我就会是一株开着娇艳鲜花的野草……那时候,湄子,你能……变成一支蝴蝶吗? ……心里闪过一道亮光,可还是看不清这亮光所照耀着的那一块小小天地—— 好似那9月9日的夜空中蒙蒙星辉,在尘俗的喧哗中感到多么幽暗和寂寞。 好象很洒脱:汽车在白茫茫的水泥公路上疾驰;湄子,与我同行……那么,湄 子,就让我俩与珠湖告别吧,还有澄子河、牵魂岛,噢——还有我的小村和那棵虬 柳树…… (3)钟声 ——咣、咣、咣…… ……什么样的钟在远处敲响? 司机停下了车……昏昏沉沉的乘客呵,在这半夜三更的美丽寂静中,你们听一 听吧、听一听吧…… ……钟声…… 钟声在空旷寂寥的深夜中悠悠飘荡、经久不息——飘荡、飘荡……宛如花园里 散逸出来的芳馨在梦境里氤氲弥漫:——啊,这夜空中经久不息的静静钟声,是永 恒的时间与深邃的空间在浑沌中的一个神秘的交汇点——宛如一根带血的手指在紧 绷的钢弦上抚弄出一串串优美的乐章……咣、咣、咣……那样漫不经心……那样荡 气回肠……一下、两下、三下……一共敲了十二下——但这声音却一直回响在我的 耳边、永不消逝……车又开了……飞蛾…… ……飞蛾……飞蛾……此生不会停歇对火的投扑! (4)下车 这是个什么样的陌生城市? ……汽车的余温尚未完全退却……乘客早已走散,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我…… 一下车,只要一下车,我就算进入了这个城市……不管这座城市是否接纳我,我都 成了一个离家出走、逃避罪恶的人了!……一路的苦思冥想、一路的辗转反侧、一 路的风尘仆仆……呵,这就是我真正漂泊生涯的开始——前面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样的命运?……下车吧、下车吧…… ——下车吧、下车吧! ……我看见汽车司机非常厌烦地瞪着我…… 司机拼命催促、继而拉扯着我下了车……我听见车门在我的身后“乒”地一声 关上了:……我终于被关在了车外……我扭头看了看那个叉着腰站在车门里狡黠地 笑着、睨视着我的司机……一刹那间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是那样的孑立无依、 孤影自伤……城市的热烘烘、臭熏熏的气流倾刻间吞噬了我——冷漠、凄凉、无聊、 孤寂、惶惑、绝望……一股脑儿地向我猛扑过来!——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于是… … 吹起口琴…… 天空中的星辰肃穆地排列着,如口琴凄凉的旋律……口琴的旋律在城市高楼大 厦的空旷中飘浮……仍然是一幅游子漂泊图……飘浮、飘浮,格格不入地飘浮…… 置身于乡野荒郊的苍凉,在这里重新上演……飘浮、飘浮,格格不入地飘浮…… ——宾馆,我要宾馆,现在我要宾馆,现在我需要豪华奢侈的五星超级宾馆。 ——我需要刺激,我需要纵欲,我需要疯狂,我需要迷醉……呵,感官享受! ——与其让这些不义之财落入那些人的腰包,还不如让它们在这里化为灰烬! ——我要把这些来自牵魂岛的不义之财全部化为乌有,让那些营营逐逐的尘俗 之辈忌恨得咬牙切齿、觑视得目瞪口呆! 我,还有我的这些书本、画夹、稿纸、乐器、文学、艺术、漫无边际的意淫梦 幻、铺天盖地的性狂想……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无论在苍茫冷落的乡土的荒野 清风中,还是在这座庸庸碌碌的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总是显得那样滑稽可笑、不伦 不类;佶屈聱牙、不合时宜…… 我,我要毁灭……我要毁灭这座城市,我要毁灭那处乡村——我要毁灭所有世 俗的城城镇镇、乡乡村村……又一股仇恨似一团烈火在我的胸腔熊熊燃烧起来。 ……我、我是什么? 难道,刚才那辆汽车向眼前这座城市装卸而来的……是一枚……一枚炮弹? 一枚炮弹? 是要毁灭那个世界,还是要毁灭自己? ……还是毁灭…… (5)大轮回 看起来不错! 看起来倒还不错,这家宾馆!……有点象我的荒园宾馆。 我要的就是超级宾馆! ——现在,我要的是享受、无穷无尽的享受! ……唉,算了吧,只要有处住所、只要有一个睡觉的窝棚就、就行啦——难道 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新奇的感应和索求吗?……我已是一潭灰暗浑浊的污水,什么样 的面孔进来就给予什么样的反映!难道现在我还能化腐朽为神奇? 超级豪华的宾馆、靡费奢侈的酒宴、轻佻妖艳的陪女、包装精致的爱情……花 天酒地、纸醉金迷、暗无天日、昏昏沉沉……呵,什么都可以买、什么都可以买到! ——啊,钱,具有何等的威力? 啊,钱,究竟是什么神奇的怪物? 无论什么样的乡野、无论什么样的城市;无论什么样的豪宅广厦、无论什么样 的美女煽情;无论什么样的诱惑、刺激、欲望的煎熬、官能的摧残……我还是我— —一个叫做萧晓的人……湄子,无论在哪一个世纪的哪一方角落、无论在哪一个劫 波的哪一方界国,无论是缥缥缈缈地游弋于浩渺无际的虚空之国、还是以有形之身 端居于须弥山中,我——一个叫做萧晓的人——永远是你的、你的情哥哥;而你, 永远是我的妹妹、好妹妹……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拥有过什么,那就是你、 我曾拥有过你——湄子——我唯一的拥有、永远的拥有…… 万物,啊,万物都在漂移、碰撞、霉变、腐烂、分解、流失、燃烧、爆炸…… 并随时随地准备进入一种又一种新的组合状态;万物总在时空中飘浮流浪、不断变 幻……你、如果你,在某个昏昏噩噩、浑沌不清的有朝一日里,突然从今生今世— —这一个无端无绪、不可捉摸的梦幻——中猛地惊醒:……恍恍惚惚中,你睡眼朦 胧地揉着惺忪的眼帘,迷迷糊糊地打量着晦暝的周遭……有时候,你就会一下子回 忆起你的前世的前世、一万年或者更久远年代前的你——你的原形原貌、原字原名、 原声原音、原汁原味……你会一下子突然回忆起一万年或者更久远年代前的你的你, 为了化为现在的你(一切物种都在孜孜以求的这种奇异而伟大的物形——人形), 所经历的多少前世劫难、沧桑岁月;飞越的多少崇山峻岭、湖泊河川;衍变的多少 千姿百态、无穷无尽的物种形态……你曾经是一掊土、曾经是一块灰白色的奇形怪 状的石头、一颗掉落在砖缝里的枯芽、一滴随波逐流的浪花、一株非草非木的矮小 的植物、一只被四处围追得疲惫不堪的原始森林野兽、一只高大而弱不禁风的长颈 鹿甚至一只平平常常的家养的小花猫……这些都是你曾经经历过的美好身形,都是 你曾经一度孤影自怜、极其珍爱过的——但,无论怎样地变来变去,你还是你、我 还是我……你我的本真岂能让它在茫茫长河中遗失殆尽? 我的原名、原形、原声,在今天的空旷荒凉的原野里、在城市夜晚的七彩霓虹 中、更在我记忆的海洋中悠悠荡荡、飘飘忽忽……有时在童年的某个夜晚我的斜长 的身影中;有时在喧哗的夜宴结束后酩酊归来时的蒙蒙密雨里;有时在昏暗灯光下, 粉红色锦被包裹着的玉脂般香艳的女人的肌肉里……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有 时在蒙蒙昏睡中、有时在异常的清醒里……那样的一次次地出现——如暮色来临时, 星子渐渐在天空中隐约显影——却又让我完完全全地捕捉住——她是一个梦幻的精 灵?一只跳来跳去的、跳来跳去的小兔子…… ——湄子,如今你的声音、你的笑靥、你的倩影、还有你的梦……都飘在哪里? 那么,一万年或者更久远的年代后,在经过无数漫长的黑夜和白天、经过无数 险峻的重山和湖泊、万里平川,我们能否——在某个意料不到的清晨或者迷迷噔噔 的黄昏——突然间——欣喜地重逢吗? ……我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单独捕捉到我的原形、我的原名、原声的机会 …… ……唉,这一切是怎样的一个梦幻呵…… 大轮回,我害怕大轮回,你不害怕吗? 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一段、那一段时间,它们寄予在那些曾经隶属于我们的许许 多多物件中(正如同我们短暂的童年的记忆贮藏在我们的脑海深处一样),现在世 界要毁灭了,万事万物以及它们所赖以生存的整个空间、天空中的星星、月亮、云 彩、甚至即连一朵野花、一株纤草都将无路可逃、一无例外地遭到最残酷的打击— —永远的毁灭,那些……那些时间,将于何处安身? 它们能够飘逸到别的一个安全的空间里去吗? 假如所有的空间都毁灭呢? 时间……时间安存?这可是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忧患啊……一柄达摩克勒斯之剑! 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大轮回——这可是人类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世界本身是一种矛盾,而时间便是空间的矛盾……湄子呵,为了你,我要活着 ……好好地活着,如果没有我,你也就真正地消失了(同时间一样,随着它的那些 承载物的消失而消失):消失在牵魂岛边的湖水中,消失在你那小小的坟包上的郁 郁青草丛中……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将安存?……你是我的空间,而我便是 你的时间;你是我的思想,而我便是你的记忆;你是一枝美丽的花朵,我便是那一 面明净的铜镜;你是星空、你是月亮,而我便是那珠湖的平静的水…… (6)漂泊生涯 现在我就算真正进入了漂泊生涯? 有一股羁旅之愁悄然升起……陌生的异乡,陌生的居所、陌生的面孔……其实 即使是安适地住在家里,不也是在漂泊吗? 漂泊同痛苦一样是普遍存在的。 坐在自己小屋的舒适华美的床榻上的锦被里,青灯黄卷直至夜深人静,地球载 着我的小屋,在茫茫浩空中飘荡,整个宇宙都沉浸在一种骚动不安的飘动之中。坐 在小屋里,青灯黄卷下苦思冥想,地球这辆破车载着我已到了何方角落?……漂泊, 漂泊,命中注定所有的时刻都在漂泊、所有的人都在漂泊、整个宇宙都在漂泊:这 就是漂泊的普遍性……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城城镇镇、乡乡村村,一切都在漂泊 ……即便是死去的那些古人,他们的灵魂仍在漂泊……我看到他们在书本中、在记 忆里漂泊;在音乐里、在星空中漂泊…… (7)暂住证 现在我要开始进入这座城市……有了暂住证,有了豪华住所,有了保姆,有了 牌友,有了性伙伴,有了书房,一切都有了。这就是我的梦一样的恍恍惚惚的新生 活。 这座城市的外层尽是宾馆舞厅、酒吧间游乐场商城,而透过外壳我看到的则是 些远古的先人们遗留下来的踪迹和物什,先人们的目光在这些遗物上遗留的痕迹隐 隐可见,如同纪念碑上面的斑斑血迹。 现代纵欲的喧声很快淹没了我和我所沉浸于的古先人们的世界,我是个刚复活 的古猿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所置身于的这片闻所未闻的新世界,发出撕心裂肺 的恐怖的长啸……那些人用怪异的厌恶的鄙夷的目光斜睨了我一眼后扭头扬长而去。 ……那个内衬着鲜艳大红色棉衫、外置耀眼雪白色拉链杰克衫,留着长发,蓄 着小胡子,面孔白皙英俊而有点腼腆的年轻人是谁,独自一人在舞厅中央疯狂劲扭 着时下已褪色的摇滚舞,然后又走到吧台猛灌着血葡萄酒,有个妖艳的女郎上来拉 他跳双舞,他就笨拙着尽踩她的脚,扫她的兴……算了吧,算了吧,萧晓,同他们 在一起,你是个落伍者,甚至假若你摁倒那为了你的那龙卡而欲火中烧的骚女人, 扑上去你尽管撕咬她迷得你神魂颠倒的香艳肌肉,但你的那具阳货却挺不起腰杆来, 在这个世界你算完了,彻底完了,彻底完啦,喝吧、喝酒,然后沉入醉境梦乡,那 里才是你的去处,那里才是你的用武之地,那里才会有你生活和爱情的乐园。 于是我就去寻访城市的那些荒凉的古迹……我们都是孤独者,一群被别人抛弃 的孤独者…… 轻轻的,我来了…… (8)思古幽情 我来了,站在你的面前…… 潺潺的流水之上,微风轻轻地拂过,那微弱闪烁的灯笼在悠悠摇晃;亭台楼阁、 岸柳画舫以及它们的倒影、水上隐约可辨的漂浮物、遮盖住内屋灯火的窗帘、轩棂 上暗绿色的楹联……这一切都那样地朦朦胧胧、引人遐思,而那空气中飘荡着一股 古世纪的梦…… 每一根朱红色的圆柱上都挂满了时光的暗影、每一张石几上都铺垫着岁月的青 苔……我看见星辰在疲惫地闪烁,从远古而来,又向着未来而去;河水在缓缓地流 淌,从远处而来,又向着远方而去;茶在吊子里卟噜卟噜地煮着,而品茗者一年一 年地更换,我看见他们的步履敲打着石阶,一日与一日不同…… 于是我来了,站在你的面前,如同伫立在梦中……难道我不是在梦中吗?我徒 然地等待那逝去了的一切:那飘逸在玲珑假山背后、石竹丛中、画舫中的歌声里… …那一串串灵气、那一汪汪凝视、那一抹抹倩影……在那当中、在那当中隐藏着的 漫漫岁月……啊,那些岁月,如今它们飘至何方? 站在你的面前,我含羞而忧郁地笑着,你那沉睡着的丰唇、微瞌的眼眸、倦眙 的神情,似一把小小利刃,闪烁着寒辉,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割碎我稚嫩而无 邪的心……你怎么可以把痛苦和耻辱转嫁到我的头上,为那一个无能而又变了心的 男人?……那多少年来孕育的痛苦,如今全部……在一瞬间全部绽露,我怎么能够 消受你的冷漠,我怎么能够消受你的淡淡一笑:将我的思恋视如纤尘……多少年过 去了,我的痴情依旧……啊,还要再经历多少年的折磨,你才能把我珍视? 直到你老了,面目全非,倾圯在时空的一方角落,再无人把你理睬……你一个 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哭泣……啊,你就会看到,我依然站在你的面前,捧着我这一颗 诗人悲怆的心,含着泪微笑着…… 那时你看,那耸立的丛山、葱郁的树木;那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以及它们投 射在黛绿色河水中的倒影,无不在默默凝视着我那落满树叶、布满苔癣、饱经沧桑 的脸…… 我坐在落满枯叶的石桌边,坐在你的身边——那一个多少年来一直在在情深意 切地把你眷恋、把你等待的人呵,坐在了你身边——为了那一个梦,那一个不着边 际的春梦……那藤萝枝蔓搁在朽败的木栏杆上,几只蜜蜂在稀疏的花丛中嘤嘤地闹 着,微风向我送来几枚暗黄的落叶和一缕菊花的芳香……听——远处飘来一阵悠扬 的钟声,啊,可曾叩醒你沉睡了几百年的梦?……呵,如果我……为你歌吟一曲, 用你那古旧剥蚀的古琴,你将会从那异乡冥国回来、走到这张石桌边、走到我的身 边? 暗淡的月光……啊,月光……倾洒在你的园中了,你也不来吗? 看,我又来到了你的身边…… 那么,我就化为一张石面,紧紧尾随在你的梦幻周围…… (9)遭遇鬼脸城 ……这堵城墙的那幅饱经沧桑的鬼脸上有双饱含忧郁的怪谲的眼睛,我不敢与 它正视,而那些人则连到这儿来一下都要吓得魂飞魄散,如同丑陋破相的女子不敢 正对一面明镜一样。 为了某种可笑的尊严,我久久与那可怕的目光对视着,较着劲……我看见我在 可笑地与历史较着力…… 我在城墙上来回踱着步,茫无际涯的愁绪如坡头的荒草一般铺天盖地的蔓生, 秋野的风耐心细致地反反复复地捋抹着这片荒野,然后给它们镀上一层银质洁白的 霜,暮色来临了。一片昏暗,整个世界仿佛塌陷在我的悲凉的愁绪中。 还是让我唱一段家乡的小戏吧……于是那城墙上空飘响了家乡的音乐,咿咿哑 哑的,那是从家乡的广播喇叭里传来的?…… 叫我来,我就来 拔根芦柴花 清香玫瑰玉兰花儿开 嗯哪哎咳哟 小小的郎儿哎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 ……辨得清那是唢那、那是二胡、那是筝、那是箫……啊,唱吧、唱吧,我正 需要这些甘甜…… 湄子,你呢? (10)嘤嗡嘤嗡 在城墙上踱来踱去、踱来踱去,突然眼前出现那具熟悉的苍老的面孔……啊, 这一张面孔……于是,一切的故事倾刻间就从这里展开了—— ……那面孔上满布着的岁月的斑斑点点如同夜晚天空中的繁星,当中串梭着道 道刀刻天河;每一颗星子,每一条河流都飘浮着那难以捉摸的浅笑,洋溢着浅紫色 的火焰;那一对曾经是那样昏浊无神的眼眸,这会儿却变得如此熠熠闪闪,飘逸着 狡黠的赞许……在我幽幽的记忆深处,响起一股骚动不安的旋律,从那动荡的旋律 中飘来一片浮动的香气云,童年的一方角落掀开了一片暗黄色的幕……我看见外婆 牵着我穿越那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桃园……硕果累累、香气扑鼻,宛如一场梦 ……浮动着香气,浮动着歌谣,浮动着童话,浮动着老人的那一团难以捉摸的浅笑 —— 快摘吧、快摘吧……可那是别人的桃园呵!——快摘吧、快摘吧……外婆的眼 眸飘逸着狡黠的赞许……那踽踽的身影如空中坠落下来的一枚破朽的风筝挂在树梢 头飘荡……那张苍老的脸似一朵燃烧着浅紫色火焰的蚕豆花,还瞪着一对黑白分明 的眸子哩…… 在城墙上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那具熟悉的苍老的面孔,恍如茫茫黑夜中的一计内电,刹那间照亮了心灵的某 个角落,惊醒了那些沉睡多年的喁喁梦谈的灵魂…… ——瞎老郭,那是瞎老郭! 我失声惊叫,浑身禁不住地战栗起来。 ……好象听到“呼”地一声,那张面孔就过来了……一种狡黠的神秘在向我逼 近,宛如一支揭露的手指箭一般穿越而来。 ——瞎老郭,你……你没、没有死? ——瞎老郭,谁是瞎老郭? 那张面孔在昏暗暮色中鬼怪地笑着……随着他的阴森森的讪笑刚刚消散,他的 背后出现了两具白晃晃的身影,在慢慢向我逼近,逼近…… ……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种嘤嗡嘤嗡的沉闷的声音:是蚊子,还是自己的耳鸣: ……嘤嗡嘤嗡、嘤嗡嘤嗡……天已经擦黑了,我看见在外面玩耍了一天的我回到了 自家的那架低矮阴暗的草屋里……嘤嗡嘤嗡、嘤嗡嘤嗡……那声音在我耳畔清晰地 响了起来…… ——奶奶,西厦人的轧稻机船还没有开走吗? ——早就走了,太阳没落山就突突突地开走了。 ——不会吧,那声音不还响着嘛!你听:嘤嗡嘤嗡、嘤嗡嘤嗡…… ——哪有的事?奶奶探头侧耳朝着糊着白纸的暗白的窗洞。 ——那不……嘤嗡嘤嗡、嘤嗡嘤嗡…… ——快脱了你这身脏兮兮的衣服,那是蚊子的声音呗!……洗澡! ——蚊子? ……于是我一下子觉察到了那些在黑暗中隐隐飞舞着的蚊子……嘤嗡嘤嗡、嘤 嗡嘤嗡……奶奶呵,你的心里一定说:傻呼呼的,傻呼呼的……是呵,傻呼呼的, 可是我妈妈就喜欢: ——这可是天才的标志啊,小晓! ……我是天才,傻呼呼的天才?……那两具白晃晃的身影从瞎老郭的背后慢慢 向我逼近、逼近……嘤嗡嘤嗡、嘤嗡嘤嗡……是蚊子还是自己的耳鸣?……那个夜 晚,我躺在自己简陋的木板床上,妈妈帮我盖好了大花红的破旧棉被单,轻拍着我 的小小的起伏不停的胸脯: 小鸟儿已回巢 花园里多安静 我的宝贝 为何叹息 快快闭上眼睛 ……歌谣里飘浮着一缕缕昏暗温软的热气——睡吧小晓、睡吧小晓……看见我 闭紧了眼皮,妈妈放心地离开了……嚓嚓嚓嚓……脚步声向隔壁的房间里慢慢飘去、 飘去……我幼小心灵里贮藏的一丁点儿暖气流慢慢被抽吸而空……一种仇恨萌发在 我的心中:隔壁房间里沉睡着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他成了我忌恨的死对头… …嚓嚓嚓嚓……声音愈去愈弱、愈去愈弱……我心灵中飘响着的那一缕嘤嗡嘤嗡的 声音却愈来愈响,如行云流水直冲九霄,这声音如同歌唱家天上仙乐般高耸入云的 “假嗓子”,充满着模模糊糊的深情和恐慌,这模模糊糊的假声令我肝肠寸裂、涕 泗滂沱、神魂颠倒、毛骨悚然……昏昏厄厄的假嗓子让迷迷糊糊的情感世界迸发出 最凄婉强烈的蓝色火花……嘤嗡嘤嗡、嘤嗡嘤嗡……在这美妙神圣的音乐伴奏下, 一具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向我小小的面庞黑沉沉地压来,姿态轻盈却稳如泰山、动 作缓慢却势不可挡……并不是青面獠牙、双目射出一串串令人生畏的蓝色火焰,但 却是那样地面目可憎,使我魂不守舍、惊恐万状,小小心灵里充满了深沉而绝望的 痛苦,我拼命挣扎着却无法动弹,我被一股无形的魔力揪胸抓攫…… 小鸟儿已回巢 花园里多安静 我的宝贝 为何叹息 快快闭上眼睛 ——睡吧小晓,睡吧小晓……啊,我必须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具可怕的物形、那缕美妙神圣的音乐……来 了,去了……来了,去了……又来了,又去了……感觉到那样的恐怖,又感觉到那 样的亲切……这应该是我生命本能中的一种暗示……( 那时候我的生命蓝图中尚没 有出现那尊白塔和那朵水葫芦花)…… 频频来到我的床边,那具可怕而辉煌的灵物, 那是谁、谁的形体、谁的身影? ……傻呼呼的,这可是天才的标志啊! ……我是天才,傻呼呼的天才? (11)遭遇鬼魂 那两具白晃晃的身形从瞎老郭的背后向我慢慢逼近、逼近:……嘤嗡嘤嗡、嘤 嗡嘤嗡……是蚊子,是自己的耳鸣,还是来自大自然内部的某种神秘的天籁? 猛地,纱幕落下了。 ——哈哈哈哈…… 瞎老郭疯狂大笑起来……这时候的笑声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白晃晃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纱……猛地落下了……一阵不明不白的风唰 唰唰地轻轻滑过……清晰地浮现出来两具赤裸着的洁白如玉般的人体,慢慢向我逼 来、逼来,向我这个叫作萧晓的可怜虫气势凌厉地逼来…… ——萧晓——(女声) ——萧晓——(男声) 我不能应答这呼喊……萧晓,谁是萧晓? ——哈哈哈哈…… ……我看见瞎老郭在他自己这不伦不类的疯狂大笑声中象一团雾气一般慢慢飘 散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萧晓!……这时候我不能是萧晓。 ——萧晓——(女声) ——萧晓——(男声) ——啊—— ……我清晰地听见我自己厉声惨叫起来……我拔腿想跑……在一丝阴暗的荧光 中,我看清了——那两人……那两人是: ——梦娜和庄子隐! 从黑暗深处衍射出来的惨白光线下,他俩朦朦胧胧的身影是那样地清晰可辨… …梦娜那曾令我如痴如狂、神魂颠倒的赤裸着的丰肥的胸乳;庄子隐那一头总是如 剑麻一般过分张扬的长发……我看见我惊恐万状地呆立在那儿…… ——你、你们……你们没有死? 我惊惶失措地问。 ——庄子隐就这么容易死吗? 庄子隐的怒吼使我隐约觉察到脚下的古老城墙在嗦嗦发抖、觉察到古城的那张 饱经沧桑的鬼脸要震落下去……一种本能的绝望涌遍我的全身……我看见我在城头 的荒丛中拼命地逃窜,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声…… ——我们就这么容易死吗? ——我们就这么容易死吗? ……我听到我的脚下发出了哗啦一声雷电般的巨响……一阵天崩地陷、飞沙走 石……我的古城墙倒塌了……突然我感觉到我的世界变得非常美丽、不同寻常起来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已烟飞灰灭…… 我呢?……那个叫作萧晓的可怜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