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庄子隐语录: 我有一本奇异的书…… 一本奇异的书……纸卷上充满了乐谱线、鲜花和潺潺的流水……每一张纸头都 是正页印着天蓝色的文字、背页空白(仅留下淡淡的梦一般的色彩)…… 这是一个物性的世界…… 呵,文学,你这个小丫头,你仍然以现实这一幅苍白的面孔出现在这一个花花 公子般电气化了的世界前,如何能够不在那些大家闺秀的流行风中湮没? 你必须创立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个性的世界、一个心灵化的世界…… 那么,看吧,就象当年一样,现实世界又掉在你的身后紧追不舍了…… (1)伏羲、女娲 ——水历元年元月一日那天深夜,你依偎在你母亲温暖的怀里大声地哭泣着… … 野乔梅说道。 ——你发泄般地倾尽你与生俱来的所有气力,拼命地嘶吼着,这哭泣宛若风雨、 松涛、宛若花开花落、宛若一切地籁、天籁,宛若圣乐一般的华美、庄重……风呵, 你身处旷野不得不飘;雨呵,你悬在半空不能不落…… ……但是从那边、从河对岸那边传来的那是什么声音?悠扬、婉转、清越、高 昂,如行云流水一般荡气回肠……那边的唢那、锣鼓、二胡、长箫早已平歇,可那 女人悠扬的哭泣依旧在清晰地飘来、依旧清晰地回荡在我这初生婴儿的懵懵懂懂的 耳畔…… ……那是谁的哭泣呵,母亲? ……那是谁的哭泣呵,母亲? ——这就是你那时候心里最想说的第一句话,但你那时无法说出来……于是你 的嘶吼便随着那女人的哭泣一出一入、一张一驰、一收一纵、一清一浊,如同一部 优美的二重唱,节拍紧随着节拍、音符紧随着音符…… 野乔梅说道: ——霜姐的哭泣,好象是在引导着你似的……但是不——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 哭泣:一个是对生命诞生的喜悦,一个是追忆逝去的生命的痛苦……这是生命存在 的一种随处可见的变奏:生与死的变奏…… ……就在那天,霜姐大清早起就扑在他们郭家庭院里的双儿的惨白的水泥坟墓 上,拼命阻止瞎老郭率领的那些和尚道士及勤杂帮佣人等: ——爸爸,要是把双儿哥哥的坟墓迁移出咱郭家大院一步,你女儿我这就死在 你面前!我这就撞死在双儿哥哥的坟前!……让双儿哥哥与那素不相识、病死了许 多年的女人合葬到珠湖边的那块荒草丛中,你忍心吗,爸爸?在那儿,双儿能建立 起一个什么好的家庭来?——爸爸,我决不答应!你是知道的:双儿哥哥没有死, 他根本就没有死!他怎么能跟一个病死了许多年的女人结婚呢? ——爸爸,双儿哥哥真的没有死,他不是经常走进你的梦中嘛,这可是你亲口 跟我说的!双儿哥哥真的没有死啊,他经常走回家、来到咱家大院里,也经常走进 我的梦中,伴我读书、唱歌、谈心、解闷,他还经常拿起你的那支唢那呢——爸爸, 你不是曾说过你的唢那放在那儿自己飘出一串串凄婉的旋律来吗?还有家里经常飘 着一缕缕紫云英的花香嘛,那也是他在外面采来放在家里的角角落落……他还经常 来到我的迷宫里……而且,你也知道,爸爸,每年的今天(元月一日),等到了傍 晚,他就会去河对岸的那棵虬柳树下等我们,他在那儿给你朗诵他的识字课本,他 给你背那些唐诗,还有陆游的那首《示儿》: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可是今天,双儿哥哥肯定是不会来了,你叫来这些和尚道士、这些虚假伪 善、肮脏龌龊的清教徒,他们吹吹打打、吵吵闹闹,高谈阔论、大吃大喝,满嘴的 仁义善行、普度众生,一肚子金钱地位、吃喝嫖赌,双儿哥哥怎么消受得了这般的 恶浊、污秽? ——爸爸,女儿今儿个跪下来恳求你:双儿他没有死,你不能让他跟那个病死 多年的女人成亲…… 爸爸,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一次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不再隐瞒你: ——双儿哥哥和我……我们……不是……你们的儿女,双儿哥哥和我不是泥做 的人,我们是水做的,我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而且,我俩不仅仅是兄妹,我 们还是……还是一对夫妻……你不是听说过伏羲和女娲兄妹的故事嘛!我和双儿… …是一对水做的夫妻、一对永远的夫妻、一对天为媒、地作证的夫妻……爸爸,你 听明白了吗?今儿我把什么都告诉给你了,我什么都不再隐瞒你了,你明白了吗? ——今天,既然你摆下了这样阔气的酒宴场面,也当着这么多的亲朋好友的面, 你就成全我和双儿在你们这个世界上的这一段因缘……你就让我和我的双儿哥哥结 婚吧! ——霜姐,我的好女儿,我的心肝,今天你这是怎么啦?……我的老天哪!在 你的双儿哥哥的大喜日子里,你可不能搅得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啊—— 瞎老郭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那双闪闪发亮、近乎疯狂的眼眸大放悲声。 ——不,爸爸!你这决不是给双儿办喜事,他决不会接受你这一厢情愿的善意 的,你这才是真正地搅得他不得安宁哪——……双儿哥哥,他最钟情的、他唯一钟 情的女人,就是我!……我们是一对永劫不灭的夫妻!……我们是一对永恒的夫妻! ——爸爸,我再一次跪下来恳请你答应我们吧! (2)高贵的郭家血统 这天夜里,躺在自己的卧床上,瞎老郭怎么也不能入眠。只要一合上眼,他的 耳畔就会震响他们郭家的无数祖先的怒吼: ——郭家的高贵血统——郭家的高贵血统—— ——你这孽障——居然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这孽障,你要断了我们郭家的香火—— 同时,他看见他的床头血淋淋地站着他的亡故多年的妻子水莲姑,头上披着当 年瞎老郭送与她作定情物的那张血红色的丝巾,正朝他破口大骂: ——郭子,你这恨心肠的郭子,你就不曾听说过“虎毒不食子”的故事吗?你 这恨心的畜生—— 你还我双儿来—— 一股深沉的恐惧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笼罩着、压迫着、推搡着、吞噬着他…… ——霜姐儿她总该不会想不开吧? 一想到女儿那双闪闪发亮、近乎疯狂的眼眸,瞎老郭就不由得毛骨悚然、脑门 上直冒冷汗。 ——你这孽障——你这孽障—— 无数祖先的怒吼使他再也躺不住了: ——不行,无论如何我得到女儿身边去!说不定今夜的女儿要面临一场生与死 的精神搏斗,说不定她会让死在她的心灵中占上风!咱郭家的列祖列宗啊,这回你 们无论如何得帮帮我这不孝的子孙——你们能恩准我这个污浊的男身闯进咱郭家女 儿们的那间迷宫里去吗?我不能再失去女儿啊——对列祖列宗,我已经犯下了不可 饶恕的滔天罪行了——你们总不能让我连进地狱的资格都没有吧—— ——郭家的高贵血统——郭家的高贵血统—— ——我一定得闯进迷宫去! ……要是霜姐儿再死了,郭家的根就真的要断在我的手里了——那我必将遭天 雷劈顶、永无葬身之地,成为一个万劫不变的孤魂游鬼,别说佛国、天堂,即连十 八层地狱都休想有一方安身之处! 我的祖祖辈辈们岂会轻饶我!——不,我一定要闯进迷宫,这是万不得已的。 我的仁慈的列祖列宗呵,请你们为我指点迷津,让我能悟解迷宫的路径,顺利走进 霜姐儿的房间里……霜姐儿不能死—— 瞎老郭从床上抖抖索索地爬了起来,摸索着点燃了一支长蜡烛,随手抓了件大 衣披在身上,走出了房间,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来到了迷宫的大门前。 (3)女儿宫 站在迷宫的门前,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庭院,突然他猛吃了 一惊: ——双儿的坟冢哪去了?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慢慢移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将烛火向前伸去: ——双儿的坟冢哪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下来定了定神。他将一只手掌伸向烛火的上方, 一股钻心的灼痛流遍了他的全身。——不是幻觉!他开始努力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 证实了白天由于霜姐的拼命阻挠,双儿的坟冢没有迁移出去。但是现在,双儿的坟 冢怎么不见了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外部世界出了毛病,还是内部? 瞎老郭似一块石雕人像一般端坐在那块石头上。他手中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摇晃 晃,天空中昏暗的星子、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老梧桐以及地面上爬满枯萎干朽的杂 草的一块块青砖,在他昏昏聩聩的目光中,一个个都谜一般地沉默着。 是外部世界出了毛病,还是内部? 他歪歪扭扭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再次走向了迷宫的第一道门……一定得走进 迷宫…… 从迷宫深处隐约传来的霜姐的哭泣,仿佛是从一只高档共鸣箱里飘出来的旋律。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第一道门上的那三个朱漆大字:女儿宫。 ——我一定得闯进去! 瞎老郭愣愣地看着不知是哪代祖先遗留下来的墨宝,心里既充满了对于违背祖 训家规的莫名的恐惧,又充满了对女儿的卿卿性命的担忧。他毅然推开了这道黑沉 沉的大门……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一下子闪灭了微暗的烛火,他从衣袋里掏了半天, 摸出了一只破朽的火柴盒,费了好大的劲,擦燃了一根火柴头,点着了蜡烛。 他一脚踏进了这间圆形的屋宇,一股奇花异草的芳香迎面而来,他觉得稍稍有 点儿欣慰……可是,除了刚才进入的那道黑色的背面也题着同正面一样的三个大字 “女儿宫”的大门外,屋子里还另有三道不同颜色(分别是蓝、紫、红色)的门, 各自通往各自的里间,每道门上都有着一排五言或七言的格律诗句: 殷勤谢红叶…… 楚女当时意…… 水远山长愁杀人…… 他念着这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语意绝妙的诗句,不知道该往那道门里踹。他再 三思索着,觉得自己无法猜透这其中的玄机。愣了好久,他决定随意走走看,然后 他就随手推开了身边的一道蓝色的门, 因为通常他总是喜欢这种颜色, 而且那句 “水远山长愁杀人”的诗句也让他感觉亲切。等到了里屋,随着一阵芳香过后,他 傻眼了,那里屋除了遍布奇花异草外,仍然有三道不同颜色(红、绿、黄色)的门, 且每道门上仍都题着一句诗…… 瞎老郭知道通往女儿闺房的这一间间斗室有上百间,它们循环往复、曲折迂回, 组成了这一个深奥的迷宫,如果找不到它们的规律,那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即 使有幸能蒙进去,那也得花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迷宫深处,女儿的哭声依然如一串串旋律源源而来。 ——必须迅速地找到迷宫的规律! ……一股汹涌如潮的焦虑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现在已经进入了多少道门?……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但不管怎么说,他得 这样走下去! 当他懵头懵脑地从一道熟悉的紫色的上面题着“楚女当时意”的门一脚踏进一 间里屋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这屋子里的另三道门是如此的熟悉:蓝色、红色、黑色。 两道门上分别题着两句诗: 殷勤谢红叶…… 水远山长愁杀人…… 另一道黑色大门上题着“女儿宫”三个朱红大字,他识得那是他的某位祖先遗 留下来的墨宝。他再回过头来看着刚才走进来的那道紫色的门上的那句诗:楚女当 时意。 这是原先进来的第一间屋子里,他这是兜着圈子走回来了。他对着这间屋子里 堆满了的奇花异草发出了一声声苦笑。他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一道灵感之光一闪而过, 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坚定地认为: ——只有这道红色的门是目前唯一的正确路径! ……殷勤谢红叶…… 于是他推开了这道门……屋子里另有四道(分别是紫、水青、绿、褐色)门: 麦黄蚕老樱桃熟…… 平沙漠漠水茫茫…… 仙人烛树蜡烟轻…… 国士秦郎此故乡…… ……现在该怎么办呢? 似这般绕来绕去,何时才能走入迷宫中央霜姐儿的闺房? 迷宫深处,女儿的哭声依然如一串串旋律源源而来。——必须迅速地找到迷宫 的规律!……一股汹涌如潮的焦虑笼罩在他的心头…… ——乱闯吧! 他咬着牙自语着,然后就推开了那道褐色的“麦黄蚕老樱桃熟”的门……这样 胡乱走了十几间屋后,他发现又从一道紫色的上面题着“平沙漠漠水茫茫”的木门 绕回了原先的这间屋子里,显然这两道门都是死胡同,可是剩下的那两道门,究竟 哪一道才是正门? 此时,瞎老郭手中的蜡烛已将燃尽,他在微弱的烛火中感到自己是一团真正孤 独无助的风中飘絮……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发疯一般地扯着他嘶哑粗犷的嗓门狂 喊起来: ——霜姐儿——霜姐儿—— 整个迷宫响应着一串经久不息的回声: ——霜姐儿——霜姐儿—— 迷宫深处的那一串旋律突然停顿了一下,但仅一忽儿,便仍又源源不断地飘响 起来。 恐惧、恐惧……恐惧似一团奔涌而来的烟雾刹那间淹没了他的整个身心。恐惧、 恐惧…… ——今夜,啊,我的霜姐儿必死无疑了—— 瞎老郭忍不住老泪纵横、仰首长嘘: ——女儿呀,你可不能死呵——万能的、永劫不灭的苍天哪,你就饶过我瞎老 郭这一遭吧……霜姐儿可是我的命根子,也是我向我们郭家列祖列宗的唯一交代啊! …… ——不,我一定要闯进迷宫去! 瞎老郭捏着手中即将熄灭的蜡烛大声自语着。他的话音刚落,一阵不明不白的 朔风突然从他的背后猛地扑来,一下子卷灭了微弱的烛火,同时只听得耳边响起令 人心惊肉跳的“吱呀”一声,黑暗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一道门被推开了……烛光消 失的那一刹那间,他清楚地瞥见了那道绿色木门上的诗句: ……仙人烛树蜡烟轻…… ——一定得走这道门! ……这也许真是仙人指路呢? 黑暗中,瞎老郭摸索着向前走去……一股似乎是来自潜意识的暗流象一团骚动 不安的热血在他的体内汹涌奔腾,不停地驱逐着他向前摸索而去……他的脚步声在 黑暗的迷宫中“嗒嗒嗒嗒”地响着…… 蜡烛已被一阵不明不白的风吹灭了,瞎老郭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好象有一股 陌生奇妙的旋律从迷宫的角角落落兀地飘响起来,然后他便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吟咏 声……他侧耳倾听……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哪儿飘来的,但他可以清楚地判断出, 那吟咏声绝不是霜姐的声音……俨然有一股非理性的神秘暗示突然在黑暗的迷宫中 如一道雷电闪耀而起,一首他从未接触、从未读识过的古诗、一首悲凉凄楚、哀感 顽艳的古诗猛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红树醉秋色, 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 风雨杳如年。 如同在梦中创造了一桩奇迹,他的心里涌起一阵狂喜: 殷勤谢红意…… 仙人烛树蜡烟轻…… ——红、树…… 他迫不及待地从衣袋里掏出那半盒火柴,抖抖索索地费了好大的劲擦燃了一根, 在这第三间屋子里的那五道门前(分别是淡青、粉红、水玻璃、白、橙色)晃动着: 挥毫落纸如云烟…… 可怜飞燕倚新妆…… 醉卧沙场君莫笑…… 城上高楼城下湖…… 邵女冢边芳草合…… 这五道门中,只有这水玻璃色的“醉卧沙场君莫笑”是正门! 他明白了! 他终于解开了迷宫的底!……一股潜意识的暗流在他的体内汹涌奔腾……他开 始隐隐觉察到自己好象经历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他觉得自己好象完全变了一个 人,这是从啥时开始的?——一阵不明不白的风?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他的体内被 某种东西赶在了一旁,他觉得自己(瞎老郭) 受到某种神力挤压而龟缩在了一个角落里,刚刚才找到正确的路线,却又因某 种更无法抗拒的原因而迷失在了自家女儿的迷宫里……而那在一瞬间强行占据了他 的身体的一枚灵魂,此时却显得如此活泼生动,在他们郭家的迷宫中轻车熟路地自 由串梭。 ——这是谁? 此时,瞎老郭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变得非常虚弱、非常稀薄,他实在无力回答 自己内心的这一个巨大的疑问: ——这是谁、谁赶走了我? 他仍然城往前走,但是他觉得那不是自己在走……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有着一 股骚动不安的莫名其妙的蠢蠢情愫在驱使着他一步一步地往迷宫深处走去,并且一 根一根不停地划着火柴头,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这微暗的火光中“嗒嗒嗒嗒”地响 着…… 相逢秋月满…… 熏笼玉枕无颜色…… 孤帆远影碧空尽…… 溪上遥闻精舍钟…… 自弹自感暗低容…… 黑暗中,一道一道的门被打开,他(他是谁?)踏着坚稳的步伐向迷宫的深处 挺进,嗒嗒嗒嗒,这脚步声在黑暗的迷宫中如石头一般强硬、坚实: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这脚步声沉着、稳定,势不可挡……他是谁?瞎老郭的灵魂象一只被挤 垮的皮球,龟缩在第三间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那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似一计强 烈的闪电眩惑住了他的眼睛。 ——是谁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躯壳上? 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首湘驿女子的古诗: 红树醉秋色, 碧溪夜弹弦。 佳期不可再, 风雨杳如年。 (4)空穴来风 迷宫深处女人的哭泣不知什么时候已慢慢平息,似饥饿的婴儿噙着了母亲饱满 的乳房……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瞎老郭的肉体同这一枚强硬的外来灵魂作着不屈的抗争……一种潜意识驱使着 他不停地从衣袋中摸出火柴来擦划……他一旦划着了火柴,这一枚强硬的灵魂一刹 那间便疲软了下来,而他自己龟缩在外的灵魂则趁虚而入,回归自我……但是那阵 不明不白的朔风又来了,倾刻间扑灭了火柴暗弱的桔黄色火苗,同时也驱走了瞎老 郭那瑟瑟发抖的灵魂……火柴盒空了,一根火柴头都没有了……迷宫中飘荡着瞎老 郭的灵魂发出的那一声彻底绝望的叹息……于是这具肉身便在疲惫不堪中接受了那 一枚强劲有力、来去无踪的灵魂,心甘情愿地让他支配自己……但是,郭家无数祖 先的怒吼仍在他的耳畔震响: ——郭家的高贵血统——郭家的高贵血统—— 一股维持郭家正统血脉的潜意识暗流在瞎老郭的这具躯体内汹涌奔腾……一股 非理性的激流使他那一串原本应该是非常轻飘、非常绵软的脚步(以便同他那具失 去了灵魂的虚弱、稀薄的肉体相适应)发出了石头一般坚实的嗒嗒嗒嗒的声音,这 跫音在黑暗的迷宫中有时候听起来简直如同咆哮的海啸、震怒的雷霆或者山摇地动、 天崩地塌!这一股非理性的激流,象一个正与他娓娓而谈的老朋友在隐隐暗示着他: 自盘古开天,到了三皇之初,由于自我放纵的原因,人类毁灭了,伏羲和女娲为了 延续人类而决定兄妹结婚,但又觉得羞耻,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他俩便携手攀 上昆仑山顶,对天盟誓:……天若遣我兄妹二人结为夫妻,空中那团云气就全部聚 合起来;天若勒令不许,空中那团云气便全部弥散开来……兄妹俩话音刚落,那团 云气便全部聚集而起…… ——这枚灵魂是谁?他是谁? 一星暗示的火苗在瞎老郭的这具虚弱的肉体内突然象接触到了一汪汽油一般烈 焰腾腾地燃烧起来: ——双儿,那是……那是我的双儿!…… 但这一团暗示如同微弱烛火遭遇狂风般倾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的这具躯 体依然踏着坚实的步子在向迷宫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解得春风无限恨…… ……卢橘子低山雨重…… ……烟云杳霭暗相和…… ……秦川如画渭如丝…… 这是一种来自于潜意识的某种神秘的动力:他的脚步坚如磬石、势不可挡…… ——郭家的高贵血统——郭家的高贵血统—— ……年年岁岁花相似…… 瞎老郭的灵魂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肉体之眼却牵引着他稳步向前),但是最后 的这一束震憾人心的诗句,却好似一道闪电般闪烁着不灭的火花……那一枚空穴来 风似的附丽于他的肉身的外来灵魂,如人类的理性在数千年前的某一朝突然以客人 的面貌进入了人的躯体之后,便索性强行占据、再无离念,这真是喧宾夺主呵…… ……年年岁岁花相似…… (5)幽媾 这就是最后的一道门了! 迷宫的中心就在眼前! 霜姐的闺房已近在咫尺! 一阵阴暗的风轻轻地吹来…… ——吱呀—— 那道门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突然自己可怕地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瞎老郭 的灵魂在这一片可怕的漆黑面前索索发抖,但是他那遭遇控制的肉体之躯却依然迈 着石头一般坚实的塔塔塔塔的脚步……他(这个他是谁,是遭遇控制的瞎老郭还是 控制者双儿?)坚定地跨过了这道门的门限……一股花草的奇异的芳馨扑鼻而来— —他感到陌生而恐惧,而另一个他则感到亲切而欢欣。 这道门朝着一个黑黢黢的庭院洞开着,一道无声的闪电突然划破了黑暗,庭院 里的花团锦簇中,赫然匍伏着一座圆溜光滑的水泥坟冢——双儿的坟冢……瞎老郭 的灵魂在一片鬼谲的花团锦簇中瑟瑟发抖……而那个入侵者却强行牵引着这一具肉 身,在浓浓的黑夜中的庭院里沿着一条白鹅卵石小路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去…… 来到那框敞开着的在强烈的闪电中呈现出一片血红色的小木门前…… 门在微风中嘁嘁喳喳地响着…… 他扭头看了看那座坟冢,脸上露出一串满意的笑容,好象在为某种妥善的安排 而感觉欣慰,而瞎老郭的灵魂则龟缩在一方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看着他的那具躯体 肆无忌惮地抛弃了他,独自一个轻车熟路地向着那道门洞走去…… 门在微风中嘁嘁喳喳地响着…… 他的手伸向了那道血红色的门…… ——双儿、双儿…… 屋子里的霜姐在呼喊吗?在梦中呼喊吗? 他怔了怔…… 瞎老郭的灵魂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双儿——你来了—— 这是女人在梦中的呼喊吗? 他的手在敞开着的血红的小木门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瞎老郭的灵魂在一边惊叫起来,只是这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那是谁在敲……谁在敲我女儿的门?……我的女儿还好吗? 笃—— 随着小木门发出这一下轻微的叩击声,他的脸在黑暗中露出了神秘而残酷的快 乐笑容……他的脚开始往屋子里一步一步地迈去…… ——不、不!天哪…… 瞎老郭的灵魂迸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喊: ——他要进去了!……他是谁——谁进了我女儿的屋子? 他一步一步往屋子中央移去…… ——双儿、双儿,是你吗?双儿、双儿…… 屋子里的女人发出了这一串急切的呼唤……是从梦中发出的吗? 他走到了霜姐的床边,对着她俯下了身子…… 龟缩在一边的瞎老郭的灵魂这时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拼命推走了那一枚来历 不明的灵魂……瞎老郭在黑暗中隐约看见女儿紧闭着双眼、满面潮红地躺在床上, 也没盖被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裸露着,四肢似乎非常痛苦地扭曲、绞结着,他 大吃了一惊,上前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一股热流灼得他忍不住“哎呀”一声叫了起 来: ——霜儿,你怎么啦?——霜儿、霜儿—— ——双儿、双儿,是你吗?双儿,你来了? 霜姐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串急切的呼喊。 ——霜儿,我可怜的女儿,霜儿…… 这时候,瞎老郭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有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那一缕不明不 白的阴风呼地掠过,瞎老郭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一下子冲刷到了一方角落……就在 这一刹那,几乎在意识之流还没有愣过神来的这一段小小空隙里,霜姐那双滚热而 湿润的纤纤玉手突然如一把钢钳紧紧箍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个踉跄,便一头扑在 了那一洼湿热而骚动不安的胸腔里,那一对雪白透红——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在微风中摇曳——的乳房一下子缠夹住了他的头颅…… ——不! 龟缩在一边的瞎老郭的灵魂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叫: ——天哪,他是谁? 如同一团一触即发的滚热的油雾突然被一计闪电击中……在小屋中央围绕着那 张香气扑鼻的温床,燃烧起了一簇可怕的、罪恶的熊熊大火…… 龟缩在一边的灵魂拼命地克服着自己内在的虚弱,咬牙切齿地向那张床扑去, 向那个罪恶的、来历不明的外侵灵魂扑去,但是那团凶猛的火焰立刻熏得他哇哇直 叫…… ——我……我总是觉得好象被……什么神力……抽吸去了……满满涨涨的一大 块……双儿哥哥,你就是我的那一大块…… 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着。 瞎老郭的那具身躯在无声地点着头。 ——不—— 龟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灵魂拼命地呼叫着。 床在那团烈焰腾腾的大火中如狂风中的柳叶一般不由自主地飘摇。 床在黑暗中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这时从屋子的棚顶上发出一个女人怪诞可怕 的疯狂大笑…… 龟缩在一边的灵魂清晰地听见一串震怒的女人的声音如倾盆大雨般浇灌在他的 头上: ——畜牲——畜牲—— ——不,天哪,那是谁!我在这儿……我被赶在了这儿!…… 瞎老郭痛苦地说道。 ——双儿……你是我……我是你……我们……是一个整体——什么也不能把… …我俩…… 分割开来——无论怎样,时空之门……永远都对着我们……敞开着…… 女人象在梦中一样喃喃私语着。 ——时空之门永远都对着我们敞开着—— ——不,那不是双儿……双儿早死了,死了已经有十多年了—— 瞎老郭的灵魂痛苦地说道。 ——哈哈哈哈……那么……那是谁? 棚顶上的女人再次可怕地疯狂大笑起来: ——双儿——双儿—— …… ——你是谁?干嘛躲在棚顶上? 瞎老郭大声责问道。 ——哈哈哈哈……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吗!……你这个畜牲——还我的双儿来!…… ——你……你……是水莲姑!? ——哈哈哈哈…… 一团潮湿的雾气……棚顶上的那个哈哈大笑着的女人的灵魂……她在不断地摄 取着、吸呐着自然界的各种灵气,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闪闪发亮的结晶体, 在迷宫四周围游离飘荡,附丽于每一件她所熟悉的甚或使用过的物件,尤其是她的 那些至今仍由瞎老郭保存完好的遗物,更是让她留连忘返、不忍离去……灵魂…… 这一枚女人的灵魂、这一团潮湿的雾气,已经变成一块实实在在、闪闪发亮的结晶 体而存在着了……这一枚灵魂已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这一个世界上了,而并非只是 仅仅存在于这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中,她吸呐了大自然的无数物件中所飘逸出来的 精气(无所不在的精气),并且同许多具体的物质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团扑散不去、 捉摸不着的灵气缠绵在活着的人群周遭,常常发出女人的哈哈哈的疯狂大笑声…… 你大可不必毛骨悚然、惊惶失措!——这只是一种灵魂的物化,它形成一切含蕴深 厚、美妙无比的意象!……哈哈哈哈…… ——河那边人家的孩子出生了。我又听见他的哭泣了,多么动听呵—— 霜姐喘吁吁地说: ——我的孩子十个月后也许就会……呵,双儿——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不! 龟缩在一边的瞎老郭的灵魂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怒吼,那声音如一束彗星的尾巴 愈拖愈小、愈拖愈稀…… (6)湄子 ——十个月后的一天下半夜,湄子降生了…… 野乔梅说道。 ——瞎老郭对村里人说,那是他的孙女,孩子的爸爸是双儿…… ——双儿? 人们不明白。 ——是啊,双儿真的没有死,我的双儿真的没有死!——我亲眼看见他从外面 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