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的死 作者:南庄子 水仙漂亮,人见人爱,可就是短命,只活了三十来岁。水仙死得原由很简单, 就是得了肺结核。肺结核,当时在民间叫痨病。痨病,你听听,就知道是一个恶 魔的名字。这恶魔,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人们一听痨病,如临大敌,如坐 针毯,论心情比今天的癌症还恐惧。当时人们缺衣少食,连肚子都喂不饱,那有 钱去看病?有了病,硬挺着,挺不过去了,才去找位老中医,抓些草药,悠悠地 喝。好了好不了,那就看自己的造化了。去看过病,也就是给事后留个好说法。 那年月,谁得了病,谁就是众矢之的败家子,猫不疼,狗不爱,更不招人待 见。当时最让人心惊胆颤,毛骨悚然的就是这痨病。谁染上它,谁就别想逃开。 这病魔疯狂得很,如同一棵寄生树,浑身长满无数小手,每只小手都像把老虎钳 子,夹住你,卡住你,咬住你,不让你逃离,非把爪子深深地陷入你的皮囊,肌 肉,骨骼,汲取尽你的精锐,神气,魂魄,最终与你同归于尽。换句话说,谁染 上它,谁就如同跟上了鬼,非让这死鬼拉你下了地狱不可。这痨病跟癌症还不大 一样。癌症,谁的就是谁的。可这痨病,不小心就成了大伙的,因为它具有很强 的传染性。虽然不像深秋落叶那样,风一吹就漫天飞舞。但那时正值农业学大寨, 村村都在奔向大寨县,农村的劳动是集体化大生产。这样不免为疾病的传播提供 了广阔天地,农民在播种种子的同时也播下了疾病,在丰收粮食的同时也丰收了 死亡。人们享受着集体化大生产,也享受着瘟疫大传播。灾难性最大的一次就是 肺结核。 那年,村子里从东到西死了一大串,其中就有水仙的丈夫。水仙曾跟人们扳 着指头数过新添的坟头,足足有二十多个。四百来口人的村子,在短短不到五个 月里,也就是春末秋初横跨整个夏季的日子里,活生生的二十多个人像种土豆一 样埋进了地里。此次灾难,震撼了方圆几十里,惊动了社里(公社),县里,地 区,省里,直到中央。因为死得都是贫下中农,死得都是革命群众,死得都是人 民公社好社员。开始,村支书用无产阶级专政的眼光看待这场灾难。崇高的革命 警惕性使他认识到,这是起典型的反革命事件。他认为是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 级敌人,向革命群众的反扑。虽然没有抓住敌人的尾巴,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 肯定是投毒所致。 为了打击和消灭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村支书以反革命事件报到了社里。社 里也不敢怠慢,很快又报到了县里。县里派出公安火速下来侦破,侦破结果怀疑 是瘟疫。接着县卫生部门也派员来了,经查实的确是瘟疫。级级上报。惊动中央。 国家卫生部派来三位专家,他们带着党中央的关怀,前来慰问和解救困扰在病魔 中的老区人民。经他们临床观察,化验取证,断定是肺结核,是痨病。疫情也是 敌情。县里又派出几名公安下来,组织村里共产党员和基干民兵,日夜站岗,把 守村口,禁止本村人外出,外面的人进村。 水仙听人家说,那叫封闭,隔离,警戒。水仙老是捉摸,痨病就是厉害,防 治还要站岗放哨,比打日本鬼子都隆重。为了打好这场歼灭战,县里拨出专款, 诚请国家专家开了预防为主的中药方,让全县人民都喝,以增强全县人民体质。 老辈们一提起这档子事,手舞足蹈,幸福的不得了,好像他们曾实现过一次共产 主义。这次瘟疫,水仙的村是重灾村。村里买回六口大砂锅,在校园里盘起泼牛 火,烧柴,添碳,煎药,让村民们大喝了三天。瘟疫还不知道过去了没有,大伙 就一如既往地去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了。在劳动期间,一碗白开水,你喝了,我喝。 一个窝窝头,你啃了,我啃。一锅老旱烟,你抽了,我抽。大家的口头禅就是: 活着干,死了算。 水仙近段时间无精打采,懒得不带动荡,身体低烧,咳嗽不断。她上县医院 查了查,拍片,化验,把脉的结论都一致,是肺结核。水仙执拗得不信。她想, 瘟疫和丈夫都过去一年多了,自己咋就又感染上肺结核了?她侥幸。她认为自己 不是感冒,就是贫血。她叮咛赤脚医生就按这两种病先治。赤脚医生说啥也不敢。 水仙骂他,你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只能给你妈吃脚。水仙托人从公社医院里 抓了三副药。她吃了头副,觉得顶事。咳嗽也减了,也有了精神。 吃下第二副,感觉就不对劲儿了,好像药没有了疗效。吃第三副时,更不行 了,闻到药味就想吐,最后竟吐出了带血丝的痰。水仙还仔细端详过自己吐出的 痰,酷似磕开了落窝鸡搂过几天的蛋,白里透黄的蛋清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 也好像是踩扁的地球仪。水仙开始战战兢兢地信县医院的话了,认定自己也跟丈 夫一样得了痨病。她被这横空飞来的灾难,吓得不知所措。她埋怨老天不长眼, 尽是欺负好人。她埋怨大地不收粮食,尽收人。她埋怨自己也下贱,明知道该死 的丈夫得的是肺结核,怕传染给孩子们,让孩子们躲得远远的。可自己却忘了 “人亲,病不亲”的道理,喂水,喂饭,总要自己先尝尝,怕烧着他。这倒好, 饭尝了,病尝了,死也要尝了。 水仙怀疑,瘟疫过了个严冬还冻不死?水仙不愿死。无论从什么角度讲,她 都不愿死。她想活着,想好好地活着,想再嫁个男人白头到老。水仙想过,等丈 夫过了三周年就嫁人。要嫁,离开山西,嫁回河北,好跟娘家人靠得近点,有事 也有个照应。再说回来,河北粮食多,山西老挨饿,水仙受不了。但没想到,计 划赶不上变化,自己得了痨病了。水仙想,生命发展成死亡还有什么意思?水仙 想,这下好了,改嫁都没人要了。 那个傻X 愿请个“讨债鬼”进家门。水仙的希望全破灭了。水仙觉得,与其 活在世上生病吃药不能自理,倒不如早早死了。死,对于痛苦的人来说,也是个 最好的归宿;活,才是他们生命的难题。水仙也是这样。每天让水仙心痛的也不 完全是自己,比疾病更折磨她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女儿山雀刚过五岁。 儿子松鼠不满三岁。 还都是黄茬茬的嘴唇,像刚出壳的小鸟,浑身上下没长出羽毛。如果再没有 了母亲的疼爱,不饿死在草窝里才怪哩!水仙一想到这,心就痛,人就憔悴。她 无处发泄,就免不了打骂孩子。她打孩子们没福气,转生在一个贫苦人家里。她 骂孩子们穷命,穷得连父母都没有了。孩子们根本弄不清她在说甚,只知道自己 离不开妈妈,好想爸爸。水仙发泄完怨气后,心里更难受。每当此时,山雀儿就 会安慰妈妈。山雀儿说,妈妈你难过,就打打我吧。我不疼,不躲,也不哭。水 仙面对懂事的山雀儿,咋能伸出手,有这话就很满足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水仙的病已是半年多。前几个月,她娘家的人还常过来瞧瞧,照照,看看,借几 个小钱给她,催她快去医治。到后来,见她愈病愈重,干咳不止,吐血不尽,认 定再拿钱给她看,如同用钱塞貉子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娘家老少集会,坐火 车远来,提挂面的提挂面,提擀面的提擀面,提鸡蛋的提鸡蛋……还有的拿着馒 头、面包、点心什么的。水仙瞧见这堆东西,心就剧烈颤抖,因给了她强烈的贡 品感觉。山雀儿、松鼠不管那么多,见了好吃的,就流口水。 水仙的父母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侄儿男女来了一大群,把个窑洞挤得满满的, 可以说是水泄不通。亲人们的到来,惊扰了四邻,乡亲们纷至沓来,围观热闹, 误以为水仙死了。读者应该清楚,这就是当时贫穷的乡村文化。水仙心中明白, 亲人们的到来,说好听的是来看自己,倒不如说是为自己即将的死送行来了。水 仙见亲人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病,尽捡些好听的说。她也故意不提,强装出笑脸招 呼。她旁若无事地慢悠悠说,没有茶,喝白开水。没有杯,拿碗。说也怪,水仙 今儿,好端端个人儿,既不咳嗽,也不吐血,蹦有精神。晌午时分,水仙说,没 有菜,就炒你们拿来的鸡蛋吧。水仙她娘见真要拿上去炒,忙双手夺过水仙手中 的篮子说,这是留给你日后补身子用的。水仙忍受不了这种无私的疼爱,双腿一 软,泪淋淋地跪在双亲面前。一霎那,全屋的人都哭了,好像大堤决口,洪水波 涛。 水仙哭成个泪人。水仙恳求老父老母原谅自己。水仙说,女儿不孝,得了痨 病,先走了。希二老不要挂念,好好保重,以免伤了身子骨。水仙说,就等于二 老没有生下自己。水仙的话,句句伤到娘心上。水仙她娘听了,浑身痉挛,心如 刀绞,不由的悲痛至极,晕死过去。水仙见状,忘记了病体,夺门而出,向村东 奔去。屋里其他人也顾不上自己的痛哭,惊惶地围拢水仙她娘,又窝又抱。不一 会儿,水仙回来了,请到了村上的赤脚医生。医生用手测试过水仙她娘的出气, 把把脉,打开药箱,拿出针管,给水仙她娘注射了一针。没多长时间,水仙她娘 款款地睁开了双眼,活了回来。那场面揪心裂肺,好不伤人。水仙娘家老少,挥 泪别去,再没有见踪影。水仙清楚,谁家的光景也拖累不起。 昨晚,水仙做了个长梦。早晨醒来,还历历在目。水仙梦见丈夫抬着八抬大 轿迎她来了。她臭骂了丈夫一顿,说你可以搁下我和儿女不管,凉沙沙走了。我 怎能呢?我必须安顿好儿女才能去。水仙说,你再等等。丈夫说,好。就再等等。 水仙心里清楚,她梦见好事全落空,梦到不幸的肯定应验。今日一梦,水仙有点 着急。她认为,阎王爷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得抓紧时间办事。水仙对女儿山 雀儿是比较放心的,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儿子松鼠。 她说,山雀儿好说,一个女孩子家长大嫁人就是了,好赖总会有个婆家。她 还说,松鼠就不一样了,穷苦人家的男儿娶个媳妇同登天一样难。财礼是座山, 压得做父母的半生直不起腰,要不咋家家去打换亲呢。她还说,姐姐山雀儿就能 给弟弟松鼠换回个好媳妇。松鼠就可以跟媳妇生儿育女,延续侯家香火。水仙说 这番话时,微笑着,很甜蜜,好像她正在给儿女操办婚事似的。山雀儿,松鼠, 好长时间了,没有看到过妈妈的笑。今日见了,格外稀奇,无比高兴。水仙告孩 子们说,妈妈要出远门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地方又黑又潮,是不让孩子 们去的。她说这话时,语气冷冰冰的。她缓口气说,山雀儿。你大,你是当姐姐 的,遇事要让着点弟弟。妈妈拜托你了。水仙求女儿求得很认真,好像怕女儿答 应了又变卦。山雀儿懂事地点点头。山雀儿知道妈妈去得地方,并不象妈妈说得 那么遥远,其实就在自家屋后头,跑几百步就能到达。山雀儿去过那里,是为父 亲扫墓。水仙再三叮嘱山雀儿,不管遇上什么困难,一定要跟弟弟活下去。长大 后,山雀儿松鼠才明白:活,在母亲心中高于一切。 水仙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想出了一连串主意,但就是拿不定。水仙要女儿去 趟婶婶家,叫叔叔过来,就说妈有要紧事跟他商量商量。水仙想过,孩子们是侯 家的后代,骨肉,当叔叔的也有责任和义务养活他们。山雀儿是很乖的孩子,听 了妈妈的话,当即跳下炕,踏拉了妈妈的松紧口布鞋,一溜烟儿跑了。叔叔见侄 女儿山雀儿到来,二话不说,抱在怀里,默默流泪。山雀儿为叔叔擦擦眼泪,感 到叔叔很亲,亲得心贴心。山雀儿不哭,闭着眼睛,尽情享受叔叔怀抱的温暖和 有力。山雀儿贪婪这种感觉。山雀儿想爸爸。 爸爸的怀抱跟叔叔一样温暖有力。爸爸的怀抱是山雀儿永远无法忘记的幸福 乐园!山雀儿一想起爸爸,就感到一股暖流从心田流出,流遍自己全身。叔叔抱 起山雀儿就要出门,被婶婶喝住了。婶婶责问,你要到哪里去?你是不是也要去 找死。你想死,去好了,永不要再回来,不要给我和孩子带回瘟疫来。婶婶怒吼, 数你死了才好呢。叔叔听了,收住迈出门槛的脚,进退两难。山雀知趣,跳下叔 叔的怀抱,头也不扭,跑了。水仙明白,孩子她婶,还惦记着分老产时的不快, 心中还有解不开的疙瘩。说起来也真丢人。公公婆婆家底簿,双双过世后,留下 有用的东西不多,分来分去,剩下五个瓮分不倒了。兄弟俩一人两个剩一个,一 人三个一人两个那就不等了,不等就是不公平。兄弟俩面对五个翁作难了,谁都 想多要一个,多要一个就能多放些粮食,要不粮食丰收了,还的加个蓆洞子,蓆 洞子最怕老鼠咬。瓮子就不一样了,瓮子是瓷的,千年的老鼠也啃不动。再说回 来,瓮子还能放水,蓆洞子就不行。还有个要的硬道理,当时的瓮子方圆几十里 不卖,只能用土豆换,一瓮子土豆才能换回一个瓮子。一瓮子土豆,一个人的半 年口粮,谁又舍得去换。当时,贫穷是酿祸的根子。兄弟俩,蹲在地上,吸闷烟, 不吭声。家,分到这种地步,的确分不下去了。弟媳妇出了个坏主意,建议干脆 把多余的一个瓮砸了算了。自己也表示赞同。兄弟俩没有一个有心胸、气度、主 心骨。俩人真的搬起石头向瓮砸去,“咣当”两声,瓮碎了,兄弟俩情义也碎了。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地位高……窗外的歌声,引起了水 仙另一番心思。水仙想去找集体。她知道,找集体,说透了,就是求支书。支书 虽然阴险,与自家有过仇结,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解开了。过去水仙想起他, 不免有几分恨意,今日想到他,倒觉得有了几分眷恋。水仙心中问自己,是不是 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人到死时心也善?从自己的体验来看,确是如此。过去, 水仙每当想起与支书的事,就倍感屈辱,想把支书千刀万刮,剜下小鸡喂狗。今 天却反了个,对支书不仅恨不起来,倒有了几分珍惜之感。 水仙想,今生今世要过自己的男人很多,真正得逞的也就那么两个,一个是 丈夫,一个是支书。支书虽然下着,可恶,但毕竟也是追求过自己的人。今天, 水仙留恋他,同样留恋世上与自己打过交道的所有人,是他们支撑了自己的人生。 水仙想,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恩恩怨怨是前辈前世造得孽,今生今世偿还也都 是天意。水仙心里说,人真奇怪,活着时,你争我夺,你仇我恨,你笑我哭;临 死了,回忆起来,却感觉到全是美好。水仙老是想,自己与支书的事。在支书眼 里,自己的确是个仙物,看他见了自己的眼神,都直了,能燃着火。书上说得好,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时,自己用脚心都能感觉到他的追求。 当时自己讨厌他,认为他是色狼,远远望见他,就得躲闪开或藏起来。因为 自己听人说,他跟全村的女人都睡过觉。支书曾多次找借口靠近自己说,我想要 你。自己坚定地说,那决不可能。支书骂自己,你是刘胡兰。一次,他咬牙切齿 地对自己说,我迟早一天要强奸了你。自己也恶狠狠地对他说,要是有那么一天, 我撕破你的蛋。没想到后来他真敢,真的这样做了。在这一点上,自己还真佩服 他,是个男人。要不,他当不了支书。自己的话也未落空,给了他一个沉痛的教 训。事情是这样的。自己去自留地摘豆角,被他瞥见。 他鬼鬼祟祟,紧追其后,等自己进了地中央,弯腰摘豆角时,扑上来,抱住 了自己的腰。自己的腰又细又软,被他一抱,竟折成了两截。自己原以为是丈夫 开捉迷藏玩笑,闭上眼还准备在他怀里撒撒女人娇,没想到抱自己的人十分用力, 一点也不温柔,自己心感不对劲,顿觉是遇上色鬼打劫了,睁眼一看,竟是支书 他,自己歇斯底里地拼命挣扎。支书见已是含在口中的天鹅,怎能让她跑掉,绝 对不能罢手,非得把活做了。支书还从来未做过半途而废的事。水仙清楚,一个 男人要想强奸一个女人,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这个女人去迎合。水仙不 屈,跟支书滚打起来,压倒好大一片庄稼。支书像个无赖,紧抱住水仙不放,一 张臭嘴不停地在水仙脸上啃来啃去,啃得水仙好恶心。特别是那口臭味,大粪似 的,让水仙都快把肠胃翻出来了。 水仙事后想过,女人能够忍受让自己不爱的甚至讨厌的男人去干身体,但绝 对不能忍受让他亲吻。亲吻是男女爱慕的试金石。水仙精疲力尽。支书是个行家 里手,最终扒下了水仙的裤子,并乘势顺着水仙的大腿将那东西插了进去。水仙 摇着屁股,甩都甩不掉。支书有了快感,喘着粗气高喊,水仙,你真他妈的有味。 水仙恼羞成怒,回手狠劲儿抓了支书的蛋包。支书疼痛难忍,才脱手放了水仙。 水仙提着裤子惊慌逃窜。水仙一直想,丈夫的死,与这事有关。 第二年夏天,丈夫见全家人饿得要命,趁夜里偷了集体喂大牲口的糠,不知 被谁发现,告了密。支书给丈夫戴了顶现行反革命帽子,三天五日斗,黑夜白昼 劳动改造。就这样,没出三个月,丈夫皮包骨头,口吐鲜血。痨病瘟疫来了,丈 夫没有了抵抗的体质,只好被卷入病死的漩涡。水仙曾去找过支书,希望支书准 几天假,让丈夫去公社医院去瞧瞧。支书说,那行,你让我尝上一口。水仙强忍 内心隐痛,让支书把手伸进裤裆摸了一把。支书十分满足地把手放在鼻子前闻闻, 说,好香,真他妈的好香。水仙一想到这,脸就红,还发烧,还害羞。水仙想, 自己总算是给过支书好处,他怎也不能是忘得一干二净,连个影子都不留?水仙 想,在这个“点灯靠油,娱乐靠毬”,“土坷垃(粘土)垒墙,墙不倒;跑黑 (耍流氓)的跳墙,狗不咬(习惯了);姑娘卖身,娘不恼(娘就是这么过来的)” 的偏远山村,跟支书睡了怕啥?大不了让丈夫捶上一顿。村里,服服帖帖让支书 睡过的女人太多了,几乎是每个女人都睡过,除非你是没让支书看上眼。那时候 的领导贪污不上什么,就能捞点色。村里的女人跟支书睡,无怪乎是想攀高枝, 沾点光,揩点油。比如说,让支书给家里人派个好营生啦,多评几分工啦,让儿 子当个兵啦什么的。归纳起来有两大类:有的是放长线钓大鱼,有的是临时抱佛 脚。 总之,人人都睡得安心,家家都过得安稳。可就是出了自己这么个特别,跟 人家支书闹翻了。为的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了忠诚?自己与丈夫是买卖 婚姻。为了贞操?自己做姑娘时,十六岁就让后父强奸过了,要不也不会从河北 嫁到山西来,嫁出几百里。自己没有欲望?丈夫久病卧床,自己早按捺不住,做 梦身体都想燃烧。哪又为的是什么呢?归根结底,是女人潜意识的抗拒。水仙往 回想,假若当初痛痛快快给了他,也许就不会走到如此穷途末路。水仙想,现在 给人家,人家肯定不要。因为一见到自己,他就会觉得蛋疼。再说,现在自己的 身体都提不住二两血,咋还能去做那事?水仙排除了去找集体的想法。不过水仙 也认识到,在生活中,女人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时,首先和最后想到得都是出卖 自己的身体。 昨晚,水仙一夜没睡。她不是听到猫头鹰叫,就是看见个黑影在窗口上晃动。 就这一整夜的折腾,水仙病不死,也得吓死。鸡叫时分,水仙的病又大发,一阵 儿甚过一阵儿,气愈急促,吐血不止,血流成河。此时的水仙,好想娘,想在老 人家面前,再无拘无束地大哭一场。此时的水仙,好想身边有个亲人的抚慰,好 想有把能拉拽她喘息一阵儿的稻草。此时的水仙,好想有把接应她的大手,让她 下地狱也有力地握着。无情的病魔,已折磨的水仙没有了梦幻,残酷的死神已提 着铁链等待水仙同行。水仙不再对自己生命的挽救而渴望,唯一让她依依不舍的, 依旧是两个孩子。死神见了母子离别的场面也流泪。水仙一手摸着儿子的头,一 手拉着女儿的脚,好像《收租院》中的泥塑,没有一点生命的动感。 两个孩子,痴情地望着妈妈,望着苍茫遥远的未来。水仙想,孩子是自己生 命的延续,只要孩子们活下去,就等于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生命的胜利。 水仙黔驴技穷,只好拿定主意,把孩子们都给了人。当作出这最后决定时,水仙 轻松了许多,像解开一个千年的死结。也许是回光反照。水仙心一顺,来了精神。 水仙想,该为孩子们做点好吃的。吃什么?吃饺子。自己跟孩子们再吃顿饺子。 说到饺子,就想起过年,水仙好心酸。她含笑地跟孩子们说,中午我们吃饺子。 孩子们一听,馋得老舔嘴唇。他们问妈妈为什么要吃饺子?水仙回答,今天是妈 妈生日。姐弟俩兴奋不已,天真地玩起了古老的游戏:拉锯,扯锯,老娘门口唱 大戏。什么戏?红灯记……看到孩子们的乐,水仙心如蛇咬,敢疼不敢哼。水仙 拿出家底斤数麦种,强打起精神,开动了水磨。清澈透亮的水,从脚下无情地流 过,流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水仙想,娘儿三个吃顿团圆饭,好各自去上路。 刚刚吃过早饭,崔二拐就来了,引来一个五台人。崔二拐干什么事都是喜滋 滋的,包括让他扔死孩子。别看崔二拐是个瘸子,可在赵家庄还算是个人物。他 的瘸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父母没钱给看留下的后遗症。崔二拐好偷鸡摸狗, 但从不讨人嫌。为什么?很简单。他对高堂老母特别孝顺,从而赢得了人们的尊 敬。水仙一见崔二拐,心头不由跳出一句老话:家有赖儿不瞎门子。 水仙上下打量着五台人,见他高高的个子,宽厚的肩膀,就知道他有力气; 见他邋遢的头发,无光的大眼,就知道他是个老实巴脚的人;见他佝偻的身材, 老茧的大手,就知道他是个勤快人。水仙想,把孩子给这样的人放心。水仙说, 那你就抱走我儿子吧。水仙的意思是,把儿子安顿好了,也就去了她最大一块心 病。没想到五台人说,我不要,我要你女儿山雀儿。水仙说,为甚?五台人说, 我和老婆一口气给我生下五个光秃秃的小子,就是生不出丫头。我们去县医院问 过医生,人家说基因不对。 我们也不知道甚叫基因,所以商量好要个女儿。水仙说,就为这?五台人说, 还有。养女儿白花不了钱和力气,养大了可给儿子做媳妇。水仙说,你是为了养 个童养媳?五台人感到说漏了嘴,赶紧拐弯抹角说,要不去打换亲。水仙难受的 低下了头,凝视躲在墙脚,紧抱着个大枕头,浑身发抖的女儿山雀。五台人怕水 仙不答应,慌慌张张从裤子里掏出一沓钱,往手上唾口唾沫,重新数了数,说二 百。水仙不接,闭着泪说,你拿回去吧。钱对于我已经没用了。只要你善待我女 儿就行了。 五台人感激地点点头说,那一定是,那一定是。五台人怕水仙变卦,匆匆忙 忙抱起山雀儿,就走。水仙喝道,你别急,让我再给女儿梳一次头。头,梳好了。 水仙说,五台人,你抱走吧。山雀儿在五台人怀中,不哭,不叫,不吵,不闹, 像条落水的小狗,眨着无精打采的白眼,呆望着妈妈和弟弟,逐渐远去,逐渐远 去,逐渐远去。水仙忍受不了这寂静,沉默,无言的永别。她疯了,好像一条被 掏了乳崽的母狼,疯狂地向天长啸,站住。让我再看她一眼。水仙声起,人倒, 晕厥在村口。五台人不知所措。崔二拐厉声骂道,你还不快走,等你妈个X.五台 人像只老虎口中逃出的兔子,拼死拼活地跑了。 下午三点多,崔二拐又领个平山人来了。平山人边走边说,连大带小一窝端。 崔二拐嘿嘿一笑,数那好。平山人说,那是不是还的问问村支书。崔二拐边扔手 中烟蒂,连说,管他屁事。平山人又说,你不是说水仙让他插着一条腿。崔二拐 扭回头说,放你妈的屁。平山人说,反正是你告诉我的。崔二拐说,绷紧屁窟, 别再胡说八道。到了。崔二拐,平山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见水仙松鼠母子俩睡 了,睡得好香,好安祥。儿子用手勾着妈妈的脖子,妈妈用臂搂着儿子的腰。崔 二拐上前推推水仙的臀部说,快起。拤孩子的人来啦。水仙一动不动。崔二拐再 推推,大声说,拤孩子的人来啦。水仙还是一动不动。崔二拐觉得不对劲儿,探 长脖子一看,母子二人七窍流血,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