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感觉 作者:滕建锋/ 土家族 我突然在市委书记的豪华桑塔那里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白色、绿色、红色的 汤汤水水一古脑儿从我的肚子里冲到车内猩红的地毯上。市委书记扭过头嘿嘿地笑 着说怎么大记者不胜酒力呀。下巴上多余的坠肉就一晃一晃与那硕大的眼袋遥相呼 应,我很自然地想起我的办公室里的那个钟摆,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摆来摆去。每 天一到下班时便准时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一定要唱上两遍,不听也不行。妈妈也真是好呀!不仅生了你养了你给你奶喝 给你钱花给你衣穿,还能把你从沉闷的办公室里解救出来放到妻儿老小的安乐窝里。 我亲爱的老妈妈便是市委书记的亲妹妹。大学时我读中文系,那些农村孩子奔 着性命天天跑新闻磨文学急着读书考研的时候,我整天里只顾着与女朋友阿芬厮磨 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担心找不到工作,我的舅舅是市委书记,所以我整日很灿烂地 在人工湖和绿草地上消磨自己的青春,而且觉得很快意。我曾恶毒地把“请勿践踏 草坪”告示牌上的那个“勿”字用小刀铲去,惹得阿芳笑得花枝乱颤,然后水蛇般 的缠着我从那些学生的注目礼中穿过。 但是阿芳并没有与我终成眷属,大学毕业后她回了老家山东,后来寄了一封信 给我,说她已经与某某局长的公子结为百年之好,她也因此在人事局高就,叫我忘 了她,说爱过即是美,好聚好散是游戏规则。我想她措辞一定费了许多的脑筋。 又说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又说她也不想伤害我。当时我正在桥头上吃油馅,于 是就顺手把包过油馅的一叠餐巾纸给她寄了过去,从此便杳无音讯了。 大学毕业后,冲着市委书记舅舅的一个电话,我很顺当地进了本地一家地级报 社,把我的名字前冠上“记者”两个字天天在报纸上与观众见面,看上去还真像是 那么回事儿。也在书记舅舅的强力撮合下,我很荣幸地与地税局贾局长攀上了翁婿 关系,他五大三粗的女儿成了我的妻子。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终于把那几间 房子装饰得像模像样了,用妻子的话说就是跟上了时代潮流。住在乡下的爷爷到城 里来玩,黑了就对我说:“三儿,黑哒,回屋头睡去?”我说回哪里去呢这里就是 我家,爷爷嘀咕着说我以为这是在宾馆咧。 这天刚大清早,我的手机就响了,我一脚踹开妻子的肥腿,抓起电话就听到一 阵有特色的哈哈,这仿佛是标志,谁当了社长总编辑党组书记后都应该这样笑,像 亲切又像是威压,就是把周恩来总理的笑声学得很蹩脚的那种。“怎么?小武,还 在内房大战哪,保重身体哟!”我说哪里哪里没有的事,有什么事请社长指示。 社长就说:“楠木的一个采石场发生了事故,死了好些人,你跑一趟。”楠木 那个死鬼地方,连星级宾馆都没有一个。社长又说:“事儿惊动了上头,你舅舅也 去呢,八点钟在市委门口等你。”我说没问题愿做社长的一块砖,东南西北社长搬, 愿做社长的一株草……没等我说完,妻子就把手机抢过去关了。 我到的时候,十几辆小车一字排开地等在市委门口,书记舅舅正在很严肃而亲 切地和一群人交谈,他正面对着一大群人,那架势好像在指挥着一张网,他挥动的 手可以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又一个贾府。刚进报社时,社长和书记舅舅都花了不 少时间来帮我理清领导间的关系网,报纸是哪一个领导都要看的,批评和表扬都要 慎重,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记者笔千斤重了。书记舅舅招呼我进了车,前有警车呼啸 开道,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劳动局,地矿局,燃化局,矿山执法队……都驾 着价格不菲的轿车跟在后面。书记舅舅问我:“你怎么看,大记者?”我说什么怎 么看,他说死人哪,我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该去的总是要去的。 书记舅舅说你这小子,我掏出相机说先别忙我给您照张面部特写伟人相,书记舅舅 说就你爱瞎闹,我说别动别动,再动就只照得下个鼻子了,咔嚓。 我和书机舅舅开玩笑的大胆程度自然是别的同事所无法企及的,高层动态我总 是最先知道,头版头条的那种大黑体标题的文章大多是我写的,其实也很简单。 无外乎开个会,进一下宾馆,领点纪念品,再往电脑前一坐,照着文件去头改 尾,谁主持谁强调谁指出,霹雳叭啦,洋洋洒洒,把那些初习写作的通讯员唬得目 瞪口呆,社长总编辑党组书记也很赏识我,已经许诺把今年的主任记者名额破格给 我。当然这也得益于我通变,正月里我曾傻得可爱地想节约几个烟钱,准备给领导 打个电话权作拜年,竟然没有一个领导接电话。于是我便有一些醒悟,便拎了些金 六福红塔山脑白金和压岁钱去登门拜访,硬生生地花掉了我半年的积蓄,但我的关 系也因此而更加通畅。“这只能当作一种投资方式了。”妻子夜里咬着我的耳朵, 不无感慨地说。我很快成了本地的名记者,我的专集《情归大山》也即将出版发行。 这次同来采访的还有一个《阳天白日报》的记者冰风,是我大学时的同学,那时他 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文章,任学生通讯社的社长,虽然与我志不同道不合, 但性情却相投得紧,无事时便凑到一起愤世嫉俗,把那些刚从宾馆酒楼里腆着肚子 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人骂得很深刻,后来总结了一句,极为经典:“我要代猪提起 上诉,你们把那些人比作是对猪格的极大侮辱!”当然一代一代都有这样一些不知 天高地厚的学生在咀嚼着同样的话。我们在新世纪酒家推杯换盏,“没想到像你这 小子都能把这条路走得红红火火。”我说时势造英雄嘛老兄你没听说过?于是,干 杯。 波德莱尔说任何人的最终结局都是“小路拐弯处的那一具腐尸”,其实是不确 的,至少眼前的这些肉块块就无法算作是尸体,有的还能认出是些手脚腿子胳膊什 么的,更多的则只是些肉块块,生物书上学的那一点点东西完全起不了作用。 书记舅舅下了车便十分地沉重而严肃,我们也十分沉重而严肃。本地的一些官 员连忙跑过来汇报。我的目光看到誓戒圈外的人群,有长哭的、有低泣的、有陲声 的交谈、有复杂的目光。中国人这种习惯我很熟悉,高中学习课文《药》,鲁讯先 生为我很到位地描绘过。“采石场是承包给了私人的。”“十几年了,什么证件也 没有,什么安全措施也没有,只认每年给村里交点税。”“这种从山脚往里挖的开 采方法就是错误的,容易形成岩罩,很危险。”“咳!咳!”书记舅舅的咳声使场 面安静了下来,这实在有点奇怪。“这样的情况没人知道?”我意识到新闻价值拉 来了,连忙取出相机变换着角度连拍直拍,“去年发放过《停产限期整改责任书》, 实施情况不理想。这是我们执法不严的恶果。”劳动局安检科的科长便开始检讨, 怯怯的,很老到,如同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很熟练地在老师面前认错。书记舅舅也 仿佛很认真地听着,但我发现他眼角向我瞄了瞄,我知道他又在说你这小子。 查看后自然是开会,我的职责是拍照,把文件往包里装。但东到主的盛情难却。 我们走进了一家称作“桃花源”的酒楼。矮矮的三层,不过装修还像是那么一回事 儿,一楼是歌舞厅。书记舅舅说你们年轻人就先在下面玩玩,然后就被一群簇拥着 上楼去了。我也喜欢这种狂热中的安静,也喜欢在这种恍惚中喝点葡萄酒,谁知刚 坐下便有一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背很懂得为祖国节约布料的小姐走过来一屁股砸在我 的大腿上,我登时觉得满屋子充满了一种烂梨子的味道,想吐。于是我说:“喂喂, 尤物,你腿上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扎人?”她说没什么呀没什么呀便站了起来,我 就顺手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及时递给她一杯葡萄酒。“你真幽默。”她说。“尊姓 大名啊?”我说尼采啊。她说这名字听起来古里古怪的,那里人哪,我于是哈哈大 笑地告诉她是德国。她似乎明白了我在捉弄她。于是恨恨地站起身,摆动着肥臀离 开了去,我只是喝着酒,以最优雅的姿势,不理会她们的指指点点。 当然她们绝不敢向我发作,因为她们的经理正点头哈腰地向我走来了。二楼却 是极安静的。经理献谄地开玩笑:“我们的文豪把我们最美的姑娘迷住了。” 书记舅舅就笑了起来,其他人也笑了起来。于是我也笑,笑得桌子上酒杯子东 到西歪,笑得一塌糊涂。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