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日本海上吹来的风,掠过密密的树梢,却将一丝丝咸涩的味道留在了枝叶间, 和夏末变得透明的阳光一起,把空气染成清新的青色。 纱织就坐在这样的枝丫间,呼吸着青色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合着眼。 花园里静悄悄的,能听到阳光与海风落地的声音。 “我真想……”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然而整个花园 中,就只有她,独自坐在最高的树上,“就这么一直下去,坐在这里…… 也许,我终于,会变成一只小鸟,紫色的小鸟,长出一双翅膀,然后……然后 …… 我就可以飞起来……“她像是听到什么语声似的,忽然笑了一下,”嗯?放心 吧,不会的……我不会再像三年前那样……幻想着自己是一只小鸟,幻想着翅膀的 生长……然后,就从树上跳了下去……“ 她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但随即笑容便消失,像是湮没于清凉的风中: “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我听到爷爷和律师说话,关于收养的手续…… 爷爷说,生日,就定在今天吧,一直是这样定的……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为 什么会选了这一天做我的生日?……其实哪一天都是一样的,是吧?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处……我就像是一只小鸟,孤独的 小鸟……然而我却不能飞,不能飞……我是失去了翅膀的鸟,只能留在这个花园里 ……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留下我?有许多孩子都比我适合的……“ 纱织就这么喃喃地念着,渐渐觉得自己的话语变成毫无意义的音节。 花园中越发静谧,宛如深夜。 “你……还在听吗?……”她有些忐忑地问,然而,远处的招呼打破了仿佛带 有希望的沉寂。 “小姐!纱织小姐!”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纱织看到管家辰巳的身影变得支 离破碎,他的声音也像是遥远的,细微的,无法将自己从梦中唤醒——是啊,纱织 觉得,自己就在一场梦里,一场看不清前因,也看不到结局的梦。无所谓喜,无所 谓悲吧,既然只是梦境?只需要…… “只需要……”不知不觉的,纱织已经轻轻说了出来,“等待梦醒来的时候… …” “小姐,您怎么又在这里?请快下来吧!小姐……”听着辰巳在树下急切的絮 语,纱织不禁把笑意哼了出来。 “不要叫我小姐,辰巳,不要这么称呼我。”纱织带着些冷傲的表情垂下眼光, “这两个字,从你的口中说出,就像是在称呼一位公主——然而我并不是公主。比 起镶嵌了钻石的皇家冠冕来,我倒更喜欢狂欢节女王那桂枝和鲜花的王冠——况且, 狂欢节的女王是只做十天的,而公主,却一生都是公主……” “小姐……” “好了,辰巳,我就会下去的。”纱织绽开一个不被理解的笑容,“相信我, 我又不会在这里一直下去……” “什么?”望着辰巳远去的背影纱织反问,像是对谁的回应,“不,我没有弦 外之音,我所说的话,只不过是我想到的而已……我当然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被选定的……”她微微地冷笑着,满眼是不屑的淡漠,“一个盛大的宴会吧,和每 年一样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笑容,像戴着相同的面具……当然,爷爷会很准时地 出现,一贯如此……说起来,每年的这一天爷爷倒从来没有错过,虽然他的行程永 远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是啊,有时我真希望他错过一次……嗯?我不知道,我 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也许我本就应该不在乎,毕竟比我有权利要求他的关心的孩 子还很多……我不理解,我永远也不想去理解……好了,不要说这些了,请你!”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严厉和暴躁,但很快又缓和下来:“好吧,原谅我,我 只是不想谈……我该走了……嗯,你猜怎么?”她的眼里,闪现出一些促狭的笑, 斜睨着肩头上方树叶的缝隙——在那里,阳光被撕成一缕缕金色的丝线,“我想…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呢……如果三年前我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张开眼睛就好了 ……是啊,我很吃惊,所以一直闭着眼的……有点后悔……我真想……我想……再 跳一次,从这里……你会……你会出现吗,在我的眼前?……我这次会睁大眼睛看 的……你会吗?会不会……” 在海风吹拂着枝叶的沙沙声中,阳光静悄悄地明亮着,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秒。 纱织于是笑了一下,无邪得如她的真实年龄:“好了,我是开玩笑的……我真 的该走了……”随即她慢慢爬下高高的树梢。 黄昏刚刚变得黯淡,大厅中早已点燃了通明的灯火。纱织淡漠地笑,似乎对眼 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身穿了淡紫色长裙的她,立于热闹的宾客间,却宛如置身冰原 中的寒冷与孤独。辰巳站在她身边,不时在耳边轻轻提醒着,前来祝贺的是什么身 份的人物,纱织便机械地作出礼貌的笑容。 在应酬的间隙纱织悄然走到通往书房的走廊门前,辰巳就跟了过来。 “小姐,怎么很累的样子?” “没有啊?”纱织摇头,无辜地一笑,“还不是一样?每年都是…… 来祝贺的客人们总会看到一个美丽而快乐的纱织,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纱织会很快乐的,在他们面前……还有,在爷爷面前……在客人面前要快乐,在礼 物面前要惊喜,在灯光下美丽,在聚会中端庄……一切,一切我都能做到……“ “小姐?” “嗯?”纱织如梦方醒地睁大眼睛,“我又说了些什么?不要在意吧,辰巳。 其实,其实,我是很希望自己能够快乐啊……” “也许,”辰巳竭力理解着纱织方才的话,“小姐请些朋友来,会比较高兴一 点。” “朋友吗?”纱织抬起眼来,像是眺望着天花板上的纹样,又像透过屋顶,寻 找晚空中的星星,“在哪里呢?我该如何去找,如果你不愿出现?”突然间她恍然 大悟般笑起来,“对了,辰巳,你能不能请附近那所孤儿院的孩子们来?” “孤……儿院?”辰巳感觉这是字典里冷僻的词汇,“小姐,你怎么会……也 好,不过,大概来不及了呢,还要请示一下老爷……” 纱织挑起细长的眉梢:“请示?那样的话,一天之后,爷爷就会告诉我,那所 孤儿院已经搬到别处去了,所有的人也都找不到了……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辰巳, 你自己也知道我说的不会错……你们——爷爷,还有你——认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吧? 除了上学,我几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我应该不会知道,城户先生并不只有纱织 一个养孙女而已。那些孤儿院里的男孩,和我同样年岁的男孩,其实都是……” “小姐!”辰巳打断她独白一样的句子,有些惊讶,有些急迫,“小姐……老 爷在书房等你……” 看着他第一次出现欲言又止的表情,纱织颇为好奇地多瞥了一眼,然后打开书 房的门。 书房里没有点灯,纱织便从光明一下子走进黑暗中去。宽大的窗帘折叠在玻璃 两侧,完美地展现着室外深蓝的星空。星光点点滴滴,像海上指引航线的标识,在 纱织眼前勾画奇幻的景象。指引,纱织在心中重复了这两个字。 城户光政的身躯被微弱的银光描绘出来,在窗前,如一个剪影。纱织轻轻走近。 “为什么,不开灯呢?”不知为何纱织不曾加以称呼,只是静静开口,恐怕惊 醒了沉睡的空气。 城户光政深深呼吸一次,转过身面对了纱织,却令她越发看不清面目。 背景的星辰刹那间闪耀,无比明亮。 “纱织……”他低沉地出声,手势指向书房的角落——纱织移动目光,直至相 当庞大的黑影,“那是……你的生日礼物。” 奇特的感觉从纱织心中涌上来,出乎意料的方式令她无法对被称作礼物的黑影 做出相对的反应。她走近前去,伸出手试探着,手指触碰到带有金属质感的冰冷。 对环境的光线略为适应后,她能分辨出那是立方形的箱子,约与自己同高,在几乎 没有星光反射的角落仍然散发凝重的冷意,像是光。 她的手指开始在箱子的各个表面移动,坎坷的路径为她显示着其上的浮雕纹样, 精致而光滑,久经摩挲的感觉。而这种兼具厚重和弹性的金属,只能是黄金。黄金 的箱子,其内容又该是什么?纱织有些踌躇,转向城户光政。 “记得吗,纱织?在你四岁那年,我给你讲过的,女神的圣斗士的故事?”城 户光政的声音如贝司的低沉,缓缓拨动间流出不甚清楚的呜咽,令纱织渐渐产生一 种不真实感,仿佛生日这天的一切,花园,海风,烛光,晚宴,礼物,统统是一场 虚无的幻境。虽然后来城户光政的每一句话,在她脑中宛若花岗岩上的雕刻,在岁 月的风沙侵蚀下真实如昨,然而每当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境,仍然坚决地认定,那是 一幕完整的梦魇。 城户光政依然用了贝司般的语音讲述着,而对于纱织,已不明其中的含义。同 时,她的眼前,却呈现出一幅比所在更加真实的画面。 夕阳下的海边,磊磊的是染成金色的巨石。那是异于日本海风貌的遥远风景。 城户光政踏在乱石间,被纷乱的光影迷惑着,几乎分辨不出前方的身影。在阴 影遮蔽下,伤痕累累的少年更像是早出的游魂。面前不远处,似是黄金雕塑的人马, 张弓搭箭直指天际,挥霍着主人最后的年少意气。 接过少年怀抱的白色襁褓,城户光政像是托捧了一切希望——襁褓中的婴儿和 煦微笑,拥有与纱织毫无二致的淡紫色头发和眼眸。 “我将以百子,奉献给女神雅典娜!”纱织的心灵听到这个声音。 城户光政在最后的夕照下直面太阳。射手座的黄金圣衣上流过瞬间即逝的激扬。 刹那间纱织只觉得内心中潜藏的记忆睁开眼来,火山喷发一般,与想象的画面 叠印在一起,是彩色而立体的一幕。 纱织斜倚在枝干交错的树梢,用尽力气仍无法数清眼前重叠的叶子。 她把这归咎于斑驳投下的阳光,刺出满眶迷离的泪。 她让自己停止思考,完全停止,尽管不断循环的安魂曲仍透过房间玻璃飘渺而 来,凋零的音符在明亮的空气中宛若精灵舞蹈。 “天堂,远吗?你说,当灵魂乘着阳光飞去时,会不会因路途遥远而迷失方向? ……也许爷爷不会的,是么?他从来都是有着坚定方向的人,从来都是……为什么 我不可以像他?那样就会接受命运交付的一切,不会逃避,逃到这里来……这里, 一直是我的世界,一个人的世界……我曾希望,我的世界只是这样,这样就好…… 没有前因,没有使命,没有身世的谜团……我是一只阳光下树丛间啁啁啾啾的小鸟, 只需要完成鸟的一生,只有一生,没有轮回……” 一滴晶莹的泪便顺着她光滑的面颊而下,在某一片树叶上溅起微型的带了绿色 的水花。花园中沉寂一片,遥遥传来的安魂曲越发显得音调清晰。 “你……不在吗?此刻?”纱织惊惶地四下寻找,尽管心里明白,一切也只是 徒劳,“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却不在我的身边?为什么?”渐渐的她脸上 浮现起一丝辛辣的微笑,完全不属于一个八岁女孩的嘲讽的微笑,“是吧,只因为 我已经明瞭了自己的身份吧?我是该守护着这个世界,守护着所有人的,而不是从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得到安慰,嗯?我本不需要安慰……” 她突然从树枝间站起身来,有些摇晃,双颊因为持续的激烈语气而染上了晕红。 她向看上去那么遥远的地面望着。 “是啊,我不该任性,那是你们说的。爷爷,你,你们!你们只把我当作一个 符号,一尊充满神圣意义的雕像而已。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相信, 从这里跳下去,就会变成一只小鸟,生长着紫色羽毛的美丽小鸟。这一次,我会睁 开双眼跳的,如果你不愿出现,不愿让我看到,那么,请不要阻止我!” 于是纱织轻盈地一跃,在空中张开了双臂。和暖的海风从东方吹来,她淡紫色 的长发便柔柔地飘拂,有如美丽的鸟羽。 纱织只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原本清晰可闻的安魂曲也沉默下去,风从她的 指缝间掠过,有温和的痒。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当真在空中飞翔,然而睁大的 双眼中,却看到疾速逼近的墨绿色草地,其中点缀了不知名的细微花朵。 在翻滚着落地的时候,纱织终于恍然,这一场飞翔的旅途,毕竟是以失败告终。 她开始感觉到全身无法言表的剧痛,而不能确定是何处受伤,意识却渐渐变得恍惚, 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在失去知觉的刹那,纱织仿佛看到,一双在阳光下依然呈现深邃的蓝紫色的双 眸,眼光中是熟稔的温和与悲悯。 “你终于还是来了啊!”她启唇想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深沉的黑暗袭来。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