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宝仁
作者:刘子一
初识宝仁是我刚到镇上读初中,如今十七年过去了,宝仁已死去整整十年了。
偶而回老家,总有人要提起傻子宝仁——作为笑谈,而我却总笑不起来。十年
来我一直都在想,应该写写宝仁。
一到镇上的中学,就知道了傻子宝仁。老师要求全班同学每四人一组,轮流抬
全班人每天要吃要用的水。老师说如果抬不动就拿钱请陈宝仁担,一角钱一挑。于
是我们就争先恐后地去认识这个重要人物。他给我的印象是:有力气,但傻。他三
十岁模样,老高老高,一颗硕大的头光光的,五官也大,大而无当:眼睛大而鼓,
却没有一点光,耳朵像两个屏风,鼻子象个大蒜头,鼻孔开脆就是剌叭,嘴唇特厚。
见人就咧开来笑,露出大而稀的牙来,焦黄,如两排干胡豆,一笑就会有口涎流出
嘴角,于是赶忙用袖口去擦。四肢很不自然地插在那堵厚重的身子上。身上套着一
件蓝布衣服,满是汗渍。肩上一挑或空或满的大桶,在镇上来来去去,似乎从未停
过。
他到镇上已经三年。据说三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的某一个上午,人们突然
就见到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上身穿一件油腻腻的厚夹袄,腰间捆一节稻草绳,下
身罩一条随风一飘一飘的单裤,赤着一双大脚,十趾和十指差不多一样长短粗细。
大汉慢踏踏地从镇东头蹩到西头,又从西头蹩到东头。东头一群人在砌石坎子,当
大汉蹩回东头时,也就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砌坎子的人已开始吃饭了。大汉就
像一截破塔戳在那里看人家吃饭,涎水一股一股从他一直咧着的嘴里流出,他就一
下一下地用夹袄袖口去擦,擦湿了好大一截。
就有人边吃饭边问那大汉哪里人干啥的。大汉用袖口去擦一下嘴角说:“青…
…青石……板沟的,使……使力气挣……挣饭吃。”
青石板沟从没听说过。那人看大汉那样,就逗他说:“去抱几块大石头砌在这
坎子上就给你吃饭。”
听到给他吃饭就像电动机突然通电,大汉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显得十分利索,
他一气抱了四块两人抬着都脚打颤的石头放在坎子上。
大汉很能吃,一气便吃了三大碗干饭,还喝了五大碗酸菜汤,并不打嗝。
于是他们便把大汉留下来一起砌坎子。他很卖力,一个人抱石头抵四五个人抬,
那道石坎提前三天完了工。他也吃了三天饱饭。
在砌坎子的过程中,人们从他断断续续的回答问话中了解,他叫陈宝仁,几百
里外的越山镇青石板沟的,因为傻,又太能吃,家里人把他赶了出来,他一路讨饭
或者靠出力挣饭吃到了这里,已离家五六年了。人们就有些同情他。
砌完坎子,宝仁还跟着他们走。他们就说没有石头抱了,也没有饭吃了。他就
戳着不动。
就有人出主意说让他去王寡妇家吧,她正缺劳力呢。王寡妇就住镇东头。当时
土地刚承包到户不久,王寡妇的男人一场病去了,扔下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娃。王寡
妇发誓要为男人立个牌坊,不再嫁人也不招赘。家中劳力却艰难,耕田犁地,总求
人。
于是那人就去给王寡妇说:“给你招头公牛,雄着呢。”王寡妇就骂:“给你
娘招。”那人说:“当真说吧,你缺劳力,留下这个傻子,他有力气,又好使,真
当条牛。”
傻子大汉宝仁就一咧嘴,又赶紧抬手用袖子去擦嘴角。王寡妇一看说:“恁傻。”
人就说:“傻是傻点,但有力气,做事靠得住实呢。”于是王寡妇把宝仁带到牛圈,
让他牛圈里的牛粪背到两里地外的一块水田去。老大一圈牛粪,王寡妇收拾一顿午
饭的工夫,宝仁就全背完了,但是他把所有的牛粪都堆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寡妇不免皱一皱眉。中午吃饭时,看他那饭量,王寡妇不免又皱了一回眉,但他
终于还是留下了宝仁。扔几个谷草一张破席和一床烂棉絮在牛圈一角,算是给了他
一个窝。
可是没出五天王寡妇就后悔了。宝仁除了会出蛮力之外不会干别的。他背牛粪
挑水挑粪抬石头都利索,干别的却没着落。让他挖地,他猛锄猛锄下去,挖出的地
大块大块的泥块,凸凸凹凹的,还一上午撬断了三根锄把,让他把地铲平,他却一
双大脚把铲过的地又踏得紧紧的。
王寡妇想应该撵了宝仁。
王寡妇到底是人尖子,脑子一夜翻腾,主意出来了:何不养着他在镇上挑水挣
钱?小镇吃水是老大难,要到五里外去挑,遇上天旱,还要走十里远。
于是宝仁就在小镇上挑水卖,一毛钱一挑。钱由王寡妇六岁的二儿跟着收。
一毛钱也便宜,人们乐得轻省。宝仁十分忙碌,生意特好。
带宝仁给王寡妇那人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想到这招,白白给王寡妇送了棵
摇钱树。
几天后,宝仁却突然聪明了,也许是别人调教的吧,他不让王寡妇二儿收钱了。
他吞吞吐吐老半天才给王寡妇说明白:他只借她的牛棚那点地方睡,饭不在她家吃
了,他还帮她挑水挑粪除牛圈。王寡妇就翻脸说不行不行那咋行呢,作势要赶他走。
宝仁赖着,王寡妇也就作罢。想:当白白拣头牛使,划算。
从此宝仁整日里肩上一挑捅来去不停。他开始只要面值一毛的钱,不给就不走,
但渐渐地也认得钱了,懂得了找补,只是极慢,要算老半天才一张一张地数给人家。
有时别人给他一碗剩饭或者一件旧衣服,他就咧着嘴欢天喜地去了,不要那一毛,
但以后照收不误。
宝仁也给别人挑煤,有时还去粮站扛粮袋上车,去供销社扛化肥下车。他总比
别人扛得快扛得多,但钱却分得最少。他不计较,他很快活,每天都咧着嘴。
他腰间挂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布口袋,里面装着他出力挣得的钱。这只袋
子片刻不离他身,人在袋子在,晚上睡觉就压在身下,谁也休想摸摸他的钱袋。
我们见到宝仁时,他的钱袋已有些鼓了,人也精灵了些,眼里有了些光亮,眼
珠可以灵活地转动几下了,还可以和人们摆几句虽是莫名其妙的龙门阵了。有时我
们喊他“傻子”,他还会向我们抡一抡扁担。
宝仁给人挑水,总有人会给他些剩汤剩饭,没人给时,他就去镇上的那时还国
营着的店里要一碗面或者一大碗干饭。店里人就给他,却并不收钱,只让他去挑几
挑水来。但他总是吃不饱的。后来他居然想出了一个钻营的法子——也许是人教的
吧——镇上和乡间皆有风俗,婚丧嫁娶,生日满月都要大办筵席,大宴亲朋好友和
众乡亲,到时会请许多人帮忙。宝仁听到有人办席,定会如期赶到,他不送礼,一
去就帮忙,专营挑水,不管别人需不需要,走拢抓起或者从别人手里抢过扁担就挑,
开席时便理所当然地占了一个席位。全镇办席的自然不少,有时他一天要赶两三处。
渐渐地凡有办席便请他挑水,反正他来白吃人前人面主人也不好怎样,不如就让他
帮忙。他太能吃,吃相又不雅,别人都下了席,他还吃,扫荡了自己这一席的残汤
剩饭还要扫荡别的残席,吃得满手满脸甚至满身都是油。镇上乡间的风俗,每席总
少不了两大碗大块肥肉,一碗十块,一块足一两,名曰“砣子肉”,很少人吃得下,
是做排场的看菜。宝仁却可一气吃下二三十砣,最多一次吃了四十砣,吃得主人心
痛,客人心惊。
但他还是不健康的样子,因为他平常时总吃得饱一顿饿一顿,冷一顿热一顿,
逢有席吃,更是前两顿都不吃饭,到时撑个死饱,出着油腻腻的疙瘩气,挺着个孕
妇般的大肚子。
人们常这样逗他:左手指曲起来,食指和拇指构成一个圈,右手食指指指胯下
再往圈里一抽一抽的,问他想不想这个。他就脸上发红,一咧嘴,又赶紧用袖口去
擦嘴角。
于是有人伸手到他胯下摸一把,逮住那个业已硬梆梆的刀把粗细的东西大声说
懂了懂了他懂了他想呢。又说:“你去和王寡妇这个吧,她想呢,想得用苞谷棒这
个。”说着又做了一遍手势。每每此时宝仁就咧嘴流一串涎水趔开。人们于是一阵
满足的大笑。
人们说宝仁真是个宝人,好使又好逗。
宝仁的钱袋将满未满时,他心甘情愿地拱手送给了王寡妇,说这事原委的人把
这事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如在现场,这事被他传得全镇皆知,但从没有敢在王寡妇
面前当面提及。
那人说,那天宝仁给王寡妇挑粪灌麦子,宝仁挑,王寡妇灌,宝仁有一挑去时,
看见下面那块麦地里一对狗屁股连着屁股。宝仁愣愣地戳在那里,一对死鱼眼晴直
盯着那对狗。两只狗一边嘴里哼哼一边向相反的方向挣,象拔河一样,一会儿这边
拉赢一会儿那个拉赢。宝仁看着看着居然就看懂了就兴奋了,眼里泛出异彩。他把
粪挑到田里放下迫不及待地对王寡妇说:“我们这个吧。”他左手曲起食指和拇指
构成一个圈,右手的食指指指胯下再伸到圈里一抽一抽的。王寡妇的脸一下就红透
了,顺手给他一耳光骂:“不拉泡稀狗屎照照,也想和我那个,和你娘去!”宝仁
就扯开夹袄,从腰上扯下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说:“我有……有这个给……给你。”
王寡妇一把夺了过去,宝仁就去拉王寡妇的裤子。王寡妇也看见了那对连裆的狗,
她看看四下静寂无人,便把宝仁带到一棵垛着谷草的草树下面,扯下几个谷草垫着
由了他。
后来王寡妇一点宝仁的钱,虽都是最大面值不过一元的小票,却足足八百,她
大喜。从此王寡妇日子过得宽裕多了。
王寡妇从那以后在牛圈里给宝仁弄了张旧床,铺得整整洁洁。宝仁也从此干净
了些,不那么邋遢。有时夜深人静王寡妇放心不下牛,就会去看看,看过牛便一身
乱一脸快活。
从此宝仁常常在王寡妇面前做着手势说:“我们这个。”王寡妇有时依了他,
有时在人前便扬手给他一耳光,骂:“哪个杂种吃饱了不消食教的这傻锤子些怪动
作叫他和你娘那个。”
人们有时半真半假地说:“怕你早已和他那个了呢。他虽傻,但还行,这么粗
这么长像个青钢棒,受活呢。”说着手里便比个长短粗细。
王寡妇就变了脸,狠骂:“老娘恁贱?他行?叫他跟你娘你女娃子!”人自讨
没趣,一边讪讪地“我跟你说笑呢。”一边趔开。
我离开小镇到另一个镇上高中了,小镇愈来愈热闹了,摆摊的设店的把街都挤
爆了,小镇人开始大把大把地赚钱。宝仁一挑水也开始收两毛了,有不计较的三毛
五毛随便给。钱由宝仁收着,腰间却已没了口袋,每天的钱都进了王寡妇的手。宝
仁不再出去混席吃,吃住全都在王寡妇家,王寡妇家渐渐富了,娃们也长大了。王
寡妇还给宝仁缝了新衣服,弄得宝仁红着脸别扭了好几天。人们取笑他说:宝仁做
了新郎了。
我上高二那年春天,我们镇上要装自来水了,宝仁面临失业的危险了,但他根
本不懂,还常常要和王寡那个。
那天宝仁被王寡妇叫去代她出义务工。宝仁和一群人把大大小小的铁管从车上
抬下来,准备抬到山坡上去安装。这时有人指着一根碗口粗细的说:“傻儿,你力
气大,你把这根扛上去我输给你两碗干饭一斤肉。”宝仁看看一裂嘴:“真……真
的?”
“真的,哄哪个死哪个。”于是宝仁一猫腰扛起那根铸铁管,略一顿,便走向
山坡。
人们惊叹不已,他们一个人掀都掀不动呢。
宝仁扛着那根水管走得十分艰难,看看就要到水塔了,人们只见他忽然一趔趄,
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钢管压在宝仁身上,宝仁躺着一动不动。他再也不能吃那两碗
干饭一斤肉了。
有人说宝仁落得这么个下场真可怜。
有人说他该背时谁叫他恁傻只晓得出蛮力呢。
有人说幸好现在安自来水了,不然以后吃水还又苦了呢。
……
没有人领宝仁的尸。是王寡妇请人在山坡挖了个坑,用老大一张新席子卷着埋
了。
听说她还流了泪。逢年过节她都端一盘大块肥肉到坟前,还烧一叠纸钱,也不
听娃们劝。
人们没忘记宝仁,见只晓得出蛮力的人或是有些傻气的人,就送一浑名:陈宝
仁。
1994达城初稿
2001达城改定
刘子一,原名刘斌,男,生于一九七二年,现供职于四川达州电视台。
邮政编码:635000联系电话:08182372189 013982806555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