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时间的面孔(6) 富贵想给惟一没有被卖的女儿腊月招一个上门女婿;瞅来瞅去,他选中了邻 村的戚光荣;戚光荣长得不怎么样,鼻子塌陷,牙齿外翘,家里也穷得叮当响; 富贵老婆不愿意,腊月不愿意,但富贵却非常非常地愿意;甚至戚光荣绝不答应 做上门女婿,富贵也做了妥协让步。众人都说富贵傻,眼睛里糊了鸡屎,但只有 富贵清楚自己的精明:戚光荣的曾祖父是个盐贩子,往皇宫里送盐,顺治还是宣 统,总之是某个皇帝念及他曾祖父的辛苦,赐予他曾祖父一个尿壶。皇帝的一个 尿壶值多少钱?有了这个价值连城的尿壶,腊月一辈子都会吃香的喝辣的;戚光 荣念及富贵是自己的岳父,稍稍给富贵匀那么一点,富贵也会一辈子吃香的喝辣 的。 但现在呢?戚光荣还在一家小煤窑挖煤。每月领到工资,他都不忘给他的岳 父买一斤水果糖。富贵爱吃糖,但从不在家偷偷吃,而是哪里人多就跑到哪里吃 ;吃之前他要把水果糖高高地举在空中,眯起眼睛,端详好半天。水果糖扔进嘴 里,他每每咂摸一下,都要唏嘘半天,舌头舔着嘴唇,一副陶醉的神情。 别人倒不十分在乎富贵的吃相,你吃什么与怎么吃,那是你自己的事,和人 家无关;他的表演惟一吸引来的观众就是秋利。秋利一看到富贵吃糖,脚底宛若 被胶水粘连住了似的,立正了在地上,纹丝不动;她痴痴而怯怯地望着富贵,把 自己的指头伸进嘴里咂摸。富贵问她想吃吗?秋利就点点头。富贵却并不给她吃, 故意做出各种吃相,吊起她的胃口;偶尔的时候,富贵既仁慈又大方,咬碎糖块, 捏着米粒大的一星星糖,塞入秋利的嘴里;看秋利吃糖的神情,糖的味道仿佛不 是很甜,而是很辣。秋利脸上的肌肉都因为吃糖而扭曲变形。 和往常一样,村民们习惯吃过饭到村口溜达溜达。村口是块空旷的地方,那 里相当于村庄的天安门广场。一段破损土质老城墙,天长日久,竟然被脚磨平, 俨然成了一个唱戏的舞台;舞台一到腊月就开始流光溢彩,绵延的唱腔一直要持 续到春节后的农历二月二才停歇。除了唱戏看戏,村民们还要拜神。城墙前那棵 枯朽的老槐树,村民给它起了一个“老娘”的绰号。据说,“老娘”为麻子村最 远古的老祖先亲手栽植,不知起于何年何月,村民们开始了对“老娘”的祭奠。 逢年过节自不必说,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谁家的孩子发烧,谁家的老牛难产, 谁就会去给“老娘”磕头烧香。 这天,富贵蹲在“老娘”不远处,听几个人聚在一起拉闲话;他看到秋利磨 磨蹭蹭地过来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高高地举在了手里;当秋利注意到他 的时候,他把糖送进嘴里咂摸,神情很夸张。秋利立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瞅着他 看。秋利的目光发愣发直,脸上呈现着羡慕的傻笑,涎水一丝丝地从嘴角扯了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