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时间的面孔(56) 宋老碗脸上一直荡漾着笑容,他分别给我和项文化的杯子里添了水,然后就 很拘谨地坐在我们对面的凳子上,其情其态就像他是我们的亲戚似的。我问他认 识一个叫田小林的人吗?宋老碗不住地点头,说认识认识,过去是这里的一个犯 人,现在已经释放了。没等我继续问话,宋老碗反过来问我是不是也认识田小林, 并说田小林在他的手里简直享了福,有他呵护着,田小林没怎么挨打,吃得又好, 睡得又香,多少犯人都羡慕他啊!他对这个小伙子仁至义尽了,的的确确仁至义 尽了。 项文化突然大喝一声:谁把人家的阴囊给割破了?说,是不是你?你这个老 流氓,还装什么好人?说呀,是不是你? 宋老碗脸上略略抽搐了一下,但还是那样地和蔼亲善。宋老碗问项文化在说 什么,他没听懂。项文化还想继续训斥他,但看到我在给他递眼色,就又合拢了 嘴。我打开采访本,并取出录音机,按下按钮,就对宋老碗进行了一连串的提问。 我对宋老碗说,你是不是经常半夜三更把田小林叫到你的办公室?宋老碗翻翻眼 皮,做出一副沉思状,然后他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遥远的地方把失去的记忆 捡拾了回来,说好像往办公室里叫过他。我说我希望你说话不要用好像两个字, 请你回答是叫过,还是没有叫过。宋老碗说叫过。我说你叫过他几次?宋老碗又 是翻白眼,又是挠头,嘴里喃喃着一次还是两次,好像记得不那么准确了。我说 按你们的规定,你半夜三更能不能私自把犯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宋老碗说按规 定不能,但那是特殊情况,田小林肚子疼,他出于关心,就将田小林叫到自己的 办公室,想用自己家族祖传的按摩术,医治田小林的疾病;半夜三更,他不想打 扰场部的医生。我说你是不是手在田小林的身上胡乱地揣摩过?宋老碗说什么叫 揣摩?说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是按祖传的按摩术给田小林揉过肚子,别的什么 都没干!需要说明的是,他给田小林按摩,也是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说据我们接 到的投诉,你总共在半夜三更把田小林往你的房间里叫了十一次,而且对田小林 进行过颇为严重的性骚扰;更为令人吃惊的事,就在田小林和你两个人在场的情 况下,他的阴囊却被你拿刀割破;我不知道你该怎样解释这些离奇的事情?宋老 碗苦笑起来,直叹息好人没好报,好人没好报,他说他总共把田小林往自己的办 公室叫过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田小林抓起他房间的一把刀自残,企图搞个保外 就医什么的;多亏他按了紧急呼叫的铃声,医务室的医生赶到,田小林才保住了 一条命。这个田小林呀,他不感恩也就罢了,因为他做好事从来不图什么回报的, 但他怎么能猪八戒倒打一耙,给自己栽赃呢?这不叫放虎归山放蛇出洞又叫什么? 好心没好报呀,好心没好报!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呀!田小林之所以能保外就 医,还不是他在所长面前求情的结果?他都六十岁的人了,是田小林父亲一辈的 人了,一生名声清白,老了老了,还受到这样的诬陷,这叫他的老脸以后往哪儿 搁呢? 第57节:时间的面孔(57) 就在宋老碗喊冤之际,看守所的莫少丘所长回来了。他几乎是从门外冲进来 的,当询问得知坐在沙发上胖胖的小伙子就是项文化时,他半跪在了地上,抓住 项文化的手,嘴角泛溢着白沫,嘴里直嚷嚷:对不起呀,老弟!真的对不起呀, 老弟!你可要原谅你老哥!谁打你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人追查出来!我会以最为 严厉的方式处理他,一定处理到让你满意的程度!我现在就给你作出承诺,一定 会把这个混在警察队伍里的害群之马清理出警察队伍! 20 一顿豪华宴会之后,项文化已经踉踉跄跄,他被同样已经踉踉跄跄的莫少丘 连拉带拽,硬是推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悍马越野车,说是要去山里打猎。 我被一辆桑塔纳送回报社。临下车时,司机交给我一个材料袋,说是莫所长 叫交给我的。我回到办公室的木格子里,打开材料袋,发现里面装有一沓钞票, 唾湿指头一清点,刚刚十张,一千元整。 材料袋在我的手里立刻变成了一个滚烫的火蛋,我不知道该把材料袋带回家, 还是把它退回看守所?或者,我把它交给报社,既显示自己的一尘不染,也为以 后的调查发稿奠定基础?尽管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小林的遭遇调查到底,但我隐 隐感到事情确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在餐桌上,莫所长大谈特谈他的一位姑 父。他能在部队转业后不费吹灰之力进公安局,且在四年后就荣升为看守所所长, 就是因于他有一位令他骄傲的姑父。他姑父给一位大官当秘书,轻轻地咳嗽一声, 底下一层人的额头都冒汗呢。他姑父对他可好了,可好了,好得不得了!姑父之 所以如此对他好,主要因为他的姑姑。姑父在外是老虎,可回到家就变成了乖顺 的老虎,姑姑叫他往东走,他的头就不敢往西摆;莫所长的事他若不重视,莫所 长就会预备好眼泪,乘坐飞机,千里迢迢地去姑姑面前哭;他一哭,姑姑的心就 像纸淋了雨,湿烂得没了形状;于是姑姑就在姑父面前闹——吼叫,跺脚,摔茶 杯,砸笔筒,甚至头往墙上撞!姑父刚开始嘴还像啄木鸟的嘴一样硬,可是经不 起姑姑闹腾,三闹两闹,他就招架不住了,于是乎,什么原则不原则,统统见鬼 去吧! 其实,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项文化。在宴会上,项文化无疑是主角,他被 莫所长拉到身旁坐下,兄弟长兄弟短地叫着。莫所长殷勤地给项文化斟酒夹菜, 并用肉麻的语言,纵情赞美项文化的父亲,说项省长是我们省最最英明的一位省 长,项省长脸型很好,四四方方,右眼皮上方的那个肉瘤,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 象征和标志;项省长是个好人,搭眼一看就是个天下难觅的绝顶好人!荣幸啊荣 幸,能认识项省长的接班人,别说三生有幸,简直可以称得上八生有幸了!项文 化虽贵为省长的后代,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多难得啊!莫所长说他对《易经》 有研究,他端详了一会儿项文化的面相,又询问了项文化的生辰八字,然后就惊 呼项文化特别特别有福气,并一口咬定项文化天生和自己有缘分——弄不好,前 世里就是双胞胎兄弟呢!只不过项文化前世修行好,投胎于富贵人家;他修行差, 落魄在一户农民家庭。他父亲没本事,只知道扛着镢头挖地,牵着牛缰放牧。但 他还算幸运,有一个了不起的姑姑,更有一个足以让他脸上熠熠闪光的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