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时间的面孔(82) 大林看了这样的保证书,他没有签字。他将保证书撕了个粉碎,然后愤然离 开了餐馆。 30 立本和康圆圆在麻子村开办的乡村公民学校却招不到学员,这让立本很着急。 农民认为让他们学习,却不发给他们钱,这不是骗他们吗?现在的农民不是二十 年前的农民,不是谁想骗他们就能骗得了的。立本和康圆圆挨门挨户地去劝说, 都没有用。康圆圆挂在嘴边的“启蒙”二字,更是遭到农民的嘲笑和反驳:你把 我们当傻子了?我们什么都不懂,就你懂得多?你懂得多,那我问问你,白露前 种麦子还是白露后种麦子合适?一根玉米苗和另一根玉米苗之间的株距应该是多 少?回答不上来吧?回答不上来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农民上课?行啦,行啦,我们 农民不需要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大道理,知道了也没用,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 我们只要知道庄稼怎么种就行了。 立本和康圆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就给农民许愿:凡来听课者,每人发一 条毛巾。此言一出,当天村部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卧床不起的老太太被儿孙 们抬了来,在不远处打工的姑娘小伙子也被父母召唤回来,走亲戚的也大汗淋漓 地跑了回来——一条毛巾,就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让康圆圆目瞪口呆。然而,毛 巾发放完毕,人们却哄散而去,拽也拽不住,偌大的院子立刻变得空旷寂寞,只 留下孤零零的四个人,还坐在条椅上向主席台张望。这四个人,坐在那里,纯粹 为了照顾立本的面子。三妈心情不好,她不是为听课,而是为了散心;宝来坐在 那里,是他有求于立本,他妻子秋利能不能得到赔偿,全凭立本了;北墙坐在那 里,原因也是不用多讲的,因为他是立本的姐夫,他即使一句话听不进去,也要 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最后一位坐在那里的就是小林了——小林可是全心全意支 持开办这样的学校,他的观点和康圆圆基本一致:愚昧比贫穷更可怕!当然了, 康圆圆不止一次地在立本面前夸赞过小林,立本承诺在工业园建起来之后,将重 用小林。 立本在电话里问我有什么办法能把农民召集到一起?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近于 哽咽。他说他没想到农民竟然这样不开窍,鼠目寸光,只在乎芝麻小利。我说这 回你明白了吗?美国让你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同时也使你变得很无知——你了解 当下的中国吗?你了解中国的农民吗?你想在麻子村取得成功,不了解中国和中 国的农民行吗? 立本说什么才叫了解?他觉得他已经够了解了——农民吃什么样的饭,穿什 么样的衣,谈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梦,甚至上完厕所用什么揩屁股,长时间 不洗澡衣缝里的虱子成群结队等等,他都非常熟悉——我说你熟悉这些有什么用 吗?你应该学一回鲁迅,把当代农民的精神和灵魂,像庖丁解牛那般进行一次解 剖。 第83节:时间的面孔(83) 立本说有那么复杂吗? 我说你如果真想在中国投资成功,你就得知道农民最听谁的话。 立本问我农民最听谁的话? 我说那还用说吗,他们当然最听政府的话了。要在中国搞成事情,必须和政 府很好地合作。 立本说他想和政府合作,但却不愿意和刘奇栓虎这样的官员合作——他叹息 自己倒霉,开阳有那么多的好官员,怎么偏偏让他遇上了刘奇这号杀猪出身的人 ——和刘奇合作会使公民学校的宗旨发生改变。他们在课堂上最想讲的就是一个 公民有什么样的义务,同时又有什么样的权利,怎样去履行这些义务,怎么去捍 卫这些权利等等;农民之所以生活艰辛,除了他们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根本的 症结就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天生为人,究竟都有哪些权利!一个拿着绳索捆绑农民 的人和一个千方百计要解开这道绳索的人,怎么能合作?解绳人听命于捆绳人, 岂不成了捆绳人的帮凶? 我笑了。我说立本你已经不是无知的问题,简直呆傻掉了!你好幼稚好幼稚! 农民知道了自己的权利又能怎样?你想让他们和谁抗争?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 你如此执迷不悟,肆意妄为,显然是举着瓷器往水泥墙上摔,其结果只能是瓷器 的破碎!你怀着美好的愿望去拯救农民,但恐怕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以为你 是个救星,你以为你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在引导农民走向光明?醒醒吧,止步吧, 就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把我们家乡那些可怜的乡亲,引向被鲜花覆盖的悬崖绝壁! 立本很生气,说他原来总认为我还是有骨头的知识分子,却没想到我和中国 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是个因缺钙而瘫痪的病人;身体不但瘫痪了,脑子也瘫痪 了;没有农民的觉醒,中国就不可能建立起真正意义的公民社会;不建立公民社 会,中国就没有未来!就说麻子村吧,那些人个个都很可怜,但个个似乎又都那 么地可憎;他们为什么可憎?他们天性中的善良为什么越来越稀少,自私自利却 漫无边际地膨胀蔓延?还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良好的教化?还不是因为他们公 民基本素养的严重缺失? 我说你回家乡投资就投资,何必要纠缠进那些事情里头?那些事情是个迷魂 阵,你永远也不会从里面拔出腿来。 立本似乎不想再听下去了,电话里突然传出“嘟嘟嘟”的杂音。立本连声再 见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但一个月后,我却接到了康圆圆的电话,她的声音显得很低沉。她在叹息, 一声声地叹息。我问公民学校办得怎么样了?康圆圆说公民学校倒是取得了重要 进展,惊动了各级政府,也惊动了各路媒体,但是却在朝一个相反的方向滑落。 我问相反的方向怎么理解呢?康圆圆说立本听了我的话,依靠了当地的官员;群 众也怪,敬酒不吃吃罚酒,政府一声令下,个个都变得如同乖顺的绵羊;这项工 作,由刘乡长和田栓虎亲自抓,他们规定,迟到一次,扣除征地款二百元;缺席 一次,扣除征地款一千元!我的娘啊,一千元在农民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谁对 它的失去不心疼呢?有了这样的约束,没有人敢迟到早退,也没有人中途敢上厕 所,一些在外地打工的人,也都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但依靠官员也有弊端,主要 的就是那个刘乡长,仿佛讲话有瘾似的,抱个话筒就不知道松手;刘乡长讲话也 没什么水平,没有任何逻辑,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看见谁不顺眼他就朝谁吼叫; 刘乡长与其是在讲话,毋宁说他是在骂人;一连四个小时,他的嘴角白沫飞溅, 口里炮火连天,什么样的粗话都能从他的唇舌间射出。刘乡长所有的骂话都在围 绕着男女生殖器打转转,一句一个“鸡巴”,一句一个“日你妈”,听得有些少 女脸烧得如烙铁般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