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时间的面孔(85) 31 我是应立本之邀回到村里的。立本总共打了六次电话,让我回村里讲课。我 的顾虑很多,既不愿意卷进立本导致的纠葛之中,又想与刘奇栓虎等人保持一定 的距离,因此并很不情愿回村里去;再说了,在村民的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流 着鼻涕名叫黑豆的人,他们可不把我当做什么老师看待;在他们的眼里,我并不 比富贵更有谋略,我并不比栓虎胆大威猛,我并不比萝卜钢嘴铁牙;也许我比秋 利强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秋利的脸皮厚——秋利可以当众把衣服脱得精光,我 敢吗? 但我还是回去了。我听立本说村里建了个浴室,挺豪华的,它将改变村民祖 祖辈辈不洗澡的习惯,它是对农民传统生活一次真正意义的颠覆。我对浴室有那 么一点点兴趣,并不是我想去那里洗浴,而是想看它能不能够得上一个值得报道 的新闻。自从我采访看守所以来,我没有一篇文章能通过薛雨露的十指关。薛雨 露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守门员那样,坚决不让我大汗淋漓才抢来的任何一个球, 射进她死死把守的大门里。薛雨露逼着我和她吵架,于是我就和她吵了;我说你 这是在找茬,在刁难,在陷害;薛雨露说就找茬了,就刁难了,就陷害了,咋啦, 咋啦,咋啦?我说心胸狭窄的人寿命短,你可要因为作孽而折寿啊!薛雨露便呜 呜地哭,叫喊有人要杀她;说她折寿,言外之意不就是想拿刀子捅她吗?她冤枉 啊冤枉,为了工作得罪人,竟然有了生命危险。 我并不在乎稿子发多发少。问题是发稿量与报酬挂钩,还与每个人的饭碗拴 在一起,就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了。社里规定,六个月里发稿量倒数第一的记者, 就得下岗。眼看着,我离下岗的悬崖越来越近了,我能不着急吗?我能不垂死挣 扎吗?薛雨露就是把我一步一步推向悬崖的那只手,我本不想和她吵架,但不吵 行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在麻子村碰到了薛雨露。薛雨露在网上看到了公民 学校的消息,她没有派记者,自己就找到这儿来了。来到村子,她才知道这里竟 然是她的同事田大庆的家乡。薛雨露并没有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而放弃采访,相 反她倒对这个村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被栓虎引领着,跑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 落,还特意去我的故居看了看——我的故居是一座屋檐已严重塌陷的三间泥坯房, 院子里长满蒿草,瓦脊上竖立着支支疯长的苔藓,歪扭的木框门上,悬挂着一个 拳头般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铁锁。 薛雨露很快就博得了栓虎的好感。栓虎觉得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大记者,一点 架子都没有,又说又笑,不挽舌头,不怕脚上沾土,不怕衣襟被枣刺撕扯,农民 递过来的红萝卜不看脏净就咬了一口,看见厕所就无所顾忌地钻了进去,真是了 不起啊了不起!栓虎当然要给薛雨露讲我的故事,把我家几辈人都翻了个底朝天, 比如我曾祖父是个瘾君子,我祖父是个喂养牲口的,我父亲穿裤子常常不分里外, 我母亲把自己的头发编得像鸦巢,总之,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光有彩。至于我呢, 可笑的事情就更多了,小的时候分不清男女,看见女孩子蹲在地上撒尿,我也就 蹲在地上撒尿;生产队里劳动,我把牛鞅子套反了,牛挣脱了鞅子,疯跑而去, 我追的时候跌入一口干窖里,而干窖里却有个马蜂窝,我被马蜂螫得满脸疙里疙 瘩——听着栓虎的讲述,薛雨露咯咯咯地笑,她自始至终只发了一句感慨:大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