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林正云在寝室换了一套军呢制服,接着又到市内一家老字号理发厅吹了吹头。 这是一个崇尚军人的年代,林正云深有体会,只要他这身打扮,就有不少姑娘会称 赞说:林哥,这身打扮好帅气呀。不错,他确实感觉到穿军装很神气,身体自然也 会笔挺。每当自己这身打扮,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找女同志办事,就会非常顺利, 他希望这身军服同样会给秦晓姝一个好感。 林正云兴致勃勃地来到动物园,老远就看见了天鹅湖,油然想到昨晚做的那个 梦。现实中这个天鹅湖,诚然比不上梦里的那个,但毕竟是真实的,同样他将见到 的金发女郎也是真实的,他感到由衷的喜悦。 说这是一个湖,倒不如说这是一块池塘更合适,仅有几亩地大小,岸边垂柳依 依,游客甚少。湖中央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两所富有童话色彩的木房子,旁边有几 株棕榈树。由于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天空云层仍然很厚,因而湖上笼罩了一层阴凉 的色彩。岛上栖息着许多飞禽,有鹅类、鸭类、鹤类,还有白鹳、大雁、鸳鸯等, 游动在水里的也不少,它们不时发出“哒哒哒”、“嘎嘎嘎”的叫声,与附近的鸟 类遥相呼应。 她约我到这个地方见面,很有情调,林正云美滋滋地想。人与自然在一起,会 脱去城市里的种种陋习,还人的本来面目,就象赤身裸体地跳入水中一样,你会变 得非常的净洁和纯真。他笑了笑,认为秦晓姝的确与众不同。 林正云围绕天鹅湖转了一圈,没看见秦晓姝。他想:恐怕正在路上,她这种富 有涵养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失约的。他很欣然,因为自己比她早到,首先在礼节上占 了上风。秦晓姝跟他过去约会过的姑娘不同,那些尽管各有姿色,但仍然有许多不 足,可以对她们马虎一点,而这位才是万花丛中一朵夺目的花王,他必须对她彬彬 有礼,不能有丝毫闪失。他选择了一条面对来路的椅子坐下,点上一支“中华”牌 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眺望四周。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他便在袅袅烟雾中看见 秦晓姝姗姗走来。她大概不喜欢闻烟味儿,他精明地判断道,立刻把舍不得扔掉的 半支香烟弹进湖水,虔敬地站起身,笔挺挺很有风度地去迎接她。 秦晓姝今天打扮跟往常一样朴素,穿了一件褐色花格衬衣和一条灰色长裤,跟 林正云梦中看见的简直不能相比,然而她那美人特有的气质却是倾国倾城的。她步 态轻盈,神态文静,当她走到林正云跟前时,上下大量了一番他,那歉意的微笑才 从端丽的面庞上浮现出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客气,我也刚到。” 林正云态度十分虔敬,他还想使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平静一点儿,男人遇事不 惊的稳重性格他还是应该具备的。他把秦晓姝引向面向湖水的椅子。 一只动作稳健的黄鸭走到一边去了。 “请坐,”他指着椅子说。 秦晓姝没有坐下,她走上湖边的石堤,瞧着水上嬉戏的各种动物。 “这些小家伙,真会戏水的。” “是的,可飞不高,它们的翅膀被整治过。” “原来如此。” 林正云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昨晚做的梦。 秦晓姝这时转过身来。 “林主任,我今天约你来,不为别的,只想跟你谈谈,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我知道你一向是肯给面子的。” “哪里哪里,你肯赏光,我就感到非常荣幸了。” 秦晓姝掠了掠被风吹散了的头发,笑了笑走下石堤。 “以前,我对你不太了解,平时不免对你有些失礼,请你不要计较。” “没什么没什么,过去的事我记不起来了,我觉得你在我的印象中一向都是很 好的。” 秦晓姝躲开他那讨好的目光,转眼注视着小岛上的景物。 “昨晚,邹伯林对我谈起你许多,使我对你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觉得自己应 该把你当做朋友。” “谢谢!我感到很荣幸。” 他们边散步边观看天鹅湖的优美景色。 一条海豹在水中游动,体态柔美,十分可爱。 “昨晚,邹伯林还告诉我你提出的事,这使我很意外。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我 想,我们是不是应该一起来处理好它呢?” 林正云下意识注视着她,感到她那棕赭色的眸子里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使 他心里寒浸浸的。 “我想,你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恐怕并不了解我。当然,这不能怪你,是我 没有对外公开个人情感。”秦晓姝埋下头,没有注意到林正云此时的脸色究竟变得 怎么样了。她仍然十分平静地说,“现在看来,我心中的秘密不得不透露了,这样 也好,以免给人带来误会。” 林正云显然已经明白了,脸色一下变了。 “原来你约我来,就是谈这个?” 一只黄鸭受惊,向岛上飞去,但那姿态从容稳健。 “请你多多原谅!劳驾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秦晓姝说。 林正云由羞愧变成愤怒,他掏出香烟来点,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燃,因为他的 手抖得厉害。 “这么说,邹伯林骗了我。” “他没骗你,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请你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而要直接告诉我?” “我想当面谈要礼貌些。” 林正云猛地吸了口烟,手仍抖个不停。 “礼貌,呵!你就没想过,你这样做只能大大伤害我的自尊心吗?” “实在对不起,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林正云努力克制着自己,他不再说了,不停地抽烟。 岛上,性格宁静机警的白鹳打着上下嘴“哒哒哒哒”地叫着,清脆的响声向天 际频频传去。 林正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扔掉烟头。 “邹伯林是了解你的,但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你有对象。” “他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我对任何人都没表露过。” 一只高大的鸵鸟跺跺地跑了过来,双足的力量似乎要踏穿地壳。 “既然谈到这里了,能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 “这个……”秦晓姝把脸转开,“还不能。” “哼,”林正云冷笑道,“如果这样,我完全有理由不相信你的话。” “好吧,我告诉你,”秦晓姝转过脸说,“他不是别人,他是邹伯林。” 林正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是他早就观察到的。他之所以一直不说出来,是 怕一旦说穿,自己就没有希望了。现在他心里有若刀绞,实在难受。一只又大又黑 的虎头海雕正纹丝不动地盯着他,大有啄出他的心肝来的气势,他厌恶地躲开了那 死神的化身。 “其实这件事情很早就发生了,”秦晓姝说。“他上大学第一次到我们家我就 喜欢上他了,但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不懂得这就是初恋,这种感情一直在我心中 隐藏了整整七年。为了跟他接近,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才分配到这儿来的。” “我知道他没有这个意思,只把你当做妹妹。” 秦晓姝一阵辛酸。 “你说得对,”她说,“他是这样的,正因为如此,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但我并不动摇。” “如果他以后仍然是这样呢?” “我想他会变化的,就这一次,他已经很难受了,他会迎合我的。” “不见得,人人都知道外科医生最无情。” “他们在做手术拯救一个人的生命那一瞬间,的确无情,那是对待病魔,不能 用来解释情感。” 一群印度梅花鹿奔跑起来,使人眼花缭乱。 “你爱他,”林正云想了想说,“他应该知道,那他为什么不接受你的爱,反 而来为我做媒呢?” “你们相处时间不算短,他的为人,你应该清楚。他多次在我面前提到你,说 你助人为乐,帮过他不少忙。既然你主动求到他了,他又怎么好拒绝呢?” 林正云嗤地笑了下。 “这样的帮忙,未免太崇高了吧。” 秦晓姝唰地红了脸。是啊,这的确很荒唐。但她仍不肯承认这个现实。 “他是个事业狂,脑子里只有医学,不爱谈这方面也是正常的。” 林正云又嗤笑了一下。 “这没什么可笑的。在历史上,爱迪生就是这种典型,为了发明创造,竟把结 婚的事都忘记了。” 林正云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你认为我比喻得不恰当,”秦晓姝辩解道,“但在我来说,包括我父亲, 都觉得他就是这种人。他有天资,有造诣,只要他锲而不舍,将来就一定能登峰造 极的。他是需要女人帮助的,我没有什么才能,但为了他,我愿意牺牲。” 林正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秦晓姝,”他说,“老实说,我感到很吃惊,你太天真了。你好象一点都不 懂我们这个社会,一点都不懂各项事业与政治的关系。请问:历史上,哪一位著名 的医学家的成功,是靠女人的帮助?是希波克里特?还是巴甫洛夫?是华佗?还是 李时珍?一个人要想在事业上成功,必须依靠社会的造就,必须有一定的社会力量 的支持。特别是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如果一个人对政治不闻不问,不管他干再伟大 的事业都是绝对不可能的。邹伯林之所以能够在省医院出类拔萃,难道是靠你的帮 助吗?‘荷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不是我在你面前表功,他在省医院取得各项 成就,没有我的帮助,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到处为他奔走宣传,到处为他疏通各种 渠道,在上级面前给他创造种种机会,使他的名气大大超过了我。请问:我为他做 的这一切,你能做到吗?” 秦晓姝躲开他那自命不凡的眼光。 “也许你起了一些作用,但他能达到今天这种水平,主要是靠蒋主任的培养和 他自己的努力。” “嗤!”林正云笑道。“秦晓姝,我先对你说了,你不懂社会,不懂政治。你 知道蒋主任的历史吗?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我就老实告诉你,他是有严重问题 的。就我所掌握的材料,反右的对象就有他,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也有他,他是有 严重问题的人,历次党委会都要点名的人物,要不是我看到他对邹伯林的培养有着 举足轻重的作用,替他在组织面前开脱,否则他早就被打入冷宫了,哪里还有今天 的外科部主任来当?” 秦晓姝惊讶不已,她疑惧地看着林正云。 “好了,不说这些不该说的话了。”林正云又点燃一支香烟,接着说,“就说 他需要你的帮助吧,那他为啥又要拒绝你呢?你太幼稚了!一个在各方面都已经成 熟的男子,拒绝你这样的女子,并不是由于事业心太强,才无动于衷的,他一定有 别的原因,譬如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心中有了邹伯林。” 秦晓姝一惊。 鹿群噗噗噗噗地奔跑着,脚蹄下溅起湿土。 “你不是觉得有个女人恨死你了吗?”林正云走到她跟前压低嗓子说,“你知 不知道,这个女人为啥如此恨你?” 秦晓姝蓦然感到一个可憎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心砰地跳了起来。 “秦晓姝,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要明白。”林正云提高嗓门又说, “在你来之前,她很受邹伯林的宠爱,这是人人皆知的。你来了以后,她仍然没有 失宠,这也是人人皆知的。邹伯林给她讲课,讲得那样的认真,有时甚至讲到深夜, 难道你敢说他们除了讲课,就没有干过别的事吗?” 现在轮到秦晓姝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你别胡说!他只是为了帮助她,绝不会对她有什么的。” “我不是说邹伯林,我是说她!” 秦晓姝哑了,只觉得虎皮鹦鹉吵得人心烦,吵得人心慌,吵得人真想逃出这个 令人诅咒的世界。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约林正云到这里来谈,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 相当荒唐的事,而又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既不能使自己摆脱痛苦,又不能使自己 得到邹伯林的爱,只能使自己更加窘迫。 林正云继续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越说越有劲。 “薛玉兰自从当护士那天起,我就对她了如指掌了。别小看她是一个其貌不扬 的护士,许多漂亮女人都没有她聪明呢。她很会向男人献殷勤,曾经有好几个追求 邹伯林的女大学生都被她打败了。这个女人很有一股叫男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如果 我信邪的话,我要说那是魔鬼赐给她的。她所谓的向邹伯林学医,纯粹是一种手段, 她玩儿得多高明啊!她采用这种手段,可以经常跟邹伯林单独在一起,谁也无权干 涉,谁也没有理由横加指责。” “别再讲下去了!”秦晓姝嚷道,她已经快气疯了。 然而,林正云还不满足,他的报复心象非洲的野水牛,达到了动物之最。他看 到自己完全征服了眼下这个孤傲的女子,内心有一种特别的快感,他现在要充分地 使用自己取得的这个主动权。 “秦晓姝,我今天要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使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改掉 你那学生气,我要帮你变得成熟起来。” 秦晓姝毫无办法,林正云说的每一句话,对她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既怕听 又想听。她双腿直发软,禁不住向一条椅子倒去,象一个被沉重击伤了的羔羊。林 正云走到椅子背后,把手扶在椅背上,低下头对着她的耳朵,毫不软手。 “不要以为女人的美貌能征服所有的男人,要知道,这种女人天性的偏见、自 信、倨傲,是不能征服所有男人的。有一些男人喜欢追求女人的外貌美;有一些男 人却象畜生一样,只懂得那么一点点动物的本能;有一些男人喜欢追求女人的柔情; 还有一些所谓事业性的男人,他们只要求女人与自己志同道合就行了;只有极个别 的男人,才象小说啊,电影啊,戏剧啊,描写的爱情的痴情汉。别以为你是大学生, 又有许多男人向你献殷勤,可你在这方面,真需要好好地学习。” 秦晓姝的脸色被气成了死灰色。在她那纯洁而娇贵的心灵中,从未被妒忌这一 罪恶捣乱过,现在这一罪恶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弄得她心如刀铰。这种刺激比昨 天的还要强烈,有如宙斯放出的鹫鹰在她受伤的心上又啄了一口,然而鹫鹰并不因 此可怜她。 “秦晓姝,我真心喜欢你的,我说的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应该知道自 己没有跟他站在同一条轨道上。当然,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邹伯林,你们二位都 是品格端正的人,非常受人尊敬,直到现在,我都十分钦佩邹伯林。你对他的爱, 一点没有错,如果换成我,也跟你一样。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一个人只能有一个 伴侣,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的,每一个公民都不能改变它,都不能干出 伤害第三者的事情来。秦晓姝啊,我劝你丢掉这份苦心,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不!”秦晓姝擦干眼泪说,“在没有得到真凭实据之前,我决不!” “别固执了!”林正云又慌张起来。“他对你的态度,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你们女人是相当敏感的,你却在这件事上执迷不悟,我真为你担忧。” 秦晓姝站起来朝一边走,林正云紧紧跟在后头。 “秦晓姝,他不会答应你的,他是在撮合我们。”他拉住她的手又说,“我们 不应该辜负他的期望,应该高高兴兴去向他报喜,请他中午一起进馆子。” “哼!”秦晓姝用力甩开他的手。“你想得美!”然后深恶痛绝地盯了他一眼, 转身就走了。 林正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哪些话没有说好。 一群天鹅向岛上飞去,在低空煽动着白色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