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秦晓姝的病势逐渐好转。李金霞天天来陪她散步,有时肥胖病女人也奉陪,住 院部花园里常常爆发出三个女人的笑声。肥胖病女人风趣的谈话使秦晓姝感到心情 愉快,食量每顿从一两增加到三两。李金霞的热诚大方消除了笼罩她好长时间的悲 观情绪,还偷偷带她到电影院看了两场喜剧片,一部是《大李、小李和老李》,另 一部是《今天我休息》。她每天除了休息,就是娱乐,精神生活过得很充实,身体 自然也好多了。过了一个星期,她要求上班,郭院长却命令她再休息几天。她要求 搬到三0五病房,院长本来不同意,经邹伯林死活劝说,这才同意了。 秦晓姝跟以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谁也不知道她那颗受伤的心到了深夜 仍然是隐隐作痛,即使白天与李金霞在一起,那痛楚也免不了时而流露出来。最使 她不安的,当然还是这位从天而降的结拜姐姐。这女人既是给她带来欢乐的人,又 是给她带来疑惑的人。这女人是不是邹伯林的未婚妻,她还不敢断定,她也不愿意 去断定,虽然那种可能性很大,甚至是百分之百。因为她深深地知道,一旦确认了, 什么谜也就揭开了,而她就彻底地什么也没有了,这是很可怕的。她不愿意自己的 感情被现实否定得太快。她有时也想做得高尚一些,忍住所有的痛苦,把往事忘得 干干净净,在邹伯林面前没有黏黏糊糊的感情,完全是结拜兄妹关系,但是她实在 是做不到,一见到邹伯林,她就觉得自己整个的都与他融化在一起了。她会有那种 感情,那种痛楚,那种不安,那种非他不嫁的愿望。想到那次薛玉兰跟她的谈判, 现在她完全能够理解薛玉兰的感情了。当然,她是不会象薛玉兰那样没有一点理智, 她大体上还能控制住自己,因为她尊重邹伯林,并且也喜欢眼前这位使她感到痛苦 的结拜姐姐。然而,事物总是按照自身的规律在发展,那可怕的爱情否定正一步步 地向她逼来。 一天上午,三个女人又散步在住院部的花园里,牵扯到爱情的话题聊了起来。 肥胖病女人的声音特别响亮。 “人人都说爱情太复杂,很小气,搞得不好,就失恋啦,发疯啦,殉情啦,啧 啧啧。我说啊,这都是心胸狭小,头脑又很固执的人干的傻事。我就觉得爱情很简 单,比方说,我和我们老王,经旁人介绍,一下就成功了。我胖,他瘦,谁也别嫌 弃谁。我们只谈了一个月的恋爱,就结婚了。举行婚礼那天,客人都说我们匹配得 太有意思了。我们老王很体贴我,见我身体胖,做事不灵活,什么杂七杂八的事, 他都一手包干。他怕我骑车不稳当,就给我买了一辆加重车。秦医生呀,你别笑, 找爱人就要找这种人,保证你一辈子生活得舒舒服服的。你们看,今天他又偷偷给 我拿了一包糖块儿来呢。”肥胖病女人说完,习惯地扔了一块儿奶油糖在嘴里。 “我看啊,”秦晓姝说,“你们老王体贴你太过分了,不然你绝不会长这样胖。” “哪里,我从小就好吃,我父母都宠我,从来不限制我的食量,怎么能怪他呢? 只能怪我自己。再说,他要是不顺从我,我就要发脾气。你说能怪他吗?” “胖姐,”李金霞说,“你的病要根绝,除非另外嫁个厉害的丈夫,用鞭子把 你抽到厨房里去,卖了你的自行车,叫你每天走路上班,再也不拿零食给你吃,就 连吃饭也要限制你。” “这样的男人,打死我也不嫁!我宁肯得肥胖病。我与我们老王结婚,就是图 他那股顺从劲儿。” “格格格……” 肥胖病女人等到两人笑够了,然后指着秦晓姝。 “秦医生,你这么漂亮,一定有不少罗曼蒂克的故事,讲点儿来听听。” “我没有,”秦晓姝一下没了笑容,埋下头。 李金霞觉得不妙,但肥胖病女人又开口了。 “看来你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姑娘。小李,讲讲你的呢,我看你样子老成,不 象那种渴求配偶的小鸟,东瞅西看的。你那位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一定是个了不起 的人吧?” 李金霞含情脉脉地低着头。她想趁这个时候对秦晓姝讲讲她与邹伯林的童年。 秦晓姝也很想知道她的一些情况,特别是有关爱情方面的。 “姐姐,你就讲讲吧,我还没有听你谈过这方面的事呢。” 李金霞微笑着,显得很甜美,她牵着秦晓姝的手,无不羞涩地讲了起来。 “他人很聪明,我们从小就在一起。” “哟,水还很深呢,”肥胖病女人说。 “快讲下去吧,姐姐。”秦晓姝一下被她的话吸引住了。 李金霞摘了一支头上的柳条,边玩边讲。 “那还是十多年前就开始的事情了。我记得那天,外祖父带着一个男孩儿来到 我们家,说他的妈妈死了,爸爸在外教书,家里没人,只好把他带到我们家跟我们 一起过。他是外祖母娘家的人,外祖父叫我们叫他采秋表哥。” “采秋表哥?”秦晓姝惊奇地问。 “他就叫采秋,”李金霞说。“我们姊妹常在他面前唱:‘采秋采秋采秋天的 花,采秋采秋采秋天的草。秋天采菊花哟,秋天采药草。’” 肥胖病女人扑哧一声捧腹大笑起来,人因而显得更圆了。 秦晓姝也笑着,但总感觉有点儿不是滋味。 李金霞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又讲起来。 “采秋最忌讳我们这样叫他,于是追赶着我们要打。我是姊妹中最小的,没有 逃脱。他抓住我,并没有动手。他说我小,应该对我采取另一种惩罚。你们猜是什 么?” 肥胖病女人和秦晓姝都猜不出,叫她快讲。 “挠痒痒!”李金霞笑着说。 “哇!”肥胖病女人大叫一声,搂住秦晓姝笑了起来。 “他说完,就伸出手。”李金霞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也去搂住秦 晓姝。肥胖病女人丢开秦晓姝,笑个没完没了。大家笑够了,李金霞又讲:“他挠 痒痒真没个完,一会儿,我就笑得喘不过气了。他吓得直说:‘这都是你自己!这 都是你自己!’姐姐们看我断气了,哭着跑去告外祖父。外祖父赶来,在我身上按 摩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 “你外祖父懂按摩?”秦晓姝问。 “懂,他还懂中医呢。”李金霞继续讲:“外祖父当着我们姊妹的面,用绳子 把他捆在树上,一边用竹棍儿打他的屁股,一边骂:‘你这个莽家伙!我今天要打 掉你的莽气。你莽!你莽!我看你有多莽……’外祖父打得他太狠了,我拉住外祖 父的手为他求饶:‘外祖父,别打他啦,是我不该惹他。’外祖父终于松手了。我 们姊妹赶忙给他松了绑。他抱住头跑到水池边,扑在地上哭。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抓住我的手说:‘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狠狠地说:‘你真是个莽子!’其 实我心里才痛着他呢。我抚摸着他被打伤的地方问:‘痛吗?’他点点头,问我: ‘你不会恨我吧?’我说:‘我要一辈子恨你!’他说:‘你恨吧。我一辈子也不 挠你痒痒了。’并且天真地说:‘我要把你当老婆一样地爱。’现在回想起来,可 真羞死人了,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呢,我说:‘你要是真的这样爱我,我就不再唱你 了。’”李金霞说完,双手捂着脸笑得蹲下了。 “哈哈哈哈!”肥胖病女人笑得团团转,差一点儿站不住脚。 秦晓姝脸上尽管挂着笑容,但她心底那股隐隐作痛的情绪在翻腾。 李金霞站起来,揩了笑出的眼泪。 “他经常爬上树为我打核桃,总是把最大最好的分给我,姐姐们都恨他偏爱我, 他就说,‘我偏要!’我呢,当然就更喜欢他了。” “有趣,太有趣了!”肥胖病女人说。 “他父亲很少时间来看他,”李金霞说。“他呢,就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每 天由外祖父教我们读《四书》、《五经》这样一类的古书。他记性最好,《四书》、 《五经》倒背入流。有时候,他跟外祖父上山去采药,回来时,总是给我摘一些好 看的花呀,树叶呀,还捡一些五彩斑斓的小石子儿。后来,大人们发现我们俩很合 得来,就悄悄地为我们订了婚约。我们懂事的时候,自己也山盟海誓,定下终身。” 秦晓姝松开李金霞的手,走到一边去了。肥胖病女人望着她的背影,半天摸不 着脑门儿。李金霞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她走到秦晓姝的身旁,想说点儿什么安慰 安慰。 “晓姝,瞧这玫瑰花,长得多美。” “姐姐,”秦晓姝转过身对她说,“你真幸福!”然后转身就匆匆走了。 “她怎么了?”肥胖病女人走过来问。 李金霞望着秦晓姝远去的身影,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