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邹伯林的父亲是一位明智而有雅兴的中学校长,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 先后在四五所中学任教,在省会教育界小有名气。当秦晓姝见到他时,他正在后院 浇花。栽花养草占据了这位尊师不少业余时间,在花草上颇有深刻的研究。他不但 自己对花草具有特殊癖好,还经常劝诱别人对此产生兴趣。关于秦晓姝的情况,前 些日子他就有所耳闻,因而一见面就以长者的姿态对这个姑娘循循善诱,自然三句 话不离本行,开口就给她讲陶渊明如何喜爱菊花,濂溪先生如何品尝秋莲,林逋为 啥叫“梅妻鹤子”,子遒为啥爱竹成癖。他认为自然景物最能陶冶人的情操,因为 自然景物都有其与人相似的各种品格和个性。譬如青松,古人有诗云:“劲挺冰雪 之姿,芬芳馥郁之质,蓊霭森秀之光,参差掩映之色。”这便是古人将自然之物人 格化,以训后人。讲了古代人仁志士对花草的各种赞美,他又讲盆景,认为盆景是 所有造型艺术中变化最丰富,神韵最古怪,内涵最博大的。历代骚人墨客为之赞叹 不已的华夏名胜,都可收入小小盆景,淋漓尽致予以表现。诸如“足行万里,胸贮 五岳”、“观剑门之雄,觅三峡之险,看青城之幽,望峨眉之秀,历石林之奇”、 游桂林阳朔方之‘山水甲天下’,赏太湖西湖才识‘佳丽冠东南’等等,在他收藏 的盆景中,你全都能看见。秦晓姝听得入神,看得如痴,心境豁然开朗,赞不绝口。 “嚯,想不到这里面包罗万象,学问如此深奥!” “嘿嘿!”校长笑道。“现在你可知道吧,欣赏小小盆景,如见中华大好河山, 爱好花草树木,便知人格高低,对不对?” “是的,”秦晓姝点头道,“的确很有道理。” “仔细想想这大千世界有多么浩瀚,我们个人的一些小事就微不足道罗。” “说的也是,”秦晓姝表示赞同。 邹伯林的弟弟邹伯虎是学美术的。在家里,他的那个房间最糟糕,但又是最吸 引人的,四处都能看到潦乱的色彩和怪诞的线条,有几幅画似乎画得还能看出是人 物,别的真的使人摸不着脑门儿,因为他学的是现代西洋画,名之曰:现代派。据 说是有毕加索的风格,还有雷诺阿的一些绝笔。的确,他的不少画在人物画法上令 人感到荒诞怪奇,在色彩和光线运用上确实也能够使人感到新鲜绝妙,这就是秦晓 姝初次到他画室的印象。这位年轻的画家,长得面目清癯,但却显得十分粗豪,象 个深山老林生长的野孩子,与邹伯林那文质彬彬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见到秦晓 姝就不能自己,好象发现了绝世无双的东西,十分惊讶地审视着,弄得秦晓姝心怯, 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吓得她往后躲,接着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肌肤,细细地 感觉着。 “瞧你,多漂亮的五官和身段,完全具备维纳斯的造型。多爽目动人的肌肤, 完全可以与蒙娜. 丽莎的细腻媲美。多细嫩柔滑的质感,完全是造物主精彩的杰作。 秦姐,你祖上一定是贵族,人类最精华的骨肉你都遗传到位了。” 秦晓姝觉得他又可怕又可爱,从他手中抽回手来。 “小弟,这就是你们画家的风趣?” “不,应该是感觉。秦姐,你确实让人相见难忘,你很有吸引力,而且是一种 纯美的吸引力,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见了你都会有我一样的感觉,你应该感到自豪 才是。” “真是这样吗?那我现在该重新认识自己了。” 邹伯虎请她看墙上的一幅画。这是一位站在岩石上背向大海的女人。 “这画的好象是金霞姐姐,”秦晓姝仔细看着说。“应该是金霞姐姐,对,尽 管外貌似象非象,但有种气质越看越象。这是你画的吗?” “那当然。不过,我自己认为这幅画还太实了一点。你理解这幅画的意境了吗?” 邹伯虎问。 “波涛汹涌澎湃,(你的波涛画得光怪陆离的),”秦晓姝想了想说,“宽阔, 浩瀚,一直连到天际;云雾滚滚翻腾,弥漫整个天空,与波涛紧紧相连。金霞姐姐 穿的是大红裙子,象燃烧的火焰,背后是撒野的大自然,她却安然自若,只想仰天 大笑。” “不错,这只是画面,我说的意境呢?就是蕴藏在里面不言而喻的。” “恐怕是生活的征服者吧。” “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呢?” “我水平有限,理解不了。” “是吗,那就以后再慢慢去理解吧。一个真正的画家是不喜欢给自己的作品写 一段解说词的,他只管画,理解是观赏者的事了,总要给人一点品味的空间吧。” 秦晓姝又仔细看着那幅画,想看出另外一半意思来,但总是很难获得满意的答 案。 “你为什么不给你哥哥画一幅呢?”她突然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年轻的画家搔了搔痒得厉害的头皮,感觉有一股低压电 流在流动,非常舒服。“我也想过,”他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想到给他画 一幅呢?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过,我也没有想到过。” “这是为什么?” “我看不出他身上有哪个地方能激发人的创作激情。” “我不觉得呢。” “也许,不过你得承认你不是画家。” 秦晓姝心想也许是这样的吧,画家的头脑恐怕的确与常人不同。 “我为你画一幅怎样?”邹伯虎说。 “给我画?我有什么值得你画的。” “不,你跟我表姐一样,都是值得画的人,不同的是,你是另一种类型的。” 秦晓姝感觉很有兴趣。 “哪一类的?”她问。“我很想知道,当然,这并不是要你作一番解释,因为 我还没有被你画出来。” “你是属于古典肖像型的,就象蒙娜. 丽莎,或者是圣母圣子那样的。” 秦晓姝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弟,你真有意思,把我抬得这么高,我哪能受得了?我只好不要画了,否 则上帝不会饶恕我的。” “好吧,就随便画一张,象你这样美妙绝伦的形象,不画一张实在可惜。别怕, 你的形象不必过多加工,只把你这双眼睛的神色渲染一下,那就妙不可言了,也就 是把你眼睛里的那种难以掩藏的忧郁生动地描绘出来。” “我有忧郁吗?” “当然有。” 秦晓姝被这位年轻的画家的观察力惊住了。她看了看他那副十分自信的样子, 便微笑着说: “画一幅像,恐怕要很长时间,我不习惯一动不动很久,更不习惯始终保持一 种表情,很难受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会习惯的,只一会儿。”画家说着说着就动起笔来了。 秦晓姝尽管不习惯作模特儿,但还是被他小小地摆布了一番。正象这位年轻的 画家所说的那样,只加工了一下她的眼睛,在眸子上点了两点不明不暗的光,于是 那种难以掩藏的忧郁就活灵灵地被描绘出来了。 “怎么把我画成了这样?”她看了后说,“真叫我失望。” “星期天你来,”邹伯虎收拾了画笔说,“我要为你画一副肖像,真正的肖像, 我表姐那幅不算肖像。我一般是不画肖像的,很费功夫,而且很不容易找到好的感 觉。我今天在你身上找到了感觉,我觉得很兴奋,这是一种东西方灵肉的完美结合, 是一种人类的极至,太难得了,相信你一定会满意的。” 秦晓姝只笑了笑,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邹伯林的妹妹邹伯慧是学社会科学的,她二哥的特长表现在手上,她的特长却 表现在一张善辩的嘴上,讲古论今,谈天说地,似乎是她的癖好。她喜欢古诗,认 为哲学跟诗相通,因为许多哲学家又是诗人,许多诗人也是哲学家,卢克莱修就以 诗的形式写出了著名的《物性论》。许多著名的诗句都富有哲理性,如泰戈尔的 “枝是天上的根,根是地上的枝”,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等等 等。对于人生的意义,她倾向冯定的《共产主义人生观》一书中的观点,强调人生 的意义首先是实干。尽管时下这种观点遭到各方报纸的猛烈抨击,针砭为资产阶级 的人生观,但她有足够的论据说实干是一种不带阶级性的人生观,是人的一种共性。 当然,她只在有限的范围说说而已,否则她将被当做“正义冲动论”的走卒一起批 判。最使秦晓姝感兴趣的还是她对友谊和爱情的见解。当听说秦晓姝是她大哥的结 拜妹妹,她不禁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 “你们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已经有好多年了。” “从广义上讲,这是一种友谊。”她一本正经起来。“虽说它是以兄妹之称的, 但它毕竟不是一母所生的,不具有血缘关系和家族关系,它的结合不是父母导致的, 而是由相互爱慕导致的。坦率地说,你对我哥哥的友情中有爱情的成分,而且比例 不少,或者是一种假友谊。” “你多大了?”秦晓姝红着脸问道,十分惊奇。 “十九岁。怎么,你认为我这个年龄不适合谈这些吗?” “不,我只是惊讶,你太老成了。” 秦晓姝避开她那种令人生畏的目光,不得不敞开心扉。 “老实说,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不了,现在就是友情,没有别的。” “当然,男女之间不一定非要爱情不可嘛。爱情在很大程度上带有自然性,薄 伽丘说它是人类的天性。友情却不,它完全是社会性的。爱情可以自私,友情自私 了就是亵渎,或者是破坏,因为它是人类很美的一种情感,是用忠贞、坦诚、理解 和无私陶冶出来的。友情的表现总是很可贵的,它把人的行为推向崇高的境界,使 人心胸开阔,舍弃市侩、庸俗等等人类恶习,对朋友始终抱以尊敬之心,随时给予 帮助。所以,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说:‘在智慧提供给整个人生的一切幸福之中, 以获得友谊为最重要。’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南西斯. 培根也说:‘得不到友谊 的人,将是终身的孤独者。’人不能没有友谊呀,可以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 有的体验。” 秦晓姝很佩服她的见解,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思维敏捷,思想活跃,知 识丰富。 邹伯林的继母是一位家庭妇女,她虽然不懂得栽花制景,也不懂得哲学和绘画 艺术,但是操持起家务来却很有一套本领。秦晓姝最初走进这个家的时候,就发现 一切都布置得井然有序,打整得干干净净的。 “这个家呀,”她对秦晓姝说,“要是没有我,不知道会成啥样子。你邹伯伯 光知道他的花啊,草啊,跟个电影里的秋翁一母一公,我才不相信,他这辈子也会 遇到哪个仙姑。瞧,老二那个房间,简直象个乱鸡窝,我多次要给他打扫,你猜他 说啥?他说要保持啥艺术家的风格!我看他艺术家的风格就是一身邋里邋遢的,象 个要饭的叫化子。小慧女孩子家,稍好点儿,可回家就钻到书里去了,以前的书呆 子都是男的,现在女的也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老大算是象样儿的,就是很难得 回家,医生嘛,当然要讲卫生,不然还叫啥医生呢?别看他不是我生的,我惟独就 喜欢他。”老妇人说完,嘻嘻笑着,赶忙揭开沸腾的砂锅,用筷子插了插鸡子。 是的,这个家没有一个能干的妇女,是不行的,再把她与自己的妈妈相比,秦 晓姝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 为了招待秦晓姝,李金霞帮助表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秦晓姝要插手,被她 笑着请开了。 “你不象个做家务事的,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个会做的。” “你就这样看待我?” “看你的手就知道,好细嫩。我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干活的,不做点什么不 习惯。”秦晓姝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好象是她说的那样。 伯母伯父都非常热情,邹伯林的弟弟和妹妹又很幽默恢谐,李金霞更是殷勤周 到,因此秦晓姝这顿晚餐吃得很舒服,还兴致勃勃地喝了几杯通化葡萄酒。 “我们家有个既不好也不坏的习惯,就是男女都能喝酒,”邹伯慧说,“可能 是遗传,你说是吧,爸爸?” “酒是有好处,适量地喝,有助于身体健康。”校长转过身对秦晓姝说,“你 邹伯伯不是在开黄腔吧?”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酒能够起到舒筋活血、消除疲劳的作用,”秦晓姝回答。 “酒不光对身体有好处,还能刺激,使人兴奋,”邹伯虎说。“象我这种搞艺 术的,喝酒最有灵感。每次喝了酒,特别是喝得挺到位的那会儿,脑子里的想象就 象泉水,咕噜咕噜不断地涌流!” “你那是烂醉,”邹母说。“还没工作挣钱,就学会喝酒,以后我看你咋有钱 找媳妇。” “要媳妇来干啥?多个吵嘴的人,没有意思,有酒喝就行了,”邹伯虎不以为 然地说。 “他喝的比我爸还多,确实不应该!”邹伯慧说。 “小虎,我不反对你喝,但我希望你少喝。许多不醉酒的人,也能够成艺术家 嘛!”校长说。 “爸爸说得有道理,”邹伯林对邹伯虎说,“你还年轻,思维不需要刺激自然 也会敏感的。” “其实小弟心里有数,”李金霞将鸡头拈给邹伯虎,“他最喜欢吃脑花,吃哪 儿补哪儿。” “金霞姐姐说的有理,下次伯母想法给他搞一副猴脑,小弟不喝酒也会很聪明 的,”秦晓姝也打趣。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我不行,”邹伯虎对秦晓姝说,“鸡脑猴脑都不顶用,简单的物质供给, 不能兴奋大脑。我这个脑袋,很值钱的,有价值的东西,必须有酒浸泡,才能开发 出来。” “那你每次需要的时候,从哪儿来钱买酒?”秦晓姝问,“偷你爸爸的,还是 卖你的画?” “他的画能值几个钱?送人都没有人要,”邹伯慧说。 “这是秘密,”邹伯虎说。然后悄声对秦晓姝说,“是我大哥赞助的。” 秦晓姝瞟了瞟邹伯林,他正在吃着鸡爪,而李金霞却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笑 话。 末了,秦晓姝便告辞要回医院,邹伯林见她有些醉了,怕她一个人在路上出事, 要跟她一块儿走。 “不了,”秦晓姝看了一眼李金霞,说,“我想单独回去,路上想去拜访一个 老同学,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邹伯林见李金霞没有表态,只好不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