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省医院在郊外,离邹伯林父母家足足有四公里。秦晓姝没有乘车,她想慢慢走 回去,这也许是住院以来养成的散步习惯一下改变不了。她喜欢散步,但这次散步 与住院期间不同,没有人陪伴。起初她还沉浸在酒后飘飘然的快感中,渐渐地,孤 独和寂寞就象闷热的夏日很快被乌云笼罩了,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街上的夜景 跟以往一样,没有多大的变化,一切都是陈旧的、嘈杂的、浑敦的。夜空也不迷人, 没有皎洁的月光,也没有灿烂的星烁。眼前的一切实在没有能够引起人兴趣的地方。 秦晓姝感到索然无味,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她很喜欢邹伯林的家,这个家充满着无穷无尽的乐趣,家中的成员都很有修养, 个个性格鲜明,实在让人喜爱。这个家是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园地,饭桌便是 舞台,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就各抒己见,各显其才。这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家 庭啊!从前她就凭着邹伯林的摆谈想象过这个家庭,今天身临其境,感受很深。伯 父对花草盆景的研究,以及从中讲出的道理,使她心胸豁然开朗。邹伯虎对美的探 讨,使她对生活充满信心。邹伯慧对友谊的精辟论述,使她看到了人的另一种崇高 而神圣的情感。那位伟大的思想家是谁呢?薄伽丘,对!他说友情不光是值得特别 推崇,而且值得永远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 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 恳求。这伟人说得多么好啊!还有那位慈爱的伯母……越是感受深刻,她就越为自 己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而遗憾,虽然他们全家一再对她说把她当作家里人,可她始 终是一个客人。她是一个客人,她只能是一个客人,她永远是一个客人。她看到自 己跟邹伯林的距离太远了,只能是同志、朋友、结拜兄妹。不仅如此,而且从此以 后,面对邹伯林,她的思想、情感和行为,都要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随时都要想 到他是有未婚妻的一个男人,在做每一件与邹伯林有关的事的时候,都要谨防周围 的人,稍有大意,就会被人们理解成别的意思,引起奇谈怪论,搞得她和邹伯林都 下不了台。现在,除了林正云和薛玉兰,也许没有人知道邹伯林有未婚妻,但是从 今以后,人们就会在某一瞬间饱览真相,那时她这个在人们心目中一向是爱着邹伯 林的女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不敢想下去了,她的自尊心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她很羡慕李金霞,很妒忌这个女人,但是这个幸福的女人太崇高了,无懈可击, 她不得不尊敬她,不得不喜欢她。她为自己不是李金霞感到非常遗憾,恨自己没有 李金霞那样优越的条件。她想:我为什么没有福气成为他的表妹呢?唱一唱“采秋 采秋采秋天的花”,惹得他来挠我痒痒呢?她悲叹自己没有这个缘分。她想:若是 李金霞突然死了那多好。但意识到这是个邪念,于是在心里责备自己太缺德了。 “我多么可笑!多么痴呆!多么可憎!”她不禁说出声来。一对青年男女瞅着她, 就象在瞅一个疯女人,眼里流露出惊奇和怜悯的神情。她没去管他们,只管走自己 的路,独自沉溺在思绪中。 一家餐厅使她想到前不久邹伯林请她吃鳟鱼的情景,她凄苦地笑了一下:那天 我多么激动呀!我怀着以往的全部热情和希望等待着那个令人幸福万分的时刻,然 而一系列可怕的事情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接着我就象换肠的猫,脱皮的蛇,忍受 着痛苦的煎熬来改变自己。猫和蛇经过一番痛苦的过程,又获得了新生,而我的新 生在何处?随便找一个丈夫过一生吧,有什么意思?嫁给林正云吧,他有地位,有 前途,有良好的家庭环境,有广泛的社交关系,对一般女人来说,他是很理想的对 象,但是我已经发现了他的险恶灵魂。她感到自己的前途非常渺茫,仿佛已到了天 涯海角,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洋,汹涌澎湃的大浪阻拦了一切。但她不愿罢休, 还渴望寻找自己的路。 一位漂亮的小姑娘由父亲牵着迎面走来,小姑娘好奇地望着她,年轻的父亲向 她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擦肩而过。她转过身,望着他们的背影,向探回头看着她的 小姑娘挤了挤眼。呃,这才是最最美好的。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应该回到父亲 的身旁,但她又感到很羞愧。记得当初离开父亲是为了一种疯狂的爱情,父亲劝她 不要想得太天真了,她却赌气说父亲不懂得爱情的伟大魄力。现在她却要象一只垂 头丧气的野猫子,回到老窝里去,证明自己的幼稚、愚昧、痴情和固执。呃,脸已 丢尽,怎么还见得父亲?她既伤心又惭愧。父亲是疼爱我的,他的心被我伤透了。 她想:我应该回去,应该回去!回去弥补由于自己的大错特错给他造成的损失,用 我的认错去抚慰他那受伤的心。她顿时充满信心,加快步子,好象踏上了回家的路 程,恨不得立刻飞进父亲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排泄近来心中全部的痛苦,然 后向他承认自己的幼稚、无知、可笑,向他表示永远也不再离开。可父亲又怎样对 待她呢?她兴奋了一阵后想。也许严厉地教训她一顿,也许疼爱地伸出手揉散她心 中的隐痛,也许给她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做她的丈夫,叫她开始新生活,做一个良妻 贤母,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不,亲爱的父亲,你女儿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在你身 旁永守闺房,做一个孝顺父亲的老处女,留着这对你喜欢的小辫子。她联想到去年 联欢晚会上林正云对她开的玩笑,不由得狠狠地说:我要实现你这个花花公子尖酸 刻薄的预言,保留这一对老处女的标志! 她要从爱情的航船上下来了,可她还舍不得离开,因为这条船曾经载着她度过 了好多个岁月,让她观赏到了许多绮丽绚烂的景色,把她带入了无数个迷人的梦乡, 叫她如饥似渴地饱饮人生的甘露和美酒,迷醉于朦胧中的幻景和遐想。她在这条船 上向往过居里夫人,把邹伯林比作比埃尔. 居里,虽然这有点儿天真烂漫得可笑, 但她爱呀。她还热爱着生活,不想关闭这扇大门,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她所爱的人, 永远献给。呃,这是多么迷人的荒唐欲念!可是她爱呀!她想呀!她为此痛苦呀! 即使那是虚无缥缈的,她也舍不得离开呀!她象留恋凡间的七仙女, 可她不得不离 开她已习惯了的那种湮没在虚无中的自欺其人的生活。 她姗姗向前,走到一座大桥上,隐约听见一段如泣如诉的音乐传来。她停下, 扶栏仔细搜索音乐从何而来。她看见了,在河边楼房的一个窗口里,有一个小伙子 在拉小提琴,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河流中隐没了,就象那迷人的琴声一旦飞出去 就收不回来一样。这位富有一定音乐视力的年轻女子,一听见音乐就会同时想象出 相应的情景来:她看见《一千零一夜》中的秘密宫殿,突然被一个聪明勇敢的小伙 子打开了,眼前顿时出现外界从未看见过的奇妙景象,宫里辉煌璀璨,光芒四射。 接着,那光芒中显现出一个多么甜蜜的微笑。早已成为化石的托赛里,恐怕在世的 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艺术精华能从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流传到二十世纪的中国,在 一座大桥上把一位失恋女迷住了,并萦绕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拨动着她心灵上的琴 弦,发出强烈的共鸣。演奏者那纤细而灵活的手指揉动的每一个音符,宛若她心灵 中奔泻出的浸满了血的苦衷。她回忆起有位大学生曾经在她家的窗户外唱过这首 《小夜曲》,当时她并不懂得,认为那学生可笑,令人讨厌。现在她体会到了,自 己与那位大学生没有什么差别,同样沉浸在这首曲子那留恋而凄楚的情调中,甚至 还要悲切。乐曲从思恋往日的爱情回到现实,骤然变得相当悲伤和凄凉,使人心里 空荡,哀切。她已经忘记自己站在桥上,仿佛徘徊在寂静的河畔,思想颓废了,精 神萎靡了,情绪低落了,痛苦代替了一切,时光象流水一样白白地流过,太阳的光 芒不再照亮她的生命,失望的黑掌遮住了一切,她披着恐怖的夜色,呼喊着太阳, 向它落下的地方奔去…… 音乐消逝了,她感到心情十分沉重。迎面走过来许多男人,向她投以微笑、惊 异、讨好的目光,拥拥挤挤从她身边撞过。她无力抵挡,只好将身体伏在桥栏上, 扭头生气地盯着那些故意作怪的男人。大约过了半分钟,这群男人才走完。她见自 己站的地方宽了起来,便离开桥栏,整理好衣服,油然想起该回医院了。她走过大 桥,索然无味地想:回医院干什么呢?除了让林正云死皮赖脸地纠缠,此外没有什 么可做的。而且,她觉得今后的一切行动都是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比如现在回 医院就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还回医院干什么?可不回医院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茫然地朝前走着…… 不一会儿,她瞧见前方飞来一颗流星般的光团,很强烈。这使她想到几年前的 一个夜晚,在郊外见到过的那个来自天空的亮东西——形体很圆,很亮,照明了周 围一带。当时,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这个神秘的东西,见它飘如气球,缓缓落在田 野上,停了一会儿,又飘如气球上了天,经过她的头顶向东飞去,直到消失在夜空 中。后来,她一直觉得这奇妙景象宛若梦一般的神秘,不可思议,可梦做完了就很 难久久驻留头脑,不能获得长久的记忆,而这个亮东西却一直在她记忆里库存着, 一旦得到某种潜意识启动,它就在脑海的银幕上显现,叫她陷入长时间的神往和思 索中,感到高深莫测。她想,眼前这个光团,也许能够给她某种启示,照亮她的生 命,接替那落入西天的太阳,在黑暗中为她照射出一条道路,这道路不是虚无缥缈 的,而是实际的,能引导她去做一些有意义有目的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明确的、 充实的、具体的,并且是可喜可乐的,能使她枯竭的心灵获得春天。于是,她欣悦 起来,振奋起来,就象接力赛跑运动员猫着腰,等到那个照亮她生命的光团迅速临 近,她便奋不顾身地扑去,只听到一阵产妇般撕心裂肺的怪叫,她便不知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