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李金霞心情非常愉快,第二天一早就来向秦晓姝告别。她这次回家探了亲就直 接到黑水市中学报到,只有等到放寒假的时候才能回到省城。她坐在病床上与秦晓 姝告别,彼此难舍难分。她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秦晓姝已经康复,能够同她一起 到照相馆合影。她还要求经常跟秦晓姝通信,保持密切的联系。末了,她指着柯石 磊对秦晓姝说: “柯石磊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军人,又能干,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尽管对他说, 他一定使你满意的。” 秦晓姝向柯石磊笑了笑,似乎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随时听从你的指挥。”柯石磊向她敬了个礼。 “不敢麻烦,”秦晓姝说,双眼仍然机灵地瞧着他。 “喔,我的好妹妹,”李金霞说,“你现在是伤员,他是你的护士,你有特权 叫他照顾你,不必客气。” “金霞姐说的都是实话,你有这个特权,”柯石磊说。 秦晓姝觉得这位军人与往常不同,每一个动作都象木偶,机械机械的。她抿嘴 思索了一下。 “那就请你多多关照罗。” “是,一切听从你的指挥。” “啊,这就对了,”李金霞向二人笑着说,然后俯身抚摸了一下秦晓姝的头。 “晓姝,我要走了。” 秦晓姝一阵酸楚,见李金霞站起,那健美的腰身一扭转,她心里就更难受了, 眼圈倏地红了。 柯石磊要送李金霞。 “邹伯林送我就行了,”李金霞说,“你陪陪晓姝吧。” 邹伯林觉得李金霞说得太露骨了,眼视她快走。 “晓姝,再见!”李金霞转过身再次望了一眼秦晓姝。 “再见,金霞姐姐!”秦晓姝含着泪说。 李金霞扭身擦泪,走出门去。邹伯林跟着送她去了。 秦晓姝久久地注视着门口,心想:金霞姐姐走了,一个多好的女人走了,是她 青梅竹马的表哥送她走的,他们一路甜言蜜语,卿卿我我。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 才发现柯石磊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象一座雕像,给这个病房增加的只是静穆。她 油然感觉到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这位庄严肃穆的雕像。她感到迷茫,心里有 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一股空前的气势向她袭来,而她却无法躲开,并且奇怪的是, 她竟然没有躲开的念头。她的心绪开始紊乱,开始莫名其妙地紧张。她不敢正眼去 看跟前这座“雕像”,觉得这个军人今天离她太近了,不只是现在站的位置离她很 近,这个军人的思想和情感似乎也离她很近。不错,柯石磊确实有一种力量,使她 又敬又畏,又想接近,又怕接近。真是奇怪了,她跟邹伯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并 没有这种感觉,跟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为什 么呢?秦晓姝如坠五里雾,半天不得其解。蓦然,她又产生了一种新奇感觉,这就 是柯石磊某些地方很象邹伯林。他俩身材都一般高,不同的是,柯石磊显得魁梧健 壮,邹伯林显得修长挺拔;他俩都比较大度,不同的是,柯石磊显得气质淳厚,邹 伯林显得文雅合度;他俩都有一颗热忱的心,不同的是,柯石磊显得粗犷憨直,邹 伯林显得精细委婉;他俩都很有吸引力,不同的是,柯石磊显得严肃可敬,邹伯林 显得和蔼可亲。这大概是军人和医生两种职业习惯造就的人格吧?男人是应该有自 己的个性,不管是粗犷的还是文雅的,是刚直的还是柔和的,只要他行动不诡,表 里如一,自始至终,那么他才是可敬可爱的。柯石磊不正具备这些品性吗?秦晓姝 还有一种新奇的感觉,那就是柯石磊今天跟以往不同,好象思想武装过,一举一动 都象受过教化的,总是有意识地在她面前表现,生怕有一点差错被她打个不及格的 符号,不过这种被教化过的举动不象林正云那样矫揉造作,花样百般,企图诱惑人 心,投其所好,以此求得对方的欢心,恰恰相反,柯石磊这种被教化过的举动诚实 不阿,令她不感到厌烦,反而使她感受到男人那不可抗拒的魅力。比如,柯石磊现 在点煤油炉熬炼乳的动作,就象是经过一番特殊训练使她觉得有趣,因为按她的眼 光来看,象他那样的男人是从来不自己做东西吃的,岂能为别人服务? “不能在病房里点炉子,”她提醒道。 “呃,对不起,我马上端出去,”柯石磊抱歉地说。 “把门关上,”她笑着说,“别让医生和护士看见。” 柯石磊会意地去关上门。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她问。 “在部队。” “喔,是吗?” “是的。我们跑运输的,有时在路上遇到塌方或者车子抛锚,前不见村,后不 见店,就需要自己动手做饭。” “那你的车上就要准备一个煤油炉?” “我们拣路边的柴禾,但这种事很少,一般都在兵站吃饭,也经常吃干粮。” 秦晓姝觉得军旅生活很有意思,但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柯石磊的生平事迹。自从 认识这位军人以来,她还没有听到过柯石磊谈到自己,现在既然这么熟了,问问又 何妨呢。 “你一直在运输部队吗?” “不,”柯石磊背向着她回答,他正在为她熬牛奶。“以前我在野战部队,中 印自卫反击战后,才调到运输团的。” “你参加过中印自卫反击战?”秦晓姝对他更有兴趣了。 “怎么,不象吗?”柯石磊转过脸来。 秦晓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在东段,还是在西段?” “在西段,”柯石磊说完,继续注视着盅盅里的牛奶。 “我曾在报上看到,那里很冷,冰天雪地的,又高山缺氧,你们怎么受得了啊?” “是很艰苦,当初都不太适应,冷都好受些,可缺氧让我的头痛了好长时间, 不过后来都挺过来了。每当想到那时的胜利,就会想到那里的恶劣环境。” “真够辛苦的了,”秦晓姝说。“你一定是个战斗英雄。” 柯石磊吹了一下往上浮的牛奶,回头笑着。 “你看我象吗?” “象你这样的人,不当个英雄什么的,就白吃了几年军人的饭。” “说的也是。” 柯石磊见牛奶冒出来了,赶忙端起盅盅,关了火,然后小心地把熬好的牛奶倒 进杯子里,端到秦晓姝的床头柜上。 “我得了两枚奖章,一枚是一等功的,一枚是二等功的。” “哟,你还真了不起呢。我能看看你的奖章吗?” “可以。” 秦晓姝想撑起身来。 “别动,”柯石磊说,想伸手按住她,马上又缩回手。 秦晓姝躺下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柯石磊解开上衣口袋,掏出一块红布包,小心打开,两枚金光闪闪的奖章和一 枚纪念章呈现出来。 “你坐下,”秦晓姝拉了他一下,“让我慢慢看。” 柯石磊坐到床上,把奖章递给她看。 “这枚是我活捉一名少将军官得来的。那家伙是印度侵略军一名高级指挥官。 当时我们已经全部攻克了他们的阵地,我冲进指挥所的时候,只剩下几个敌人,他 们无力抵抗,纷纷投降了。只有这个家伙还躲在一堆木箱子后开枪抵抗,子弹嗖地 从我脸旁擦过,我一个滚身开枪打中了他的手腕,冲过去把他活捉了。” 秦晓姝惊心动魄地听着他的故事,那嗖的一声似乎还在她耳边响着,竟使她注 意看他脸上是否让子弹伤了皮。她觉得这位军人素质好,刹时间对他的钦佩增加了 好几倍。她从他手中拿过那枚一等功奖章,放在自己的胸上。 “象吗?” 柯石磊笑了笑。 “到底象不象?” “象。” “你骗人。我这副残废的样子,真够狼狈的了,根本不配戴奖章。” “可我们戴奖章的人,多数都受过伤,这枚二等功奖章就是我身上三颗子弹换 来的。” “你负过伤?在哪儿?让我看看。” “别动。”柯石磊伸手按住她,赶快又拿开手。“我身上的伤早就痊愈了,还 是好好养你的伤吧。” 秦晓姝把奖章放回他手中,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柯石磊问道。 “你负伤是为了国家,是一种气概。而我却……”秦晓姝说不下去了。 “这没什么,你要是上了战场,也会干得很出色的。”柯石磊一边安慰她,一 边给她讲了起来。“部队里有许多女兵,有的看起来比你还秀气,当初上战场,也 是胆小如鼠,结果抬了几次伤员,胆子也就炼出来了。我们部队还有不少女兵的神 奇故事。” 秦晓姝沉思着,柯石磊以下讲的什么,她都没有听清楚,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军 人面前显得相当渺小。柯石磊发现她的神情不对劲,便不再讲下去了。他把奖章包 起来,装进口袋里,然后端起杯子要喂她牛奶。秦晓姝这才从羞愧中解脱出来,她 觉得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喂自己实在不合适。 “叫护士来。” “我不一样吗?” 见他很诚恳,很热情,秦晓姝不好意思地顺从了。她喝着,被他弄得喘不过气 来,伸手推开杯子。 “慢点,”她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又不是喂牛。” 柯石磊一阵脸红。真笨!他在心里骂着自己,于是慢慢地喂起她来。秦晓姝喝 了一半就不想喝了。柯石磊放下杯子,拿了一条毛巾给她。秦晓姝揩了嘴,把毛巾 递给他。 “你打仗时,没想到会死吗?” “想到过。” “你是怎样想的呢?” “你的问题很奇怪。” “不愿意回答?” “不是。” 她微笑着,等待他的回答。 “人迟早都要死,这是自然规律,”柯石磊说。“打仗是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 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除了讲战略战术,就是拚性命,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保 证不了不掉脑袋,尤其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即便是最高级的将领也会变成死鬼的。 古代的斯巴达克思,项羽,他们都是伟人,可同样要掉脑袋。为国捐躯,是军人的 荣耀。为了一道命令,一个战士,就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然,人不能光想到 死,每一个有经验的战士都懂得,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保全自己。” 秦晓姝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不停地点头。 “那么,你在打仗的时候,想家吗?”她觉得话匣子打开了,问题也就跟着来 了,而且这些问题都是她迫切想知道的。 “我没有家。” 秦晓姝看见他那坚强的面庞掠过一丝凄然的表情,不由得叹息道: “哦,想不到你是个孤儿。” “我打算当一辈子兵。” “你不觉得枯燥吗?”秦晓姝听说部队生活很单调。 “都说军旅生活枯燥,”柯石磊说,“但人各有志。再说我也没别的地方去, 当兵看来是一辈子的事了。” “看来你是想当军事家罗?” “军事家不敢奢望,当一个好的军人还是满有信心的。”柯石磊笑了笑。“当 然,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我也赞成。可没想到,我又当了司机。” “你打算过成亲没有?”秦晓姝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好问的了,突然想到了这个 问题,于是说了出来,不过觉得自己很冒昧,怯怯地瞧着他的反应。 柯石磊显得茫然,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有姑娘爱你吗?”秦晓姝进一步问。 “我们当兵的,与女人接触时间太少,哪有机会呀?再说,哪个姑娘又愿意嫁 我们这样的人呢?当兵的,生活没个规律。” “哪儿的话,我就觉得现在姑娘中很流行找军官,我有好几个同学都是。” “也许,但我一直没有遇到有姑娘来找我,恐怕是我生性粗野,食量又大,又 不会体贴人。” “你这人真逗!”秦晓姝忍不住吃吃笑着。 柯石磊自己也觉得好笑。秦晓姝觉得他的笑太有趣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伤处 一阵剧痛,她用手按住快要炸裂的胸脯。柯石磊吓坏了。 “痛得厉害吗?” “哦!没什么。”秦晓姝喘了一会气,让柯石磊替她揩了脸上的汗水。她微笑 着,极力做出没事的样子。“你说说,我的身体能恢复吗?” “当然能。瞧你现在,浑身都充满活力,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大笑了,太叫人担 心了。” “可是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即使恢复了健康,也留下老残疾。”说着,她又 忧伤起来。 “你知道密列西叶夫吗?”柯石磊问道。 她点了点头。 “这人真了不起,你应该象他那样顽强地活下去。” 秦晓姝感到一种力量在她内心深处萌动,渐渐地强大起来,变成了一种十分强 烈的求生欲望。她多么想即刻恢复健康啊!她细细地体味到身体里各部位的组织细 胞正痒酥酥地修复再生着,仿佛还听见了生命哗哗嘤嘤的律动,由此产生的喜悦象 优美的旋律萦绕其间。她想尽快地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这位当兵的,还真会开导人呢。柯石磊走后,她想。 送走未婚妻,邹伯林就急忙赶回省医院。当他走进秦晓姝的病房时,不由得吃 惊。这个可怜的人儿独自躺在病床上,精神很好,见他回来了,便跟他攀谈起来, 情形是那样的兴奋,好象饮了玉帝的甘露,浮肿的脸颊泛出了荷花般的红颜。她特 别喜欢谈柯石磊,谈这位军人的英雄事迹,谈他的军人气质,谈他的壮士个性,谈 他的思想境界,甚至谈他的粗犷的外貌里蕴藏着的细腻感情。邹伯林觉得她讲柯石 磊的时候,那声音是甜蜜而轻柔的,那语气是神秘而快慰的。他想:这可怜的人儿, 完全陶醉在军人的一切中了。柯石磊呀,真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呢。邹伯林终于感 到了欣慰。这样一来,兴许真象金霞说的那样,他们是一对患难相交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