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当天傍晚,邹伯林接到秦教授从医院大门传达室打来的电话。这位教授在他人 生道路上起过决定性的作用,是他心中最崇敬最感激的人,而他却干了那么一件对 不起教授的事,仿佛是命运故意在跟他作怪。他还记得蒋主任去北京前对他说的话, “你和他女儿的事,跟他当年与爱迪亚娜的事很相似,他这后半辈子的幸福,就在 他女儿的婚事上了。”现在教授的幸福落空了,并且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使他落空的, 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尴尬的,教授会经受得住吗?邹伯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 大门口,秦教授老远就站在那里望着他。 这是一位年过五十的男人,个子中等,五官端正,头发已经出现花白,着一身 麻灰色中山服,一派学究风度。 “她在哪儿?快领我去!”师生俩还来不及寒喧,教授就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我这就带你去。” 邹伯林忙接过行李,简直不敢多看教授,也不敢让教授看见他脸上的愧疚相, 只顾埋头快步走。 “我已经在大门口听人讲了。现在晓姝怎么样,情况是不是很严重?”教授焦 急地问,他几乎是在小跑。 邹伯林为了安慰他,路上讲了秦晓姝手术后的一些正常反应,以及连日来良好 的精神状况。尽管如此,邹伯林还是看见教授脸上忧惧的表情丝毫没减。他仿佛听 见秦晓姝轻声柔气地对他说,“我和爸爸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好的父女关系,只要 我幸福了,他也就幸福了。只要他不高兴,我也会很难受。”说得一点没错。 教授跟着学生走进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那个满头绷带的人,一股又凉又 麻的感觉从他头顶渗透到脚跟。不错,他看见的比听到的严重多了。 “爸爸来啦!”秦晓姝欣喜若狂,想撑起来,一阵剧痛掠上脸来,把那欣喜的 面孔扭曲了。 邹伯林感到身上一阵寒噤。 教授楞了半晌,才提着沉重的脚步向女儿走去。 “爸爸!”秦晓姝叫道。 教授握住女儿伸来的手,上上下下把她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双手颤巍巍不停。 “孩子,你伤得多厉害呀!想不到,你现在完全不象以前的你了。” “爸爸,我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汽车。你看,我不是很好吗?我还能 叫你,还能高兴,还能握你的手。爸爸,你的手好温暖啊!” 教授眼里流出了泪水。 “爸爸,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象我已经死了似的。我没有死,我现在不是很 好吗,干嘛一见面就这样?” 教授低下头去亲了一下女儿缠满绷带的前额,眼泪簌簌落在她那浮肿的脸上。 女儿伸手揩了父亲的泪,微笑地望着他。 邹伯林呆呆立在一旁,样子极愧疚,秦晓姝看见了。 “爸爸,”她说,“你跟邹兄握过手了吗?” “哦,还没有。”教授转身跟学生握手。“对不起!” “没关系。”邹伯林感到很宽慰。 秦晓姝笑了。 “她主要伤了哪些地方?”教授问。“请实话告诉我。” 邹伯林揭开秦晓姝身上的被单,仔细向教授介绍整个伤势情况,末了重新为秦 晓姝盖好被子。 教授叹息地摇着头,然后坐下来。 “请把受伤的经过讲给我听听。” “老师,您还是先洗个脸吧,天气很热的。”邹伯林说完,赶忙去为教授打洗 脸水。 秦教授边洗脸,边听着邹伯林讲,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要求讲慢一点,完了他 责备女儿。 “你是不喝酒的,为什么喝起酒来啦?” “爸爸,那天接到你的信,我好高兴。我撞车不是因为喝了酒,是思想开了小 差。爸爸,你别埋怨我嘛,也别怪邹兄,我撞车并不算不幸。” “说什么?”教授惊愕,以为女儿脑震荡说胡话。“你受重伤,居然还不算不 幸?!” 秦晓姝笑了笑。 “是呀,我要是不撞汽车,还不知道天下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军人,他不是小 说中的英雄,也不是电影里的豪杰,他是我亲自接触到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柯排长。” “柯排长?”秦教授简直莫名其妙,把目光转向邹伯林。 “晓姝受伤撞的车,就是这个军人驾驶的,”邹伯林说。“这的确是个品质很 好的军人,晓姝受伤以后,他每天都要来看望好几次,按理说,责任不在他身上。” 秦教授显然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仍然不停地摇着头。 “爸爸,你不要这样嘛,”秦晓姝说。“他真的了不起,是中印自卫反击战的 英雄,很有一番经历的。他看起来是有些吓人,可实际性格很好,很和蔼的。他对 我就象亲妹妹一样,真的,你要是见了他,肯定也会喜欢的。” 秦教授似乎已有所感动。 “你们都夸他,我倒想亲眼见见了。” “爸爸,你别着急,等一会儿他会来的,每天晚上他都是七点半准时来陪我, 我们很谈得来。” “女儿,想不到你现在变得比过去还要天真烂漫,你的头脑好象永远都是那样 简单,你应该懂事了。” “爸爸,我今天太高兴了,我从心里了解了他,又很快地盼到了你,我是想让 你也见见他,看看我对他的评价是否夸大其词。” “好好好,真拿你没有办法,等我亲眼见了他再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少 说话,难道你一点也没感觉到你受伤的地方被你刺激得受不了了吗?” “爸爸,我太兴奋了。”秦晓姝确实感到伤痛起来,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弱了。 “好好休息吧,乖乖。”秦教授为女儿整理好被子。 秦臻泰教授离开女儿的病床,看了看邹伯林,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怎样 说才好。邹伯林完全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正等待着老师的责备,然而秦教授半天也 没说话,这种令人窒息的局面使邹伯林心里很难受。 “老师,”邹伯林有些忍不住了,想改变这种气氛,“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用,”秦教授摆了摆手,“我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 “那我去倒壶开水给你泡茶。” “谢谢。” 邹伯林忙拿了热水瓶走出病房,一下轻松起来。他走下楼梯,发现瓶塞没了。 他想恐怕忘在病房了,于是转身上楼去拿。当他走到病房准备推门进去时,听见教 授正和女儿说话,不由得停了下来。 “晓姝,万万没想到你会落到这种地步。” “爸爸,别说了,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不,你企图以表面的欢乐来压抑内心的痛苦,我知道你心里的创伤。” “不,爸爸,我现在没有痛苦,只有欢乐,是你给我带来的欢乐。” “也许,可是你过去……” “爸爸,不要提我的过去,那太可笑了,不值一提。你心里想说就说现在吧, 现在我感觉很好,我们又在一起了。受伤前,我就打算回家看你的,可是……唉, 还是不提了吧,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现在你在我的身边,我很幸福。” 秦教授深深地叹了口气,邹伯林觉得那沉郁的气息形成一股气浪向他冲来,使 他收紧了心。接着,他听见秦晓姝又说话了。 “爸爸,我知道你刚才有许多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说,其实他没地方可责怪的, 一切都是我的错。” “晓姝……” “爸爸,是这样的。他一直对我很好,我病了,受伤了,他都对我很照顾。他 心里很痛苦,一直很内疚,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了,可他是无辜的。相反,我倒觉得 自己对不起他。” 邹伯林感到身上一股暖流,心里热贴贴的。他继续听着。 “他的未婚妻是个好女人,漂亮,聪明,能干,热情,不管哪一方面,都比我 强。虽然我妒忌她,但我也喜欢她。她很会处事,在我们认识这段时间,她做的每 一件事,都对得起我,她还跟我结拜姊妹。可惜她今天上午就走了,不然的话,你 能见到她的。”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教授说。“我实在喜欢这个学生,当你蒋伯伯到 北京跟我谈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的事已经成了,可千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邹伯林听到这里,悄悄地离开了。 他打了开水,在回病房的途中,碰到去看望秦晓姝的柯石磊。柯石磊发现他的 热水瓶没有瓶塞,感觉奇怪。 “怎么,瓶塞掉了?” “忘在病房了。” 柯石磊想帮他拿热水瓶,他没给他了。 “柯石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晓姝的父亲来了。” 柯石磊噌地站住了。邹伯林笑了笑,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走吧,正好见见面。” “这,恐怕不好吧,”柯石磊脸红着。 “这有什么不好?晓姝已经对她父亲说到了你,老头子正想见见你呢。” “我……”柯石磊还是不肯走。 “当兵的,还没有胆量?” “这与战场不同,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别怕,你有很好的条件。我已经看出晓姝很喜欢你,我老师最爱这个女儿, 什么都依着她,你想想看,他不会吃了你的。再说,迟早你也得见见她的父亲。走 吧。” 柯石磊只好跟着邹伯林向病房走去,那情形真比上战场还紧张。其实,他心里 倒还真想见到秦晓姝的父亲,看看这个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岳父大人。 邹伯林和柯石磊走进病房,秦晓姝就迫不及待向柯石磊招手。 “来来来!我来介绍。爸爸,他就是柯石磊。” “哦?”秦教授打量着女儿极力赞扬的这个军人,伸出手说,“你就是柯石磊。” “老人家,一路上劳累了!”柯石磊跟教授握了手。 “听说是你开的车子,”秦教授说,脸上表情冷淡。 “是的,很对不起!”柯石磊局促不安。 “出事后,”邹伯林说,“柯石磊天天都来看晓姝。” “我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晓姝的照顾,”秦教授对柯石磊说。“不过,年轻人开 车,还是要多留点儿神。” “我明白。”柯石磊埋下头。 “柯石磊,请坐!”秦晓姝说。 “谢谢。”柯石磊端正地坐下。 邹伯林为教授和柯石磊倒好茶水。 秦教授见了柯石磊,并不象他女儿说的,一见了就喜欢。从表面上看来,这位 教授对柯石磊很客气,感激这位青年军官对他女儿的照顾,但他又非常明显地让人 感觉到他对柯石磊绝不会象他女儿那样具有特殊的好感,毕竟晓姝的灾难发生在这 个年轻军人开的车子上,从他的谈话里不难听出他是很伤心的,他现在最关心的还 是女儿的身体,至于其它任何事情都难以使他分心。 “我这次来,”他说,“主要是为了晓姝的事,别的什么都不想,我要看到她 能够起床。” 邹伯林知道老师的脾气,不敢多插嘴。但他留心观察着柯石磊和秦晓姝在教授 面前的情形,他从柯石磊那忧郁的表情中看出这位军人感到失望了,并且也看到秦 晓姝显得有些扫兴,因为她那浮肿的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这种现象,使邹伯林既 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柯石磊已经赢得了秦晓姝的心,担心的是柯石磊沉不住气会 使不利的开端发展下去更糟糕,当然他最怕的还是教授以父辈的尊严阻止这一对正 在靠近的年轻人。他想: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排除教授对柯石磊不好的印象,但不 能性急,更不能象上次那样过低估计形势,盲目行事。秦教授由于一路忧心忡忡,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见了女儿后心里总算好受多了,现在开始感觉身体疲倦。他 于晚上九点钟离开了女儿的病房。邹伯林把老师安顿在自己的寝室,想在他临睡前 跟他谈谈柯石磊,没想到老师一走进他寝室就开口发言了。 “邹伯林,晓姝好象爱上了那位柯排长,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呀。” “不会吧,”邹伯林见老师的话头不对劲儿,立刻打消了原来的想法,“晓姝 只是对柯石磊友好罢了。” “友好?她当初不是也对你友好吗?” 邹伯林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这个丫头,真叫人伤脑筋,伤还没有养好,又堕入情网,叫我怎么受的了?” 教授接着说。“那位叫柯石磊的排长,象个深山里的野蛮子,我不懂,他竟然赢得 了晓姝的欢心。晓姝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他似乎还没有想过。“我们祖宗三 代都是书香门第,没有一个跟当兵的结婚,也没有一个喜欢当兵的,晓姝却返祖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我们祖宗三代以上有当兵的没有!” 邹伯林简直不敢插一句话,等教授发泄够了,他才开口。 “老师,您应该休息了,一路上够疲劳的。我现在要去查病房,有什么话明天 再说吧。” “对不起,我有失理性。”教授挥了挥手。“你去吧,我不妨碍你。” 邹伯林出门就去找柯石磊。 柯石磊呆在旅馆里很苦闷,头脑中翻来复去都是秦晓姝的笑容和教授的严肃面 孔。他想不到这父女俩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正在万思不得其解中,邹伯林进门来 了,他象见了救命恩人似地,什么话都对邹柏林倾诉。 “邹医生,你说该怎么办?我现在无法控制自己了。老实说,以前我只是为了 履行一个人应有的道义,准备向她求婚,现在完全不是这样的了。我觉得自己离不 开她了,尽管这时间很短,可心里却象火一样的燃烧。以前我听人说,爱情这感情 说来就来,很快就能抓住你的心,可以让你发疯,这话一点不假。可她父亲对我没 有兴趣,好象根本就看不起我。我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我究竟错在哪儿?邹医生, 你一定要帮帮我。” 邹伯林笑了起来,他为柯石磊堕入爱河而欣喜。 “别着急,我们出去散步,顺便陪我去查病房好吗?” “好吧,反正我睡不着。” 两人走出旅馆,散步在宁静的街道上。 “晓姝的父亲对你只是个初步印象,”邹伯林说,“即使有点什么,也不奇怪。 坦率地说,我最初见到你,也是如此,这很自然。我认为,晓姝的父亲承受的刺激 太大了,变得非常谨慎。你可以放心,世界上没有不让女儿出嫁的父亲,他现在的 想法是,对待女儿的终身大事,再也不能随意了。过几天他的情绪好些的时候,随 着对你的了解更多,我相信情况会变的。只要你有心,晓姝有意,我再帮你们在他 面前说说,事情是很有希望的。” 柯石磊觉得邹伯林说的有道理,他的忧郁渐渐地被排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