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样是省医院,不到两年光景,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医院里的大道两 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字报,然后到处都设置了大红语录牌,接着是楼顶高音喇叭 每天没有定时的播放,全都是体现着舞台的功能,表现着政治家的意志。那些穿着 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的左手上都纷纷戴上了红袖套,先是胸襟上别着一枚毛主席纪念 章,后来认为位置还不够忠心,便别在了帽子上。白白的帽子上闪烁着一枚红色的 主席像章,的确显得革命,显得时髦。尤其是夏天的几个月里,外科医生们特别的 忙,跟战争年代似的,随时收到的患者都是刀伤、枪伤、打伤,血淋淋的,很是可 怕,闹得整个省医院都不得安宁。医生们热烈谈论的不再是某某新的医疗成果或者 某某特殊的病理,而是那些亡命徒如此这般,这些无辜者如此那般,从伤员口中听 到的也都是某个地方的武斗,某个地方的惨案。另一方面,大家最关心的是最新最 高指示的发表,中央第几号文件的传达,以及有关中央文革的小道消息,某个大人 物上台,某个当权派滚蛋。省医院的领导机构变化之快,党委不知不觉地销声匿迹 了,院长办公室的牌子也被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造反兵团总部、三结合领导小 组等等等等,医院里还来了工宣队、军代表,把一个平时分外安宁的省医院搞得轰 轰烈烈,沸沸扬扬,并不亚于其它任何机关、学校、工厂。 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着裂变,人们的精神面貌也随之而震荡,一会儿清醒,一 会儿糊涂,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愁眉不展,每个人都想在这个洪流中找到最正 确、最稳妥的位置,每个人都想搏击在洪流的浪尖上而又不被浪头打下去,但站稳 脚跟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过去最风光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往往是活得最惨烈的人 物。就拿过去谁见到都会敬畏三分的院长郭振兴来说,今天可怜得象只落水狗,他 的地位跟守大门的吴老头来了个彻底的颠倒,吴老头成了工人纠察队的队员,也戴 着红袖套,说话十分硬朗,声音也十分嘹亮,眼睛瞪得挺大,牙根咬得挺紧,双手 各执一支红绿分明的小旗帜,呼呼舞得有姿有态,这是权力的象征,许多人见了都 退避三舍。而院长现在却变得老态龙钟,目光呆滞,一早一晚都握着一把大扫帚埋 头扫遍住院部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毒日高悬,都是如此,谁都可 以对他呵斥一顿,谁都可以指派他干任何脏活,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台清洁机,没 有了正常人的灵魂。这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期震撼全球的中国社会图景。 话又说回来,郭院长是个三八式干部,曾经就读延安抗大,革命了几十年,一 夜间却变成了牛鬼蛇神,他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一落千丈,成了这 个时代最倒霉透顶的人物。别看他总是低着头,谁也不看,其实他心里还有一盏灯 没有灭,每每那个倩影飘然从他身边走过,他总要偷偷瞄一眼,这时你就会发现他 还有着人的灵魂。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一九六四年来自北京医学院的金发女 郎。自从这个姑娘痊愈以后,她的整个行为总是给他以深刻的印象,她爱憎分明, 不被世俗左右,她的那双充满善良的眼睛敢于藐视一切,对他投以同情的一瞥。那 双眼睛特别明亮,真象两个小太阳,照亮了笼罩着他的这个黑暗世界,使他感到还 有生存的意义。他每天最大的企盼就是等她从他身边走过,看看她那友好的微笑, 今天他感到不安了,因为她没有在常规的时间出现,这是为什么呢?他琢磨着:难 道她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他猜测着,始终猜不出。末了,他带着失望的心情收 拾工具,穿好衣服,准备回小屋,这时他感觉衣袋里有一包东西,便偷偷掏出来看, 原来是一包喜糖,其中还有四支香烟和一些葵瓜子。他搞不懂这是哪个善良的人趁 他扫地没注意塞给他的,后来在回小屋的途中,他听见几个医务人员的谈话,这才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急匆匆回到小屋,掏出喜糖来,眼泪落在两腿上。这个善良 的姑娘呀,要是被人发现了,岂不连累了你?老天保佑你吧!他把喜糖和葵瓜子小 心地装进一个药瓶里,在黑乎乎的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喜烟…… 郭院长的变化固然令人寒齿,但邹伯林的变化却令人感到欣慰,既不算好,也 不算坏。他是这场革命中的逍遥派,甚至林正云称他为中庸之道,哪边的斗争都不 参加,只认准一点,就是好好读马列主义书,看毛主席著作,这好象是手中最有力 的挡箭牌,有了它,谁也不能把他怎样。不过,他十分欣赏这些伟人的渊博知识和 写作文采,常常与人聊天中不乏引用。尽管邹伯林随时都想把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 但这种乌托邦思想不时又遭到现实的批判。就今天而言,他的思想就变得非常悲壮 了,因为他连续做了数名红卫兵战士的刀伤手术,累得腰酸背痛,汗如雨注。最为 痛苦的是,他无法理解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为的什么,尤其是其中两名今后将要 度过艰难的残疾人的一生。毛主席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难道大家连毛 主席的话都不听了?这个世道究竟谁的话才有权威呢?他迷惑不解地走出外科大楼, 一阵凉风拂面而来,感觉舒服,想到应该去参加秦晓姝的婚礼了,那暗淡的心境顿 时豁然开朗,使他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