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天,省医院家属区三幢四楼门庭若市,凡是与秦晓姝有过交情的人都纷纷前 来朝贺,他们有的是穿着白大褂正在上班偷偷溜出来的医生和护士,有的是穿着军 装到医院支左的军人,有的是戴着红袖套的造反派,有的是穿着病号衣的病人,还 有的是红卫兵小将。由于新房只有内外两间,容纳不下太多的客人,先来者进去贺 喜完便给后来者腾出位置,然后退到走廊里,把一条狭长的过道挤得满满的。大家 在此除了谈论新婚夫妇和他们的新房布置,还谈论当前的国家大事,谈论各派的激 烈斗争和怎样才能搞好革命大联合,由什么样的人物才有能力把一个派别多、矛盾 大、问题复杂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平日善于大辩论的雄辩家们,今天出于对新婚夫 妇的礼貌,大都收敛了,倘若有什么需要展开论战的,马上就有人加以制止,或者 是劝他们到别处去争个你死我活。 新娘从前两天起就心花怒放,今天显得格外的端丽动人。她那舍不得剪的象征 着处女的长辫子,终于剪掉了,这是非常遗憾的。她原先不打算剪掉的,想到理发 店烫一个式样,但时下理发店也革命化了,男女烫花样被认为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生 活方式,社会上何况又掀起了辛亥革命时期的剪辫子风,不同的是对象是女人,而 男人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解决了。秦晓姝想:与其让别人抓住剪,不如自己主动剪。 于是忍痛割爱地顺应了历史潮流。 新郎今天身穿崭新的军装,左胸那个别过奖章的地方,现在被毛主席检阅东海 舰队的纪念章代替了,这枚纪念章分外耀眼,是时下最新出品的,不少年轻人都想 要,但他只答应了冰冰,说办完了喜事再给她。 近一年来,学校停课闹革命,李金霞也参加了派别,与一帮革命派从黑水市串 联到省城来取经。闹革命固然是件大事,但她的最终目的是想通过活动调回省城, 没料到所有的机构都混乱了,谁也没有心思来管这类事情,所以她的活动没有任何 意义,只好就此呆在省城,等待时机。今天,她本来应该被当做红娘尊为贵宾,但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岂能袖手旁观?她要以姐姐的身份为她的结拜妹妹秦晓姝主持 婚礼,其精明能干的程度活象大观园里的王熙凤。 “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她叫道。“既然是柯石磊和秦晓姝正式结婚,总 还得有个仪式。他们两个这里没有亲人,就由我来代替他们的家属主持一个结婚仪 式吧。” 她的提议迎来一阵掌声。应该举行个什么仪式呢?而今眼目下肯定不能来过去 的那一套,应该与革命大好形势相适应。李金霞自然有自己的安排,她说: “柯石磊和秦晓姝今天结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首先应该感谢伟大的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为他们提供了相结合的条件。我建议,请他们二位在伟大领袖、伟大 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像前三鞠躬。” “这个建议太好了!”有人赞许道。 新婚夫妇被大家推到毛主席像前,恭 恭敬敬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下面,”李金霞说,“进行第二项仪式,新婚夫妇唱一首革命歌曲。” “好!”大家表示赞成。 “唱什么呢?”秦晓姝问柯石磊。 “唱解放军进行曲,”柯石磊说。 “不行,那个只能你独唱,”李金霞说,“应该唱你们两个都熟悉的。” “我们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柯石磊对秦晓姝说。 秦晓姝点了点头。二人于是高唱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革命歌曲唱完后,大家觉得还不过隐,又要求新婚夫妇表演《白毛女》片段 “扎红头绳”。二人躲不过,只好表演了一番。 在这个婚礼上,邹伯林扮演了舅子的形象,什么事情也不做,但他的一举一动 都必须在李金霞的指挥之下。秦晓姝的女友张金曼今天显得格外的利嗦,点烟、倒 茶、散糖,干得很是欢喜。遗憾的是蒋主任没能来参加婚礼,据说造反派近来把他 “请进”了“斗私批修”学习班,很难脱身,但他女儿冰冰来了,并且从早到晚帮 忙,给婚礼增添了气氛,驱散了投射在新郎新娘心中的阴影。 林正云在婚礼上抛头露面带来一个有趣的插曲,这位靠造反当上了省医院无产 阶级革命派总部头头的时代英雄,赠给新婚夫妇的礼品是一盏火炬壁灯(这是从红 卫兵抄家物资中挑选的,他叫人细心擦拭干净,看起来崭新如故),他当场命令跟 随而来的一名电工将火炬壁灯安装上了,他亲自按动开关,灯具的色彩和光效很突 出,压过了室内的台灯和日光灯。显然这件礼品比起那些盅盅盆盆之类的大气多了, 并且很有激进的意味。于是,众目睽睽下林正云受到了热情接待,李金霞亲自端来 一盘香烟,柯石磊从中选了一支“中华”过滤嘴递给他,秦晓姝受到了反复的戏耍, 最后划了一大把火柴才点燃。 “美女配英雄,这是千古以来最浪漫的结合,”林正云吸口烟吐了个挺大挺大 的烟圈说。“嫦娥配后羿,貂婵配吕布,范莱丽娅配斯巴达克斯,爱丝德蒙娜配奥 塞罗。” “林头儿,”一位中年男医生说,“你所说的那些都是帝王将相配才子佳人, 柯石磊和秦晓姝是革命军人和革命医务工作者的结合,这是崇高的无产阶级情操, 不能混为一谈。” 林正云不以为然地瞧着那位医生,笑了笑。 “没错,我们的新郎是打过仗立过功的英雄,我们的新娘是省医院的佼佼者, 二人患难相交,很有传奇色彩,难道不够浪漫吗?” “我并不是说这不够浪漫,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革命的浪漫,不是千古以来的 浪漫。” “哧!想跟我讲大道理。” “当然,”那位医生走到中央,侃侃而谈,“这种浪漫具有今天这个婚礼的特 色,它既不同于法国作家维克多. 雨果和贝朗瑞笔下的浪漫,也不同于英国作家拜 伦和天才的预言家雪莱笔下的浪漫,这种浪漫渊源于我们古代的屈原和李白诗情中 的浪漫,同时又具有鲜明的时代感。” “简直是胡扯淡!”林正云反击道。“你把我们这种通俗的民间浪漫生活扯到 艺术领域里去了,艺术与现实毕竟存在差距,不能生搬硬套。” 新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了。 “其实呀,”李金霞见那位医生还要辩驳,马上站出来调解,“什么浪漫不浪 漫的?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林头儿的意思我懂,他是说秦晓姝和柯石磊结合 得非常理想。是吧,林头儿?” “对对对!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气氛变得缓和起来。 李金霞把那位医生按回原位,递了一支香烟给他。 “郑医生旁征博引,也是为了给这个婚礼增添几分闹热的气氛嘛,是不是?” “当然当然,既然说到这里了,凑凑趣吧。” 李金霞转过身来。 “那么,林头儿,你又什么时候办喜事呢?” “办喜事……”林正云觉得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了,十分伤脑筋,显然在这种 场合回答这个问题令他尴尬,企图一笑了之。 “难道你不想结婚?”李金霞追问道。 “结婚?”林正云笑道,“结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有一个爱人,我 连这个最起码的条件都不具备,怎么谈得上结婚呢?” 客人都静下来了,听着他们的精彩对话。 李金霞端来一盘喜糖,让林正云挑选了一块。 “象你这样的大人物,时代的尖子,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难道还不容易呀?” “称心如意的对象是很难找的,真正懂得爱情的人本来就不多,而那种信奉 ‘打是亲热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的人倒是不少。我每天工作疲劳了,只想回 家休息,哪儿还有心思找个老婆来吵嘴打架的?我需要的是温存体贴又擅理家务的 贤妻良母。” “哟,你倒满封建的呢!”李金霞叫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贤妻良 母?” “当然当然,贤妻良母的奢望是高了点,”林正云笑着说。 邹伯林接过秦晓姝递给他的糖块,剥来吃了。 “其实呀,懂得爱情的姑娘到处都是,只是你不善于发现罢了,”李金霞说。 “对你来说,当然如此。对其他人来说,就并非如此了。”林正云有意识地向 新房里的人通通扫视了一周,又说,“我但愿所有的女人都象你,每一个男人从小 也就不愁婚姻问题了。” “啊呀,你这人嘴好利害!”李金霞惊叫道。 新房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大家都看着李金霞和邹伯林。 “不不不,”林正云摇着手说,“请你不要误会,我绝没有调谐之意。我很羡 慕邹医生,他可以不为婚姻问题操劳,把心全部用在工作上。” “你过奖了,”邹伯林说。“不要不好意思嘛,我说得恰如其分,大家说是不 是?” 客人们一阵掌声。 “这么说,你是为婚姻问题愁死了?”李金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为这个问题愁死,用不着吧?” “那你已经是有一个合适的了?” “人除了传宗接代,就不再有其它的事情可做了?” “但这个也离不开呀。再革命,也还要有接班人啦。你对这个问题如此淡漠, 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毛病?” 大家又笑起来。 “我的身体,”林正云仰着身作出雄性的样子,拍了拍胸说,“虽不雄壮,但 也不虚弱,单从生物传宗接代来说,是足足有余的。” 邹伯林和柯石磊也被他做出的滑稽相逗乐了。 “那么,你是想独身主义了?”李金霞笑着问。 “如果这辈子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我宁肯独身。” 秦晓姝与邹伯林相视一眼,耸耸肩。 “有个性。”李金霞又问,“那么你心中的偶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不可以 告诉大家?” “你是否要为我做媒嘛?”林正云满不在乎。“据说你是一个很能干的媒人, 今天这一对新婚夫妇就是你做的红娘。” “不,他们是患难相交,跟我没关系。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愿意帮你的 忙。” 邹伯林盯了一眼李金霞,以示告诫。李金霞没理会。林正云装着没有看见。 “我还记得,”他说,“我们曾经缔结过条约:你有事求到我,我一定为你服 务;我有事求到你,你可别拒之千里。” “是的,看来你要实施条约了。请说吧,我听着呢。” “那好,我来告诉你。” 林正云得意地瞟了瞟邹伯林,然后将嘴凑近李金霞的耳根,几丝耳发挠得他痒 酥酥的,他感觉这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空前的诱惑力,令他迷乱了好一阵子。他悄 悄地十分诡秘地说了几句。 “哎呀!”李金霞尖叫起来,满脸通红,使劲捶了一拳林正云的背,骂道, “坏蛋!十足的大坏蛋!” 林正云得意瞧着众人,看他们是否猜中他说了什么。新房内一阵寂静,突然爆 发出哄堂大笑。林正云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在这个婚礼上喧宾夺主很开心,为自 己调谑了一个企图取笑他的快嘴女人眼泪都笑出来了。 李金霞尽量掩饰自己的窘迫,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她羞赧地瞟了邹伯林一眼, 却被纵横交错的目光抓住了,大家盯着她笑个没完。 邹伯林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张金曼机智地端起一盘糖要他散给大家,他这才有 了为李金霞解嘲的办法,赶忙接过盘子请大家吃糖。 秦晓姝心里很不舒服,三年前她初到省医院参加联欢晚会的情景油然浮现在脑 海,那时林正云调谑她发出的狂笑跟现在调谑李金霞的一样,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不由得依偎着身旁的丈夫,柯石磊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注意到她此时此刻的心理 变化。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为我做媒。”林正云掏出手绢,揩了笑出的眼泪。 “你那个媒人我绝不当!”李金霞狠狠地回答。 “为什么?” “你是个坏蛋!帮助坏蛋就是助纣为虐。” “有道理。不过我这个人嘴坏心不坏,心直而口快,说过就算了,请你不要记 在心上。” “你说的话我本来就当耳边风。” “呵,爽快!” 李金霞转身拿起一支香烟。 “不过,我从这些风吹货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林正云问道。 “找不到女朋友的原因。” “有意思。什么原因?我倒想听听。” 大家分明看出了李金霞的心眼儿,但他们心目中的林正云并不是好对付的人, 于是极有兴致地注视着将要出现的精彩场面。 李金霞围着林正云转,后者头一扬,不屑一顾,不过从他那逐渐开始紧张的眼 神里反映出他还没搞懂李金霞将要干什么。 “你围着我转干嘛?快说呀,我很想领教领教。” “原因不在别处,就在这儿!”李金霞停下,用香烟指着他的嘴说。“你这张 臭嘴,绝对讨不到女人喜欢的,它只会放屁,抽烟!” 林正云见她一挥手,怕她以下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使人更加狼狈的动作,慌忙 一躲。李金霞放声大笑,接着把烟塞在他的嘴上。 “当一个老烟鬼,和它白头到老去吧!” 众人又是一阵开心大笑。 “厉害,真是厉害!” 林正云只得在李金霞划燃的火柴上点燃香烟,同时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瞟了她一 眼,意思说:咱们没完。 一群护士涌进新房,她们为新婚夫妇买了几幅画,大概觉得礼品太薄,纷纷解 释道: “我们怕跟别人买重了。” “我们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好。” “你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说到哪儿去了,”秦晓姝接过画,很感激。“你们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呢。” 柯石磊热情地递糖给护士们吃。 林正云乘机让位,向新婚夫妇告辞,柯石磊塞了一盒“大前门”香烟和一大把 糖在他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