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邹伯林从办公大楼出来,打算先回手术部去拿行李,再去看秦晓姝。秦教授已 经在三个月前被宣判了徒刑,为啥秦晓姝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她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一定遭受了很多的痛苦。想到这里,邹伯林加快步伐向综合治疗大楼走去。 “邹兄!” 他奔上二楼楼梯时,听见一个清细的声音叫他,抬头一看,是站在楼梯口的秦 晓姝。她身穿白大褂,双手揣在衣袋里,两眼炽热的目光在俯视着他。她瘦多了, 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 “晓姝!” 秦晓姝很激动,向他迎来,脚下踩空,一个斤斗栽了下来,邹伯林赶忙冲上去 接住,才免了摔下楼梯。 “啊,多危险!”邹伯林吓坏了。 秦晓姝卷缩住身体,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按住腹部,邹伯林想把她扶正,只见 她疼痛地抽搐着,身体卷缩得更厉害了。 邹伯林吓坏了。“你摔伤啦?”他焦急地问。 秦晓姝苦笑了笑,额头上沁出汗珠。邹伯林不由得看了看她的身子,已经怀孕 后期了。他估计胎儿受到了挤压,怕破羊水,赶忙搀扶她上楼去检查。 手术部的人都下班走光了。邹伯林一手搀着秦晓姝,一手掏出钥匙打开门,把 她扶了进去。 他想把她放在椅子上坐一会儿。 “我想躺一会儿,”秦晓姝吃力地说。 邹伯林把她抱进手术室,放在手术台上。 “我为你检查一下,”他说。 “等一会儿再说,”秦晓姝满脸是汗,“我想先说一件事情,你听了后一定很 气。” “什么事?”邹伯林问。 “省医院有种可怕的谣言,把你我两个的关系说得一塌胡涂,我不知道你有何 反应。” “会有这种事情?” “是的,我从北京回来时张金曼提醒我的,我当时听了非常气愤,后来我发现 确实有人耳语,但我不怕,我们没有不可告人的行为。” “可憎!可恨!”邹伯林说。 “你怕吗?”秦晓姝问。 “我怕什么?”邹伯林说。“我们是正常来往,人正不怕影子歪,还怕说。” “谢谢你,邹兄!”秦晓姝说。“我很怕失去你这个朋友,在这里我没有别的 朋友,我怕孤独,省医院很黑暗。” “别怕,晓姝,有我在,有事我会帮助你的。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没意思的话 题。”邹伯林说完,摸出一张毛巾替她擦去脸上的汗。“还痛吗?”他问。 秦晓姝点点头。室内闷热,邹伯林打开空调机,一阵阵凉风悄然吹起,他回到 秦晓姝身旁。 “什么时候怀起的?”他问。 秦晓姝脸色绯红,羞赧地笑了笑。 “我给你倒杯开水。”邹伯林转了话题。 “不,我不想喝。你抬个凳子坐下吧,我们有半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了,抬个凳 子呀。” “我已经坐了一整天的车,想站一会儿。” 秦晓姝仔细看了看他说: “你晒黑了。” “你瘦了。” 秦晓姝收回目光,显然她想掩饰他那句话引起的隐痛。 “我看见你们医疗队的人都回来了,惟独没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后来 打听,他们说你到革委会去了,一会儿还要回来拿行李。他们走了,我就一个人在 这儿等。” “还痛吗?” “好点儿了,刚才那阵真难受,又胀又酸。” 邹伯林见她的气色确实有所好转,于是从医疗箱里拿出产科听诊器要为她作检 查。 “让我再休息一会儿。” “好吧。” 秦晓姝的情绪突然变得忧郁了。 “晓姝,”邹伯林说,“我都听说了。” “十五年,他会死在牢里的。”秦晓姝很伤心,眼泪牵线地流,她接过邹伯林 递给她的毛巾,揩着眼泪。“省医院的人现在看我的那种眼光,真叫我抬不起头。 以往爱跟我说说笑笑的人,现在都躲我,太可怕了。我的父亲,我的家庭,我的血 统,全成了省医院经久不息的谈话材料。专案组的徐亚群来找过我,要我跟父亲划 清界限,我没有表态,什么也不想说。后来林正云又来过两次,谈了许多,态度尽 管好,可说到底,还是要我划清界限。我是秦臻泰的女儿,二十多年的父女感情, 现在要铲除它,我能够吗?我不是个可以大义灭亲的人呀。”说完,她忍不住失声 痛哭起来。 “柯石磊知道吗?”邹伯林问。 “我不敢告诉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不能象我一样失去父亲。我怎么这样 不幸?!” “晓姝,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好,你的处境我非常理解,可悲伤只能表示 我们对父亲的爱和同情,但并不能解决问题。” 秦晓姝可怜地望着他。后者用毛巾为她揩了一下泪痕。 “瞧你多伤心,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晓姝,我真切地希望你把对父亲的爱深 深地埋藏起来。现在要的是你自己的生活,不能把自己随同父亲一起给葬送了。” “哦,邹兄,你不知道我,你一点儿也不理解我……” “那你就去沉沦好了!” 秦晓姝被邹伯林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住了。 “有谁怜悯你?有谁为你哭泣?”邹伯林离开手术台走到一边。“只有你自己 白白折磨自己,没有人会理解这点的,没有人会同情的。人们照常过着自己的生活, 省医院照常看病,你父亲并不会因为女儿垮掉了而得到谁的恩赐不再坐牢,世界上 的一切都不会因为你秦晓姝的绝望有所改变!” 秦晓姝刚才那会儿的悲伤被一种愤怒的情绪所代替。“你说话好刻薄啊!” “晓姝,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仔细想想吧,舆论算什么,它只能轰退软弱的人, 你竟然也怕舆论,看来我是看错人了,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耻辱。” “你别胡说!” “那好,算我胡说。” “我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想从你那里得到些安慰,没想到你是这样对待我。” “当然,我的话说得是重了点,但我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希望你振作起 来。” 邹伯林的语气变得缓和些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秦晓姝问。 “你该写信告诉柯石磊,他会理解的,”邹伯林说。“要不你就到他部队去一 段时间,小两口生活在一起,情况会有所改变。” “我倒是很想去,可是我现在怀着孩子,不便远行。” “是呀,再过两个月你就要生了,那儿的条件未必就好。这样吧,干脆写信叫 他回来一趟,哪怕是回来住几天也好。” “我前段时间想过,可心里很乱,拿不定主意。” “现在可以拿定主意了吧?” 秦晓姝不好意思笑了笑。 “好,该看看你的身体了。”邹伯林说完,把手中的产科听诊器当望远镜看了 看她,模样儿显得很滑稽,引得她发笑。“看来我跟金霞真的要推迟婚期了,”他 说。 “金霞姐说得真准,她要知道了,又会跟我没完没了。”秦晓姝的情绪显然好 多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她问。“我好想她呀。” 金霞已经回来一个星期了,怎么没来看晓姝?邹伯林疑惑地想,联想到刚才在 林正云办公室通的电话,金霞语气生硬,他头脑里顿时布满了疑云,再联想到刚才 秦晓姝说的省医院造他俩的谣言,他感到心头有些发悚。 “你在想什么?”秦晓姝问。 “没想什么。”邹伯林应付地一笑,挥了挥手中的听诊器。“好了,解开你的 裤子。” 秦晓姝解开裤子,露出自己的大肚子。邹伯林先将一支体温表塞进她的口里, 然后将妇科听诊器塞在自己耳朵上,躬下身一边听她肚里的声音一边说: “看来快八个月了,这个小家伙的心跳蛮正常的。嚯嚯,他的小腿好象在踢你……” 秦晓姝快活地笑着。邹伯林接着为她检查血压和体温。 “血压看来也是正常的……体温也合适……看来羊水没破,谢天谢地,但愿没 有问题……你到妇产科建立档案了吗?” 秦晓姝点点头。 邹伯林检查完毕,放心地说: “不要紧,胎儿很正常,幸亏那一跤没有栽倒在地,否则啊,破了羊水,你这 个母亲就当不成了。” “应该感谢你呀,是你救了我们母子俩。” “哪里的话,要不是遇见我,你也就不会栽筋斗了。很盼望那个喜悦的日子早 早到来吧?” “唔,我恨不得现在就生呢,快把我给折磨死了。” 外面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邹伯林向门口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他问。 秦晓姝表示不知道,也向门口望去。 脚步声向手术部飞快走来。邹伯林将手中玩着的产科听诊器揣进口袋里,准备 出去看看。外面的门砰地被推开了。他慌忙走到门口看,几个戴红袖套的男人冲到 他面前,要进手术室,他伸手拦住。 “干什么?” 带队的是群专队队长张明亮,他一掌推开邹伯林,冲进手术室,如获大胜地盯 着坐在手术台上穿衣服的秦晓姝。 “你这是干什么?”邹伯林见来者不善又问。 “还用我来解释吗?”张明亮斜着眼说。 邹伯林一下懵了。他看手术台上的秦晓姝又气又恼,以为这帮人是冲着她来的, 忙解释说: “她没做错什么事,这我了解。” “你们通奸!”张明亮用坚硬的手指敲着邹伯林的脑袋喝道。“还说没做什么!” 邹伯林感觉他的手指象铁棒猛击在他头上,惊得他魂飞魄散。 秦晓姝也被“通奸”二字怔得傻了眼。 “你说什么?”邹伯林醒过来,感到莫大的侮辱。 “通奸!通奸!懂得这个词儿的含义吗?”张明亮喝道。 “你搞错了吧,说话是要负责任的!”邹伯林反击道。 “搞错了?”张明亮指着手术台上的秦晓姝。“没有通奸,她扣衣服裤子做什 么?” “刚才我为她检查身体。”邹伯林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产科听诊器让大家看。 “检查?”张明亮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检查什么?” “我今天刚从农村巡回医疗回来,”邹伯林说,“先到林头儿那里去报了到, 然后回手术部来取行李,上楼的时候,正好碰到秦晓姝下楼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是 孕妇,当时痛得满头大汗,我就把她扶到这里来检查,看受伤没有,就这么回事。” “撒谎!”张明亮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听诊器。“你以为手中拿着这个玩艺儿, 就能骗过人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省医院谁不知道你们俩是狗男狗女一对?刚 才分明有人看见她故意倒在你怀里,还听见你们在这里希希索索搞得挺欢。真是公 狗母狗久日不见,过不了气,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交尾,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秦晓姝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个个狂笑的歹徒象恶狼似地张牙舞爪向她扑来…… 邹伯林听到一声揪心的尖叫,回头看见,秦晓姝已倒在手术台上,他赶忙过去, 只见这个可怜的女人苍白的脸上残留着恐怖的神色。“诬蔑!纯粹是诬蔑!”他愤 怒地转身揪住张明亮问道:“是谁诬告的?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给我找出来!” 张明亮用力推开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掏出香烟点燃,向他脸上吐了一口烟 子。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邹伯林辩解着,几乎气昏了头。“我是马上就要结婚 的人了,她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况且她又是个孕妇,快满八个月的孕妇!” “快满八个月又怎么样?”张明亮说。“妊娠期的卫生常识你又不是不懂,八 个月以前还可以过性生活嘛!” “流氓!”邹伯林气得发抖。他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硕大的恶疮,扑地破裂了, 污浊的脓液向他飞溅而来。 “你才是个流氓!来人!把这个流氓给我捆起来!” 两个队员扑上去,张明亮见他们捆不住他,又命令两个队员上去帮忙,四个人 把他按倒在地,一阵猛拳过后,将麻绳深深地勒进他的肉里。 “你们这群暴徒!有理把那个诬告人找来对证!暴徒!法西斯!暴……”一闷 棒击得他满脑子金星飞溅,紧接着嘴里被狠狠塞进一张毛巾。 两个队员挟持着邹伯林,另外两个队员奉命去擒秦晓姝。 “张队长,她昏迷了,怎么办?”队员说。 “不管,一起拖到禁闭室再说,”张明亮说。 两个队员用力将邹伯林推着出门,另外两个队员象拖死尸般地将秦晓姝拖了出 去。 “咣”的一声,产科听诊器被张明亮扔在地上,带着一串破碎的响声滚到手术 台下。手术室里蓦然变得寂静无声。黄昏从窗口透进朦胧而暗淡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