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自从接到邹伯林的电话后,李金霞就一直绷着脸等候在表叔家里。天气很热, 她将所有的门窗全打开了,仍感到透不过气,换了三把扇子,都不解决问题,她的 手绢已经擦拭得可以拧出水来,脸上粘着几丝紊乱的头发,不时用嘴吹着,高耸的 胸脯里积压的闷气仿佛快要爆炸。近日里,她丰满的身子生出许多红疙瘩,汤乎乎 的,痒得她烦躁死了。这恐怕是跳蚤和臭虫咬的,她睡的是邹伯慧的床,半年无人 光顾,又潮又霉,成了跳蚤和臭虫的滋生地。而现在最使她心烦意乱的还邹伯林迟 迟不归,这种违反常规的行为令她颇为生气。 邹伯林的父亲不便跟未婚媳妇说话,悄悄到学校收发室给医院打了个电话,得 知儿子不在,估计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回家对夫人说,请她去安慰安慰未婚媳妇。 邹伯林的后娘早已做好晚饭,她摆好桌,想了想该怎么说话好,然后才走进金 霞住的房间。 “金霞,我们再等等,他恐怕正在路上。” “在路上就好了,可他不在路上,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家!” “这是什么话?采秋不会出事的。” “你还不明白,他到秦晓姝那儿去了,正陪着她吃饭呢!” 未婚媳妇出言反常,表婶以母性特有的敏感猜出了七八分,她想到秦晓姝可怜 的样子,心里很是同情。 “唉,晓姝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有那么多的不幸,身边又没个人照顾,采秋去 看看也是应该的嘛。” 李金霞愠色满面。表婶只好不再多讲,回到厨房对老头子说: “这孩子变了。” “不再等了,吃饭吧,”老头子挥了挥手说。 三人默默吃过饭,邹伯林还没有回家,这下不仅李金霞焦急,就连两位老人也 坐不住了。邹伯林的父亲又去打电话,仍然没有音信。表婶叫未婚媳妇去省医院看 看。 “他一定在秦晓姝那儿,”李金霞嚷道。“我知道他老师的女儿比我重要,我 死了他也不会管的!” 回到卧房,邹母对老头子悄声说: “她近来情绪很不好,不象以前爱说爱笑的,一说话就火炮连天。她一定有心 事。会不会采秋跟晓姝又发生什么事了,不然她怎么一口咬定采秋在晓姝那儿?” “我儿子不会是那种人的。她是不是听了流言蜚语。这年头坏人猖獗,好人遭 殃,我倒是担心采秋有个三长两短。” “看来今晚要出事,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两位老人忧心忡忡,不时瞧瞧外屋的未婚媳妇。李金霞时而丢下扇子搔搔发痒 的身子,时而捡起扇子又疯狂地扇着,吓得两位老人不敢说话。 李金霞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光是变得很少说话,一说话就火炮连天,而 且变得没有以前那样漂亮动人了。以前卷成的发髻,现在扎成了一束,就象好斗母 鸡的尾巴;那令人神魂着迷的眼睛露出了令人畏惧的凶光;两个鹅蛋脸象猪尿包似 地下坠,使眼眶增大,眼球凸出;很有性感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张口就会咬 人。 半月前她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是这样写的: 最高指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 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 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李金霞同志: 收到此信,望冷静阅读,尤其作为邹伯林的未婚妻,千万冷静阅读。此信字字 真言,证据确凿。 邹伯林是什么人?好人,很可爱的正人君子。不错,许多人也是这种看法。以 往的他,一直都以作风正派,品格高尚,待人和蔼可亲哗众取宠。然而在参加农村 巡回医疗期间,终于原形毕露,此人非正人君子也,而是一个喜欢玩弄女性的流氓。 过去邹伯林曾与本医院儿科医生秦晓姝有过一段罗曼史,现在旧情复发,来往 书信飞梭走线,甚为密切。众所周知,秦晓姝是本医院最风流女人,邹伯林是本医 院最得意才子,秦晓姝对邹伯林崇拜,邹伯林对秦晓姝情有独钟,举世浪漫,但因 你与邹伯林青梅竹马人所皆知,二人便以友谊为冠,名正言顺,殊不知乃是欺人耳 目,实际行同狗彘。 秦晓姝乃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收听敌台犯罪分子之爱女,颇追 求资产阶级生活情调。据悉:秦晓姝其父秦臻泰,早在法国留学就跟一金发女人私 通,生下其女,而对明媒正娶中国之妻反感极至,可见父对女影响甚深。又邹伯林 乃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得意门生,可见臭味相投。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波澜,所向披靡,二人竟敢资产阶级色情沉渣 泛起,实在令人发指!特别是你与邹伯林青梅竹马,却落得如此凄凉结果,更是令 人愤愤不平!特写此信,警钟长鸣。望你坚定无产阶级革命人生观,站稳阶级立场。 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省医院部分革命群众1968年6月29日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邹伯林参加农村巡回医疗队后,李金霞继续呆在省城觉 得没有意思,便回黑水市参加当地的派别活动。这封匿名信是她回去后不久收到的, 感觉很烫手。相信吧,邹伯林又没有向她隐瞒秦晓姝曾经追求他的事实,并且秦晓 姝知道他们的关系后便主动向他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会破坏他们的幸福,后来 秦晓姝嫁给柯石磊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不相信吧,秦晓姝热恋过邹伯林的确又是 个事实,容易旧情复发,信中说他们来往书信飞梭走线,甚为密切。想想自己,半 年时间才给邹伯林通过六次信,难道他们有什么比跟自己爱人更值得密切通信的事 吗?李金霞感到其中的奥秘颇深,决定提前回家对邹伯林进行一次试探,如果邹伯 林肯把秦晓姝跟他的通信给她看,那么邹伯林就是无辜的,如果不肯,那就意味着 对她心不诚。 回到省城,李金霞没有到省医院去拜访她的结拜妹妹秦晓姝,尽管先前收到的 是一封令人将信将疑的匿名信,她还是控制不住要拈酸吃醋。她把自己与秦晓姝相 比较,发觉有许多地方比不上秦晓姝。首先秦晓姝确实长得漂亮出众,另外秦晓姝 也是搞医学的,跟邹伯林有许多共同语言,还有就是秦晓姝跟邹伯林的见面机会远 远超过她几百倍。李金霞还记得有一次邹伯林带她到郊外游泳,说她身上带有乡土 气。而秦晓姝,教授的女儿,京城长大的人,多高雅!不比较则罢,一比较李金霞 就产生了自卑感。她想:自己跟邹伯林虽说是青梅竹马,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倘若秦晓姝不出现,也许他们的感情发展很顺利,但中途出现了秦晓姝,而且是非 同一般的关系,邹伯林的心就很难说不变了。 在回来的一个礼拜里,李金霞几乎天天都沉沦在苦思冥想中,渐渐地脾气变得 暴躁起来,心中的忧郁和疑惧日益增长,并随时跳出来折磨她,让她胡思乱想没完。 她想:尽管邹伯林由于有了她不去主动找秦晓姝,但秦晓姝会象过去那样去纠缠邹 伯林,她那孕育了多年的爱情是无法根除的,往往会在一定条件下复苏,只要一触 动,就立刻会象烈火一样地疯狂燃烧。从匿名信中可以看出,秦晓姝的父亲遭弹劾 了,秦晓姝肯定会为父亲的遭遇悲痛欲绝,一旦革命军人柯石磊政治觉悟高,会以 秦晓姝父亲的问题为理由解除婚姻,秦晓姝在精神上绝对受不了,说不定秦晓姝跟 邹伯林密切通信就是在诉苦。邹伯林正好是多情多义的知识分子,会象肖涧秋那样 为一种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舍弃恋人陶岚去跟寡妇文嫂结婚。再将柯石磊跟邹伯 林相比较,前者确实不比邹伯林在女人面前有吸引力,秦晓姝虽然是嫁给了他,并 不是真心真意,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秦晓姝对邹伯林的爱才是经过若干年的培 养,有牢固的基础,一旦心血来潮,旧情复发,或者是生理上长时间的饥渴,丈夫 远水不解近渴,就会受本能的趋势去找邹伯林。邹伯林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会 因自己的爱人不在身边放心大胆乱搞。这并非不可能,为淫欲,贾二琏敢藐视心狠 手毒的王熙凤去幽会尤二姐;最富有理性的查第格,也敢在国王鼻子下向皇后阿斯 达丹回送秋波;为了迷人的貂婵,吕布可以杀死义父董卓;被奉为英雄道德标准的 希腊大力士赫克里斯,在一夜里就强奸了第斯庇乌斯的五十个女儿。这些都是古代 人的范例,现代人就更不用说了,懂得越多也就犯得更广,玩儿得更高明。忆古窥 今,真是可怕。 人人都可能堕入感情的深潭被多疑多惧淹没很难自拔,尽管李金霞知晓人情世 故,也难逃情感的迷网。她发现自己跟邹伯林在感情上疏远了,这种疏远似乎早就 产生了,只是她现在才发觉罢了。早在邹伯林上大学时,他们就开始很少见面,为 了不妨碍他的学习,每月只通一次信,后来邹伯林毕业当了医生,她又考上了大学, 他们见面的机会同样很少,照旧每月通一次信,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谁知又被 分配到离省城几百公里以外的黑水市教书,同样是要等到学校放假两人才能相聚。 为了改变这种两地分离的状况,她曾经要求邹伯林在省城活动活动,通过熟人关系 调回省城工作,但邹伯林是个缺乏社交能力的人,皮薄面浅,万事不求人,况且她 刚刚参加工作就说调动也不太合适。这件事在她宽宏大量的胸襟中只是一股小小的 波浪,不久就平息了。没想到一封匿名信又勾起往事,使她对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她认为,邹伯林懒得为她调动工作的事活动,是轻视她的表现,也就是说邹伯林有 她没她不要紧,他身边有一个女人秦晓姝。这样看来情况十分严重,她不能继续放 任他们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必须力挽狂澜,采取措施。措施之一,就是立刻跟邹伯 林结婚,不能等到十月的日子里,更不能等到秦晓姝生了孩子以后;措施之二,就 是缩短她跟邹伯林的距离,叫邹伯林必须立即想方设法为她调动工作的事奔忙,活 动对象可以从他的病人中去找。但这两项措施是否都能付诸实施,她心中却没个谱 儿,她认为邹伯林不再象从前那样爱她了。以前邹伯林急于想跟她结婚,后来生活 中出现了秦晓姝,就再没有听到他提出结婚的话了。她还记得大学毕业那时,邹伯 林到火车站接她的情景,邹伯林告诉她秦晓姝和薛玉兰的情况,当时她就感到事情 不对劲儿,要跟邹伯林提前结婚,邹伯林不赞成,这个现象也可以证明她在邹伯林 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她非常的痛苦!她对邹伯林的爱是无法估量的!她曾经之所 以不计较秦晓姝,完全是为了维护她和邹伯林的爱情不受到伤害而采取的一种高姿 态;她深深懂得,倘若自己不能容忍秦晓姝,就会惹得邹伯林的藐视。当她亲眼看 到邹伯林对秦晓姝关怀备至,她有过妒忌,但她知道只有跟邹伯林一样地对秦晓姝 好,她的地位才能得到巩固。况且邹伯林曾经也明确告诉她,他们之间的爱情在一 定程度上建立在对秦晓姝的态度上,她顺从了邹伯林,他们之间才没有出现裂痕。 但回到眼前,她觉得性质发生了变化。头一次可以说邹伯林跟秦晓姝是误会,这次 就再也没有理由说是误会,而是明知故犯。明知故犯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那将意 味着她成了爱情的傀儡。想到这里她感到心里发冷,但愿什么事也没有,但愿那封 匿名信是省医院的人嫉恨邹伯林故意制造的谣言,但愿这是命运故意吹洒腥风血雨 考验她对爱情是否忠贞。 晚上九点半钟,省医院终于打电话通知:邹伯林和秦晓姝通奸被当场抓住了, 家属没有接到通知之前不得求见。李金霞象挨了晴天霹雳一击,头脑中火星子直溅。 两位老人也被惊得发呆。 “这不可能!”邹伯林的后娘对未婚媳妇说。“金霞,不要信,这是绝对不可 能的事。采秋虽说不是我生的儿子,但他的德行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干那种事的。 金霞,你不要相信。秦晓姝也不会的。他们两个都不会干那种事的。” “有人要害我儿啊!”老校长仰天大叫道。 李金霞木然地掏出那封匿名信,两个老人看着,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