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柯石磊从部队赶到省医院,一进大门就感觉到气候不对,省医院的人见了他, 不是尴尬地笑笑,就是回避,有的甚至窃窃私语,好象他的回来将有一场好戏看。 他浑身不舒服,飞快地往家里走。 前不久,柯石磊在县中学也收到一封从团部转来的匿名信,看完后气得两把撕 得粉碎,以为是某个缺德的人在制造谣言,他的爱妻怎么会是那种人?邹伯林也不 会是那种人。当时他正在学校处理一起诱奸案。一名女学生怀了孕,家长盘问出是 这名女学生的班主任干的,为了孩子的名誉,家长想隐瞒,不料被人发现了,并报 告了学校,消息很快传开。学校准备严惩这个班主任。柯石磊经过详细调查和审问 作奸犯科者,情况属实,便转交县公检法处治。这本来是比较常见的事,柯石磊见 惯不惊,但学校却反应强烈,三番五次将罪犯押回学校斗争。柯石磊收到匿名信后, 对此事更加反感,很想抽身回到部队,于是向上级打了个报告。十天后他接到通知, 命令他立即返回部队。回到部队,柯石磊感到心情愉快,总算从那件令人讨厌的事 情中解脱出来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团政委叫他回部队是告诉他一个使他惊心动魄 的消息。政委先向他了解了近半年跟妻子秦晓姝的情况,他实话实说通过几次信, 后来妻子好久没给他写信了,他说可能妻子快要生孩子的缘故。政委沉默了一会儿 说: “柯石磊同志,医院来信说你妻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柯石磊大吃一惊。 “唉!我是不想告诉你的,但也不能不对你说。你妻子单位是不是有个叫邹伯 林的?” “有的,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医院说他跟你妻子……” 柯石磊立刻联想到了在学校时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他跟我妻子怎么了?”他焦急起来。“政委你说?” “通奸,”政委说。 柯石磊头脑嗡地一声爆炸了,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个消息我也不太相信,”政委说。“你赶快回家看看,也许情况不那么严 重。” 柯石磊真希望事情象政委说的那样不那么严重,但是沉重的心情和莫名其妙的 恐惧始终缠绕着他。回家途中,他坐在火车上前前后后想,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情。邹伯林是一个很讲道德的,在男女问题上不象是个花花公子,他对李金霞的感 情是没话可说的,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如果说他对晓姝有那份感情,那早就有所 表现了,当年何况又那么热情帮他呢?显然邹伯林是真心希望晓姝有个美满的家庭。 他还记得晓姝受伤住院那段时间,邹伯林对他和晓姝的事情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在 撮合他和晓姝的事情上非常投入,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地方。而在他们的婚礼上, 邹伯林也表现得很好,显然看见他们结婚非常高兴,没有心怀叵测那种男人的妒忌, 难道这样一个朋友会干出伤害他们的事情来吗?他实在想不出理由。再说妻子晓姝, 从来就是对他没有什么隐瞒,记得新婚之夜,晓姝对他说她和邹伯林的友谊,完全 是出于一片诚意,希望他能够理解这种关系。他是充分理解这种感情的,邹伯林是 秦教授的学生,晓姝对他非常尊敬,称他为邹兄,把他当作亲哥哥对待,尽管晓姝 曾经一度陷入过深深的单相思中,但最终解脱出来了,并且投入了他的怀抱,心甘 情愿地做了他的妻子。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晓姝对他是真诚的,爱得热烈而坦白, 从来没有跟他发生过不愉快,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说明晓姝对邹伯林仍抱旧情。那 么那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呢?写匿名信的人心怀什么鬼胎呢?他觉得可疑的人只有林 正云,因为这个人曾经追求过晓姝,由于没有得到手,对晓姝肯定存有报复之心。 这是一个可憎的人物,当了省医院革命派头头,趾高气扬,是个危险人物,千万不 要落入他的圈套。要是真的是这个人对晓姝下毒手,那么他非得跟他算这笔账不可。 然而,可憎的是省医院通知部队,说他妻子和邹伯林通奸被当场擒获,现正关押, 等待处理。这难道不是一个事实吗?这个五雷轰顶的消息让他的思路很快处于混乱, 使他无法回避,不得不从另外一个方面去分析。要是晓姝对邹伯林旧情复发呢?要 是邹伯林利用晓姝对他曾经有过的感情呢?他们双方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的确 有心干那个事呢?柯石磊很不愿意去这样想,可不这样想,又如何去解释那个白纸 黑字盖有红色印章的信函呢?他非常的痛苦,尽管晓姝的父亲被判刑入狱给他带来 过极大的痛苦,但仍然没有这个痛苦给他的伤害严重。他柯石磊一生为人正直,对 人真心相待,特别是对邹伯林这样的朋友更是没有二话可说,他是完全信任的。他 的妻子,他这辈子是把全部的爱心给了她,在她遭受父亲悲惨命运打击的时候,他 柯石磊为妻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宁肯牺牲政治生命,也不愿意牺牲他跟晓姝的婚 姻,部队对他丈人的事情有过反应,但他不怕,他态度非常坚决,他和妻子跟丈人 是划清了界限的,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他愿意放弃他一生热爱的军队生活转业到地 方,当个普通老百姓。可是他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现实却偏偏把一个可憎的消息 给了他,叫他如何去面对?他想不通,他只想那是个谣传,是苍天故意考验他柯石 磊对妻子的爱心而设置的一片火海,看他有没有勇气跳过去,但愿这是苍天对他的 考验。 柯石磊提着给妻子和未出事的孩子买的东西,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一打开门, 只见房间里乱糟糟的,馊饭、臭肉、酱油、陈醋、药品等散发出的气味混作一团, 熏得人几乎晕倒。书架、衣柜、抽屉、箱子等储藏东西的地方被弄得乱糟糟的。桌 上布满了灰尘,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地从灶上飞起,角落里老鼠鬼头鬼脑地爬动。显 然这个家已经被抄了好多天了。完了!他头脑里立刻冒从这两个字眼,脸色一下变 得煞白。看来这是个可怕的现实,他已经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无法绝处逢生,没 有退路了!柯石磊手上提着的妻子和孩子的礼品落到地上,他象一头受到重创的猛 兽垂头沮丧地靠在门上。半年多前的这个房间的情景浮现在他脑海中,人们闹新房 厉厉在目。他仿佛又闻到了香烟味、喜糖香、以及新娘身上那令人陶醉的芬芳,他 仿佛又看到了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家具和室内的各种装饰,仿佛又听到了妻子那亲昵 的话语和嘻嘻的笑声……一阵臭味扑鼻而来,把他从甜蜜的回忆中拉到现实。看到 眼前的一切,他那粗糙的腮帮子鼓动起来,额上的青筋象蚯蚓似地亮锃锃蠕动着, 两只鼓鼓的血红的大眼睛唰地闪出一道杀气。他走到床边,抓起出自他妻子手的小 人衫,看了看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将小人衫扔回床上,然后缓缓地摘下军 帽,脱去军服,转身砰地拉上门。 柯石磊一趟子来到革委会办公室,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决心跨了进去。林正 云和一个军人正坐在沙发上谈话,见他走了进来,都惊了一跳。林正云脸上掠过一 丝不易察觉的胆怯,很快被他狡猾地掩藏着了。 “柯石磊同志,”林正云站起来迎上来要与他握手,“实在对不起,惊扰你了。” 见对方不跟他握手,尴尬地收回手搓了搓。“哎,不好意思,这是为了你爱人的事, 也是为了你的名誉,我们不得不请你来当面谈谈。请坐吧!这位是军代表王政委。” 柯石磊警惕地审视着林正云,两人对视着谁也不甘示弱。军代表站起来,打破 了两人的僵持局面。 “请坐吧,柯石磊同志,”王政委说。“这事对你很不幸,请坐下来慢慢说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柯石磊问道,他没有坐下。 王政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他看出这是一个愤怒得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 一旦被一句不恰当的话触动,就会疯狂地大闹一场。他冷静地思索着,想找到一种 合适的语言来向柯石磊表达秦晓姝的事情。 “柯石磊同志……” 柯石磊没有理睬这个政委,他转身揪住林正云。 “老实说,你们是在撒谎!” “柯连长,你冷静些。”林正云显得很胆怯。 “我知道你嫉恨她,是不是?你没有搞到她,心里一直不舒服,就想着怎样报 复,这才是真的,对不对?” “柯石磊,事实总归是事实嘛。” “说吧!”柯石磊一把将林正云推开。“要是你的话有半句是违背良心的,我 就当场揍断你的筋骨!” “看来你对我有成见,我说也是白说,请王政委来说。”林正云整理了一下被 抓歪的衣领。 王政委把柯石磊劝到一旁坐下,然后打了个电话。 “柯石磊同志,”政委放下电话说,“我们都是军人,我提个问题好吗?” “提吧。”柯石磊气乎乎地瞪着他。 “你妻子曾经是不是跟你提出过离婚?”王政委冷静地问。 离婚?柯石磊一时被这两个字弄懵了。他想起了蜜月之行的遭遇,当时他妻子 确实跟他提出过离婚,但那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呢,是秦晓姝在精神上受到了巨 大的创伤下说出的话,是情有可原的。 “是不是提出过?”王政委又问。“这问题事关重大,希望你能直言不讳地回 答我。” 柯石磊垂下头,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可怕性, 它会把以前和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组成一个不可抗拒的因果关系。他眼 前浮现出妻子向他苦苦哀求离婚的情景:“柯石磊,我们不是幸福的一对,我不能 没有父亲,我们之间唯一的路就是分开……你是军人,你不能有我这样的家属……” 想到这里,柯石磊浑身发冷。 张明亮走进办公室来。王政委不再向柯石磊追问离婚的问题了,他请张明亮向 柯石磊讲述现场逮捕邹秦二人通奸的情况。 “柯石磊,”张明亮说,“这种大事绝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我在负责群专队的 工作。那天有人发现他们趁大家下班后溜进手术部,并且听见他们俩在手术部里干 那种事,当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你老婆还躺在手术台上,惊惶失措地扣裤子, 邹伯林……” “别说了!”柯石磊跳了起来。完了,他希望这只是个谣言的梦破灭了,他悲 愤之极。 林正云不敢正眼看这头愤怒不已的“野牛”,为了尽快结束这场令人胆战心惊 的面谈,他强作镇静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象昨天对付李金霞那样从抽屉拿出邹秦二 人的罪证。 “柯连长,请看看这个,看完以后我再向你介绍其它方面的情况。” 柯石磊目视着他手中的照片和信件,两眼瞪得大大的,猛然抢过来,信封上 “邹伯林收”、“秦晓姝收”的字眼象支支利箭穿透他的心,最后看到邹伯林和秦 晓姝父女的合影照片,他感到内心一阵刀搅。 “不能撕!这是罪证,要装档案的!” 柯石磊用他高大的身躯将冲过来的林正云猛地一撞,后者被撞到张明亮的怀里。 “我不管!我要撕!要撕!没了,把我装进去得了!我撕的是我的心!我的肉! 谁也无法阻止!” 纸片如雪花飘飘,撒落在地,最后一片落下,柯石磊一头埋进自己的双手中, 十个手指头抓进蓬松的头发里,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全都抓出来。 林正云从张明亮身边站直身,竭尽一切巧言巧语之能事,任意控制着手下的败 将。他向柯石磊分析了邹秦二人的家庭成分、思想品行、二人交往的历史根源,分 析了秦晓姝为什么提出离婚,得出的结论是:秦晓姝跟邹伯林密切通信是由于跟自 己的丈夫疏远感情不得不转移到她初恋情人身上,二人同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后裔, 思想融洽,情趣相投,而柯石磊各方面都与秦晓姝水火不相容。 倒霉的军人松开手,凝视着地上的一片片纸屑,目光集中到撕成碎片的那张照 片上的邹伯林和秦晓姝的部分面孔以及教授的一只眼睛上,这似乎在向他有力地证 明他与他们格格不入。但此时此刻,秦晓姝倒在他怀里的温情和甜蜜的微笑又使他 无法否认夫妻情感的一段历程。“罪恶呀!”他咆哮道,整个高大的身躯为之抖动。 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邹伯林的罪过,是这个伪君子邹伯林乘虚而入。哦,他的美丽而 不幸的妻子!他无法再想下去了,抓住林正云大声问道: “人在哪儿?人在哪儿?” “柯石磊同志……” “带我去!” 林正云吓得直打哆嗦。 “见见也好,可你一定要冷静。张队长,请你领柯石磊同志去看看吧。” 张明亮领柯石磊出门后,王政委掩上门问林正云: “他气成那个样子,去见合适吗?” “没关系,反正要过这一关的。糟糕的是,他撕毁了这些证据,无意中帮助邹 伯林毁了反文化大革命的罪证。” “把这些纸屑全部捡起来,重新拼好,一样起作用。” 两人蹲下身开始拣着一张张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