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禁闭室又暗又潮,墙角渣滓堆里散发出枯草的腐烂味和兔粪臭气,满屋都能闻 到。邹伯林自从被抓以来,一直呼吸着这种空气。连日来,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 管如何争辩都无济于事,他面临的是一伙只讲强权不讲道理的人,他们跟法西斯没 有什么区别。这场尚未结束的斗争什么时候才能了结,他不知所云,若要使自己好 受一点,那就是沉默,他逐渐习惯于沉默。 今天一大早,他被一顿皮带抽醒,接着被捆了起来,嘴上还塞了一双令人恶心 的烂袜子,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弄不清楚,只得在肚子里咒骂一通。后来安静下来 想,难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需要被捆起来并且堵上嘴的事吗?身上全部的“罪状” 早已被他们记录整理好了,惟有想见亲朋好友的强烈愿望是可取的,因为见到这些 人,事情的真相就可以公布出去,自己才有可能得救。这些混帐真是想绝了!那有 谁会来呢?父亲是来不了的,他是受管制的当权派。弟弟和妹妹也不会来,他们远 出在外。看来只有后娘、金霞、柯石磊,都有可能,但他最想见的当然是李金霞。 他想:金霞一定受到沉重打击,但她知道我是冤枉的吗?他说不准,心里一想到她 就有种不安。十多天来他与外界完全隔绝,心里只盼着李金霞来看望,但每天的希 望都变成了失望。这些日子本来应该是他和李金霞筹办婚事的繁忙日子,谁知却落 得这般下场。他深陷牢狱受罪,李金霞独守空房惶惶不可终日。这个害他的人真他 妈的太歹毒了!他总是想金霞是完全理解他和晓姝的,金霞精明,与他爱情牢固, 跟晓姝关系又融洽,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他非常盼望李金霞的到来,他认为 唯一能够救他的只有她了,因为柯石磊没有多少脑筋,容易被假象迷惑。 事情正是他企盼的那样,李金霞来了!但大大出乎意料,当李金霞在隔壁怒骂 秦晓姝的时候,他的梦想顿时被击得粉碎。他到处寻找工具想弄掉嘴上的烂袜子, 什么也没有找到,将嘴胡乱甩了一阵子,袜子照旧塞得紧紧的,他急得掉出几滴眼 泪。接着他又试图用脚代替手,坐下使劲将嘴伸向脚指头,仍无济于事,反弄得腿 上的韧带、腰上的肌肉、还有颈椎酸痛得厉害。李金霞的咒骂停止了,他听见她过 来的脚步声,便放弃了将臭袜子弄出嘴的努力,向窗户奔去。李金霞看着他,似乎 在看着一头装在笼子里的野兽,痛苦、憎恶、失望,表情十分复杂,显然没有想跟 他说话的意思。他又急又恼,将嘴伸到窗户,话在喉咙动着,希望她能明白,帮助 他取掉烂袜子,让他说话。李金霞并不理解他,掉头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给她留下 的是什么印象,真想用镜子照照,看看自己有多令人厌恶。他失望了,将头狠狠地 撞在窗户上,泪流满面地倒下了。 尽管此时此刻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但隔壁传来秦晓姝的呻吟,他便觉得自己的 痛苦不足挂齿。这个多灾多难怀孕八个多月的女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精心护 理,却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遭受歹徒随心所欲摆布,肆意侮辱,同时还被朋友当成 下贱女人辱骂,这才是世界上最痛苦最不幸的人啊。是谁给她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难道是他吗?是因为有了他才招来祸害的吗?可他没有对她犯过罪,也没有对她丈 夫犯过罪,为什么灾难要降临到她头上同时又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呢?多么冤枉!多 么残酷!他为秦晓姝呐喊,为自己呐喊,可谁也听不见,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理 解。畜生受到伤害都有权利反抗,而他现在却连畜生这种低能的反抗权利都被剥夺 了。愤怒之下,他站起身来,猛地向门撞去,一次又一次,撞得整个墙壁震动,发 出轰轰回响。“想找死啦!”一个声音在外面警告。他又猛撞了一下。门开了,一 阵乱棍铺天盖地打来…… 当邹伯林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不再觉得嘴上堵塞了,那个臭袜子取掉了,他 舒舒服服地吸了口气。被捆住的双手也解开了,但周身疼痛,稍稍动一下,疼痛便 加剧,令他难以忍受。他继续躺了半个小时,方能勉强坐起。身上有点冷,他捡了 件衣服穿上,闭目静坐,养着神儿。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群专队员端上半斤米饭 和一碟咸菜,然后锁上门走了。这帮子人终于发善心了,他心里想到。被关押以来, 他还从未吃过一顿饱饭,今天这半斤米饭来得有些蹊跷。他想寻思个究竟,然而饥 饿使他心里发慌,头上冒着虚汗。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他狼吞虎咽, 吃得碗里一粒不剩。 屋外十分宁静,蝉鸣声声,让人产生联想。他抚摸着受伤的部位,辣乎乎疼痛。 想到金霞,阵阵悲切。想到隔壁的晓姝,他为自己的无能惭愧不已。 屋外终于有了动静,他想大概又要提审他了。一群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四五 个人。来这么多的人干什么?这群乌龟王八蛋又打什么歹恶的主意了?他心里为之 发紧。隔壁的门打开了。他最怕隔壁的房门被打开,因为这帮子家伙从未对晓姝起 过好心。可怜的晓姝又要吃苦了。他将耳朵贴近墙壁,仔细听着。无声无响好一会 儿。接着他听见晓姝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雷”,再没有别的声音了。“什么雷?” 他揣摩着,弄不懂那个字的意思。秦晓姝显然是又晕倒了。那群杂乱的脚步声离开 隔壁房子,来到他的房子。一阵锁响,门打开了。 “出来!” 他不明不白地走出房子。刺眼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过了片刻,视觉恢复, 不由一怔。柯石磊怒发冲冠,睁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简直是个活樊哙。 他从头凉到脚。糟糕,这个军人怒不可遏,十头牛都拉他不动。他正要开口,柯石 磊握着硬硬的拳头向他冲来,他赶忙一躲,硬拳闪电般从他面庞掠过,乘着柯石磊 转身那一瞬间的空隙,他喊道: “柯石磊,你听我说!” “伪君子!” 又是一个闪电拳,击中他的左脸颊,他倒在地上。紧接着,一只沉重的脚踏在 他的胸上,叫他喘不过气。柯石磊虎视眈眈瞪着他。 “混帐!我还听你说什么?友谊?兄妹?祝我们早日抱孩子?你还想用这些陈 词滥调来糊弄我,继续骗取我对你的信任?我再也不相信了!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 看我好揍你!” 柯石磊边打边骂,又狠又毒。 群专队员们交头接耳,感到非常刺激,看得好开心。 “柯石磊……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你以为我会相信?难道还要我亲眼看见你们干那种丑事才该揍你?罪孽!我 不能容忍!” 邹伯林努力挣扎起来,扫视着冷眼旁观的张明亮和他的手下,对柯石磊叫道: “柯石磊,你受骗了!” 柯石磊哪里听得进去,骂道: “蘖障!我是受骗了!我受了你这个骗子的骗了!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骗取 了我的老婆!你利用她对你曾有过的爱情,骗取了她对丈夫的忠贞!你这个大骗子! 你这个高级骗子!你可以当窃国大盗了,可是你休想再骗得我!” 刚才见到柯石磊时,秦晓姝以为得救了,可是柯石磊那愤怒的目光一下扑灭了 她的希望,她叫了一声就晕倒了。现在院子里的咒骂声吵醒了她,她爬出房子,象 一只大肚子癞蛤蟆,一边哭着,一边爬去抱住丈夫的腿,向他苦苦哀求: “他没有罪,你不该这样对他!他没有罪……” 啪!柯石磊给了她一耳光: “你这个不贞的女人,还敢护着他!” 他又要向邹伯林冲去,秦晓姝不顾一切抱住他的腿: “我求求你,看在你就要出世的孩子份上,看在我是个孕妇份上,放了他!” “滚开!真不知羞耻!还敢为你的野男人求情!居然叫我为那个不该出世的蘖 障,饶恕一个该死的恶棍!” 柯石磊从妻子手中挣脱出腿,又向邹伯林扑去。 秦晓姝痛哭流涕,爬过洋洋得意的群专队员跟前,向张明亮爬去。 “张队长,是不是那年你受处分,以为我揭发的,就对我报复?你错怪我了。 我求求你高抬贵手,阻止……阻止!我求求你,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断气了……” 张明亮睨视着她,冷冷地笑着,不予理睬。秦晓姝一下跌倒,脸色紫青,两眼 上翻,痉挛着,身子由弯曲伸长,一瞪,不动了,呼吸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她 那污垢的手和雪白的腿以及扭曲的头颤抖起来,不停翻动着身体。张明亮惊愕地看 着,心想:这混血臭娘儿,装假。大约半分钟,秦晓姝痉挛停止,深深地吸了口气, 接着口中流出泡沫唾液。旁边的群专队队员个个好奇地围过来。这混血娘儿真的病 了!张明亮感到问题确实严重了,一下不知所措。 柯石磊停止了对邹伯林的惩罚,因为这个人也被打得不能动弹了。他走到妻子 跟前,目睹她那奇怪的样子,仿佛意识到什么,忍不住蹲下身抱起她来,惊恐万状, 吓得放下她,抱头痛哭。 “赶紧抢救!”薛玉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进来,叫道。“赶紧抢救,不然她 会死的!” 群专队队员们都慌了手脚,纷纷往后退着,打算溜走。薛玉兰很生气,但又不 敢对他们怎么样,她抓住柯石磊死命地摇着。 “柯连长!你还哭什么?不要她的命啦?她是你妻子!她要死啦!你太狠心了! 你太狠心了!” 柯石磊象一堆没有骨头的死肉,任随薛玉兰怎样死拉活摇,就是不动弹。张明 亮心想:他懵了!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张明亮命令两个群专队队员将秦晓姝抬 到妇科去。 柯石磊抬头四周张望,薛玉兰向他指了指门,他哦哦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追 了出去。 张明亮看了看邹伯林,对手下说: “这个贱货没事,抬到房子里去。还楞着干什么?” 群专队队员慌忙将邹伯林抬了进去。 张明亮转身不解地看了一眼薛玉兰,然后出去了。薛玉兰跑到关押邹伯林的房 子往里看,见邹伯林昏迷不醒,很是心痛,怕他们扔下他不管,便悄悄留下准备照 看他。群专队队员出来锁了门,向她喝道: “有什么好看的?出去!出去!” “他也危险!” “他是贱骨头,不会死的。” “他昏迷了。” “少管闲事,快滚开!” 薛玉兰被推出院子。她踉踉跄跄扑到院外大树上,回头只见那个疙瘩脸矮个子 群专队队员将手中的木棒向空中一抛,然后接住,耀武扬威地进去了。薛玉兰哇地 抱住大树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