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邹伯林就这样跟薛玉兰生活在一起了。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谁知道他 们要结婚,直到邹伯林管制期满到医院开证明办结婚手续,消息才传开。这个消息 被省医院的人当作茶余饭后头等闲话,足足热闹地摆谈了一个礼拜。 邹伯林这桩婚事虽算不上幸福,但也不算不幸。薛玉兰对他绝对忠贞,绝对服 从,在生活上和事业上都能给他很好的帮助。尽管薛玉兰其貌不扬,但天天在一起, 也就不觉得外貌的重要性了。薛玉兰温存体贴,什么事都让得人,日子一长,邹伯 林的性格反而变得温和起来。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一命克一命。这其中的奥秘, 谁也难以说清。 薛玉兰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丈夫尽管在名义上是个身败名裂的劳改犯, 但实际上却是个一身清白的美男子。这个美男子是颗高照她的福星,一个梦寐以求 的爱之精灵。现在她跟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了,用不着做贼似地溜进他的寝室, 躲在床下趁他睡着了爬出来胆战心惊地去偷吻。她现在的造爱是合法的,得到他允 许的,她满足极了,快乐极了。但一想到这种幸福是如何得来的,薛玉兰就感到一 根无形的鞭子在狠狠抽打她。一想到邹伯林还不知道睡在身旁的女人就是陷害他的 罪人之一,她就感到自己罪不容诛,千刀万剐绰绰有余。一想到李金霞受骗嫁给了 林正云,她就感到良心上受到巨大的谴责。一想到柯石磊暴打邹伯林和秦晓姝遭受 残酷虐待,她就不寒而栗。她时常惊恐地想:我是个罪人啊,居然还名正言顺地享 受着掠夺来的幸福。老天,你什么时候惩罚我?奇怪的是,结婚以来,邹伯林一次 也没有欺负过她,非常尊重她的人格,不说一句伤害她的话,就连“丑”字也没当 着她的面提过。而且对外方面,邹伯林表现得非常高尚,经常在傍晚时分跟她去田 野散步。她是不愿意去的,怕自己有损心爱丈夫的形象。这事曾经出现过,头一天 他们散步,几个女人见了嗤之以鼻,唧唧喳喳地说“癞蛤蟆终于吃到天鹅肉了”, 还说邹伯林坐牢六年,老母猪当貂婵,阎王不嫌鬼瘦,什么挖苦的语言都说尽了, 她羞愧死了。但邹伯林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光彩,反而将她的腰搂得紧紧的,鄙视旁 人的热嘲冷讽。后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跟邹伯林出去散步,邹伯林却偏要她去, 并说:“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陪我散步谁陪我?别怕,随便他们说去!”哦,多么 崇高伟大的一个男子!羞愧之时,她总希望邹伯林某一天无理训斥她,打她,随便 怎样虐待她,这样她所欠下的罪债才有所抵偿。有时她故意做错事,故意让邹伯林 生气,但总是失败。邹伯林在她所谓的错事上,显得非常的大度,并不象她想象的 那样恶劣,往往是说:“不要紧,以后多注意就是了。”你这个大好人啊,叫我不 知如何是好。 不过薛玉兰发现邹伯林精神上的痛苦是难以消除的。邹伯林除了在医学上能跟 她交流以外,在精神生活上却很少跟她谈上一言半句,只要她主动拉开情话,邹伯 林就尽快煞住,把话扯到一边去了。见到邹伯林在这方面已经枯竭了,薛玉兰格外 伤心,这是她把它扼杀掉的,但又没办法使其死灰复燃。另一方面,薛玉兰又不乏 妒忌,只要说到秦晓姝,邹伯林就会整天整夜兴奋,话语充满着许多抱歉和内疚, 充满着回忆的无穷乐趣和百般思念。邹伯林非常关心秦晓姝现在的情况,猜想她现 在跟柯石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非常担心秦晓姝的身体。邹伯林说:“我总感觉柯 石磊对晓姝不如从前好,晓姝的身体肯定会受影响。”他还担心秦晓姝是否顺利生 出了孩子以及孩子出世后的成长问题。他说:“晓姝的身体不适宜生孩子。要是柯 石磊继续跟她不和,他们的孩子就受罪了。”他一直都想跟他们夫妇见面,向柯石 磊阐明一切。总之,一提到秦晓姝,邹伯林那激动的样子真令她羡慕。但是说到李 金霞,邹伯林总是唉声叹气,心中有倒不完的苦水。他也会想起青少年时代的事情, 回忆他跟李金霞青梅竹马的美好光景,但想到李金霞跟他分手,过去的回忆便都灰 飞烟灭。薛玉兰发现邹伯林照样深深地爱恋着李金霞,这种爱恋是闷闷的冥想,痛 苦的沉沦,跟思恋秦晓姝的情形完全两样。除此之外,在邹伯林心中孕育着一种越 来越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力求查出诬陷他的罪魁祸首,报仇雪耻,这是为了他和秦 晓姝,还为了另外两个蒙受欺骗的人。薛玉兰感到这种愿望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 仿佛加在她身上的筹码,每增加一克,都压得她喘不过气。邹伯林常常对她说: “这个仇不报,我死不瞑目。实话说,这个愿望比事业心强,我研究骨髓瘤就是为 了这一天早日到来,我一定要把这个毒瘤解决掉,我相信我会有办法的。”薛玉兰 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毒瘤,林正云也是一个毒瘤,邹伯林专心致志地研究它,就是毫 不留情地在折磨她,就是要最终将她切除掉或者用药物杀死。瞅着邹伯林熬更守夜 地写呀想的,她总是翻来复去睡不着,恨不得立刻跪到他脚下向他坦白交待一切, 任他处置。然而,人的羞耻感象所罗门的铅印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口,总是令她 欲言又止。她想:要是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过,不但不能平息邹伯林积久的仇恨,反 而仇恨加倍,因为一旦邹伯林全然明白诬陷他和秦晓姝的坏蛋不仅仅是林正云,还 有睡在他身边的女人,那他几乎平静下来的心理又将火山爆发。她感到这情景非常 可怕。 薛玉兰发现得到邹伯林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美,这个男人进入她的生活给她 带来的是巨大的良心谴责,让她随时都感到自己的丑恶行径一旦暴露将带来什么样 的恶果。过去她认为,只要伺候邹伯林终身,就能肃清罪过,当真正履行这一使命 时,方才明白是一种蠢人的幻想。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她想象不出一套合理的方案, 她已精疲力竭,唯有一种感觉极为强烈,那就是邹伯林那把雪耻的手术刀无形中咄 咄逼人地对着她的心窝,她知道那一天一定会出现,她的丑恶的心将一定被戮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