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部队开赴前线这天上午,柯石磊的心情非常不安,想在家里做点事,从此以后 也就不再为这个家庭操劳了,然而瞧见秦晓姝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头总不是 滋味。 的确,秦晓姝不再如从前那么漂亮可人了,身体虚弱了许多,而且老是生病, 情绪低沉,少言寡语,整个的人都显得冷冰冰的。 柯石磊想来想去,打算到河里去捉鱼,消磨跟妻子离别之前这段无聊时光。 柯宝见父亲拿鸡笼,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从房间端出一个洗脸盆,无论如何要 跟他去捉鱼。柯石磊想有个孩子端鱼也方便,允许了他。 同志们见柯石磊父子一人拿鸡笼,一人拿洗脸盆,都觉得好笑。 “老柯,”刘指导员说,“这是初春啦,不是鱼儿‘七上八下九归沱’的季节, 你怎么捉呀?” “钓鱼还说得过去,”张营长说,“老柯看来有绝招。” 但是,谁又知道柯石磊的心情呢?其实,柯石磊并不是有意在同志们面前出洋 相,他不喜欢钓鱼,一静坐下来就心焦烦躁,他只喜欢捉鱼,既然有了这个念头, 他当然要捉几条鱼给大家看看。 “你们等着瞧吧,”他回答说。 初春季节捉鱼,的确不是好时候,鱼儿们都眠在深水,迟迟不肯出来。河里钓 鱼的人倒能看见几个,但很少有人钓上几条的。然而,柯石磊倒满有把握地走在河 边,一路专门寻觅浅水。柯宝端着洗脸盆抢在父亲前面,眼光十分敏锐,常常惊呼 呐喊水里有鱼。柯石磊却觉得那成群而游的小鱼不值一捉,他的眼光专门瞧石头缝 里和水草中,只要发现了,便连人带鸡笼猛地扣下,左右转动转动,使鸡笼深深地 扎进水底泥沙,然后双手伸进鸡笼,胡乱摸一阵,感到有东西碰手,很快那碰手的 就被捉住,这时他便退出手来,只见粗大的拳头中有一条白恍恍的鲫鱼,随即老远 丢上岸边,落进洗脸盆,溅得柯宝满脸是水。河里的鱼的确很少,不过柯石磊的手 气倒也不坏,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捉了好几条。这个玩法,他从小就会,而且 是个老手。柯石磊父子出去后,秦晓姝一个人到县城自由市场买菜,准备做一顿丰 盛的午饭为柯石磊饯行,想到丈夫平时爱喝酒,还专门买了一瓶五粮液。 部队要到越南打仗的消息,前段时间在驻军家属中引起过很大的轰动。秦晓姝 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懂得维护 民族尊严保卫祖国是军人的天职,因而她显得比较平静,不象一些妇女那样成天愁 眉不展,夜里偷偷流泪,也不象一些妇女那样成天聚在一堆喋喋不休,外表满不在 乎,内心却照样惶惑不安。秦晓姝爱独自在家中静坐默想。跟别的妇女一样,她也 为丈夫的安危担心,不过她感到安慰的是柯石磊是运输团的,自然少与敌寇短兵相 接。她不安的是,柯石磊每次回家对她避而不谈出征的事,令她揣不透柯石磊葫芦 里装的什么药。近日里,她的心情很乱。柯石磊出征凶多吉少,倘若死在沙场,他 们的隔阂自然就消除了,但柯石磊的幽魂仍然是仇恨她的,她的冤枉无法在死人面 前澄清。秦晓姝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带着鄙视和憎恨离去,希望在分别前柯石磊能够 以丈夫应该对妻子的责任来对待她,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承认她的贞洁,承认柯 宝是他的儿子。然而她的愿望被柯石磊一次又一次冷处理对待。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无论如何也要跟柯石磊把这件事情澄清。十来年,她忍辱负重吃尽各种苦头,究竟 是为的什么?还不是盼他某一天醒悟正眼看待她吗?她怎么能让他昏昏噩噩死去? 秦晓姝做好了丰盛的午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父子俩回来。 “妈妈!”柯宝端着洗脸盆高兴地跑进屋子。“妈妈!你快来看,爸爸捉了好 多鱼啦!” 秦晓姝走出厨房,见盆子里果然有十多条鲫鱼,她抬起头欣喜地注视着走进来 的柯石磊。好几个军人和孩子也跟着进来抢着看鱼,闹得满屋子非常热闹。 “嚯!”刘指导员说,“老柯真是有两下子呢。”“看不出来呀,”张营长也 说,“你真还是鱼猫子出生的呢,捉了这么多的鱼。”柯石磊似看非看地瞟了一眼 秦晓姝,从儿子手中端过盆子,走出屋放在门外院子里,叫柯宝拿碗来,然后蹲下 身,几把挤了鱼肚子里的肠肠肚肚,递给妻子去烹调,剩下的几条小鱼,全部给柯 宝拿去养着玩儿。 “老柯,”刘指导员说,“好福气,又要美餐一顿了!” 其他几个军人也都开他的玩笑。柯石磊没有理睬他们,走进厨房,洗了手,拿 空瓶准备去打酒。 “别去打酒了,”秦晓姝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瓶,在柜儿里。” 柯石磊走进房间,打开储藏柜,果然看见一瓶崭新的五粮液,他取出拧开瓶盖, 一股醉人的酒香飘了出来。他喝了一口,然后瞄了一眼厨房里煎鱼的妻子,再看看 桌上七八碗平常喜欢吃的菜。这是最后一顿了!他想起日记本中的插图《最后的晚 餐》,那是达. 芬奇的代表作,画的是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前和十二门徒一起用餐的 情景。他坚信自己这次出征将再也不复返了,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慰。不过,想到秦 晓姝到部队以来,尽管重病在身,但对他总是尽力而为,在家务事上可算是贤内助, 让他从未操心过。他不免有些惭愧。他坐下来,看见柯宝把鱼儿装进一个大玻璃瓶 里,出神地观赏着。柯石磊把孩子叫到身旁,抚摸着他的头,仔细地看着他。 “柯宝,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跟妈妈在一起。” 孩子点了一下头,天真地望着父亲。 “你妈妈身体不好,要多听话,不许调皮。” “嗯。” 父子俩简短的对话,厨房里的秦晓姝全听见了,她心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滴 进油锅刺刺作响。她分明听出丈夫是在跟儿子说永别话,分明听出丈夫的语气里仍 然把柯宝当做邹伯林的私生子。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柯石磊问。 柯宝点头。 “说吧,过了就没机会了。” “你去了战场,要狠狠教训越寇!” “这个我知道,还有别的话吗?” “要是你打了胜仗,就给妈妈写信。” “嗯,”柯石磊说,“你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 “这是妈妈教我说的。” 柯石磊瞟了一眼厨房。 “我知道了。还想说什么?” 孩子摇了摇头。 秦晓姝忍不住用围裙捂住脸。父子俩都听见她的抽泣声。柯宝跑进厨房。 “妈妈,你哭啦?” “你去买点葱回来,”秦晓姝揩了泪对孩子说。 “有,”柯宝指着地上的葱说,“妈妈,没用完。” “那你去……你去买点糖块儿回来。” “买糖块儿?”柯宝觉得妈妈今天很奇怪,但见她笑了笑,便又高兴起来。 “是奶油的吗?” “随便什么都行。” 孩子拿了钱飞跑出门。 这时,柯石磊走进厨房来。秦晓姝不顾一切扑到他身上。 “我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太冷酷了,太让人伤心了!” 柯石磊俨然一尊雕像,直挺挺地站着,不管秦晓姝如何将他抱紧,贴紧,他都 冷冰冰纹丝不动。秦晓姝又急又伤心,将满面泪水的脸伸到他的下巴,哭着哀求。 “这是最后一天了,难道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柯石磊瞧着她,眼光放射着十分顽固的光芒。 “不管你有多顽固,”秦晓姝说,“我都要说,我跟邹伯林没有干过那种事! 我没有错,我对你是忠贞的!既使是死,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柯石磊终于开腔了。 “我希望你在我离开家之前,让我安宁!” 秦晓姝泄气了,手松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抱着死的念头去打仗的。” “军人应该死在战场上。不瞒你说,我调到了野战部队。” 秦晓姝浑身打了个寒战。这是她预料中的,但她没有想到柯石磊竟然用这种坚 决的方式。她的希望彻底落空了,她象掉进水里的人那样不愿沉溺下去,死死地抱 住柯石磊十分愤怒。 “柯石磊,你可以这样对待我,可是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儿子!” “我还要怎样对待他?难道要我继续听见别人骂他杂种?” “柯石磊,你太唯心了,你已经唯心到扼杀我们母子俩的程度了!” “这能怪我吗?即使事情就象你说的那样,可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忠贞?你用 什么来向社会证明你是无辜的?你用什么来勾销装在你档案里的记过处分?你和他 的犯罪事实和你们早先的勾勾搭搭,用什么来说明不存在?我也不想对你诉说多年 来受的屈辱,我只希望在我们分别之前让我感到安宁!” 秦晓姝象被沉重的东西击倒一般,几乎晕倒过去,她眼前一片昏暗。是啊,她 拿什么来向柯石磊证明这一切?她唯有的就是无限的悲伤。柯石磊不忍看她那副模 样,改变了态度。 “你要高兴送我,就不要再提那些只能让我生气的事。” 秦晓姝用围裙揩了眼泪,把烹调熟了的鲜鱼装进盘子里,柯石磊接过来端进房 间里去了。 柯宝买回糖块儿,一家三口人开始用餐。小家伙吃得很香,他不懂得父母此时 此刻的心情,只知道他们平时很少说话,今天有些奇奇怪怪的。柯石磊一直低头闷 闷地喝酒,一瓶五粮液渐渐地没有了。他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冒出一股又一股熏人 的酒气,使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气氛中。对他来说,这酒实在来劲,喝 进去烧得那冷酷的心发烫,但他还是觉得不够,直到头重脚轻了他都还是感到不满 足。 秦晓姝偷偷地瞧着他,似乎要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放大的眼睛里看到突然 转变的意念,可她看到的一直是那可恶的十分顽固的神色。她再也看不到柯石磊从 前那种象猫儿一样温和的神色了。她很想放声痛哭,她忍住了,知道再哭,就会引 起他发怒,就会打破他在离别前需要的那种安宁。桌子上丰盛的佳肴象没有动过的 一样,每份菜都是满满的。吃完午饭,柯石磊就醉熏熏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秦晓姝收拾了餐具,然后把孩子哄出去玩耍,便走进卧室。看见柯石磊倒在床 上鼾声如雷,一双脚伸在床外。她走过去为丈夫脱了鞋子,把他那沉重的双脚抱到 床里,然后为他盖好被子,默默坐在床边看着他。 柯石磊睡得很好,鼾声一直没有停止。他睡着时脸上的表情仍然显得冷漠,就 象铸造定型了,无法改变。人怎么会变得这个样子呢?秦晓姝注视着这张脸,无法 理解。她曾经努力改变柯石磊那固执的观念,结果徒劳,这个军人仍然是今天这个 样子。 初春的朦胧夜色笼罩了大地。部队的军号响彻在浩瀚夜空。 柯石磊十分敏捷地翻身起床。这个觉他睡得很香,起床后情绪还好,洗了脸便 迅速地吃了妻子为他做的晚饭。 大概不到五分钟,柯石磊就整装完毕,他习惯地摸了摸上衣口袋,感觉一样极 为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他慌忙检查每个口袋,都没有。他抓过军用挎包,翻检来翻 检去,仍然没有找到。 “在哪儿去了呢?”他焦急地自问。 “你找什么?”站在旁边的秦晓姝问。 “我的奖章!”柯石磊生气地说。 秦晓姝也开始为他着急起来,她知道柯石磊最心爱的东西就是自己曾多次看见 过的中印自卫反击战军功章。她伸手想帮助丈夫找。 “别动!”柯石磊喝道。“我自己来。” 丈夫把妻子的手挡开了,好象生怕她的手玷污了他的荣誉似的。秦晓姝只好把 手缩了回来,站在一旁。柯石磊扣好了军用挎包,又检查了自己的上下口袋,还是 没有,他忍不住大发雷霆。 “我的奖章到底在哪儿去了?” 秦晓姝吓坏了,四处看,发现儿子胆战心惊地依在门边。 “柯宝,”她问,“你拿过爸爸的奖章没有?” 柯宝想躲开。这时,柯石磊走过去逮住他,在他的口袋里搜出一个红包来,打 开看,几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全部都在,他松了口气,然后严厉地盯住儿子。 “你拿我的奖章干嘛?” “玩儿。” “这是玩儿的吗?” 柯宝吓得躲到母亲身后,不敢回答。 “孩子不懂事,就原谅他了吧,”秦晓姝说。 柯石磊瞪了妻子一眼,然后把奖章包好。 “你能不能把奖章放在家里?”秦晓姝试着问。 “留在家里干嘛?这是我的荣誉,打仗时要戴上的。”柯石磊说完就把奖章放 进上衣口袋里。 秦晓姝委屈地埋下头,她觉得柯石磊的回答太伤人心了。 集合号吹响了。柯石磊迅速背好行李。秦晓姝报着最后的希望扑上去抱住他。 “我求求你,给我最后的希望!” 柯石磊那固执冷酷的眼光又出现了。秦晓姝渐渐地松手了,她感到心头冷得象 块冰。 “你能吻我一下好吗?” 柯石磊冷冷地看着她,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秦晓姝跪下去。 “那我求求你,吻一下你的儿子吧!” 柯石磊似乎说,这还可以,但当他的眼光落到柯宝身上时,他就神经质地感到 邹伯林的影子浮现在柯宝身上,他一阵肉麻,眼里露出嫌恶的光,忍不住向门口退 去。 “我祝你打胜仗!”秦晓姝含着眼泪说。 柯石磊心情极为不好受,他仔细把母子俩看了一眼,便转身出门了。 外面集合的嘈杂声和屋里的异常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秦晓姝呆呆地跪在地上, 她感到头晕,伸手托着脸,眼前许多花花绿绿的光球飘飘然地往下落。儿子扑过来 抱住她。“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爸爸打了胜仗,会给我们写信吗?妈 妈,妈妈,你怎么不回答我?” 秦晓姝靠着儿子的支撑力,半天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她瞧着儿子那副可怜的 样子,无力地自问道:“难道一切都无法改变了?难道儿子也改变不了啦?老天啊, 你怎么就这样对待我秦晓姝啊!”她猛然抱紧儿子呜呜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