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柯石磊上前线之后,秦晓姝就一病不起,吃喝都由冰冰照料。起初,医生每天 按时来给她检查一次病情,县医院领导和部队首长时而也来问候问候,但人们的关 切和医生开的妙方良药都不能使她康复。于是,她被强行送到县医院住院。她的身 体一天天消瘦着,宛如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大家见她除了关心越南前线新闻, 别的都不感兴趣,以为她的重病是因为思恋丈夫引起的,谁也不知道还有其它原因。 冰冰的到来,当初的确给了秦晓姝一线希望,但很快就淡漠了。因为她饱尝了 柯石磊的顽固不化。蒋主任那封信显然对柯石磊没有产生多大作用,否则的话,秦 晓姝已经收到柯石磊的信。这个顽固分子,怎么不叫她伤心呢? 关心前线新闻几乎是部队家属中的头等大事,家属们的喜怒哀乐直接受到前线 战况的影响,可以说这些人的心几乎全都飞到了那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所以,我军 作战的每一胜负都会在他们心中投下一片光明或者是一片黑暗,他们时而为我军挺 进几公里拍手称快,时而为我军迟迟不前揪心揪肺,因为前线的战绩决定着民族的 威望和指战员们的生死存亡,这主要两点恰恰与军属们命脉相关。 部队留守首长很照顾秦晓姝,因为她是团部家属中唯一病倒的人,老首长每次 收到《前线战报》都首先给她看,但她看了后总是不起作用,这就不得不引起老首 长的注意。老首长从冰冰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多次找她谈心,安慰她,开导她, 结果她都不动声色。不久,人们发现一个问题:前线指战员偷偷给家属寄信,其中 没有一封是秦晓姝的,大家估计不妙,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她。 秦晓姝的确是团部家属中非常独特的一个妇女,她与别人想的不一样,别的妇 女想着自己的丈夫不会牺牲,她却恰恰相反,一直想着柯石磊迟早会战死沙场。冰 冰为此非常焦急,常常劝慰她。 “秦姐,不会的。军人都想当活英雄,这是人的天性。” “他不同,”秦晓姝摇着头说,“走之前,对我把话说绝了。他说好的军人, 应该死在战场上。” “他不会,他不会!”冰冰哭着说。 其实,秦晓姝并不因为柯石磊迟早都会战死沙场而不过问,她的心照样被柯石 磊带到前线去了。每天深夜,她都要悄悄收听短波,她总是听到敌方播放他们打死 我方好多好多,所以她的心非常难过。当她从《前线战报》看到我主力部队节节挺 进,她的心又得到了安慰。她不知道那些牺牲了的指战员中有没有她的丈夫,但她 总感觉有。白天部队老首长来安慰她。 “柯石磊是个沙场老战士,作战经验丰富,知道如何躲避枪林弹雨。你可以放 心,他会立下赫赫战功回来见你的。” 这些诚然可信,一点不夸张,但秦晓姝总是觉得柯石磊已经死了。她认为,柯 石磊既然抱着一定战死沙场的念头出征,他就一定会在最危险的时候奋勇当先,冲 锋陷阵。她的忧伤心情使她脑海常常出现柯石磊佩戴奖章冲杀在战士们的前头,甚 至还浮现柯石磊排地雷炸坦克的举动。一天夜里,秦晓姝听见屋外人声鼎沸,战车 喇叭声响成一片,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从她家门口跑过,全部向操场那边集中。她明 白是什么事了,心里激动不已,正要起身下床出门,冰冰和柯宝回来了。柯宝叫道: “妈妈,打仗的叔叔们都回来了!”冰冰也说:“是的,秦姐,这些人都带着好多 军功章呢!”她问他们看见柯石磊没有,冰冰垂头丧气不吭声,儿子也摇头没看见。 她心里开始焦急,下床要亲自去找,但脚一落地,就头重脚轻,走了一步便栽倒在 地。等到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了,冰冰和柯宝睡在另一间床上。她为柯石 磊没有回来十分伤心。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她又朦朦胧胧听见外面有沉重的脚步声 走来,房门自动打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高大军人屹立在门口,仔细看,那人正是 她日夜思念的柯石磊!丈夫那副血淋淋的样子非常可怕,把她骇得捂住脸。镇静下 来后,她心里说:我为什么怕看他呢?他是我丈夫呀!他平安回来了,即使四肢不 全,我也该高高兴兴迎接他呀,他总算是为我回来了。她心里充满喜悦,赶紧下床, 要去拥抱他,亲吻他,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包扎他的伤口,但她拥抱了好几次都 没有拥抱到。“没有用!”那高大的军人对她说。“你以为我会活着回来?不会的! 我已经死在战场了!我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荣耀的军人!哈哈哈哈……”她吓 得又捂住脸。那傲慢的笑声渐渐远去了。等她松开手,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慌忙按 床头柜上的电钮。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护士拉亮电灯,这时她才发现是一场梦。 人们常说梦与现实相反,如果按这话来讲,那么柯石磊就还没有死,想到这里, 秦晓姝又聊以自慰了。但没过多久,她又想起教科书上说的“梦是人大脑皮层的兴 奋活动,是人心理的产物,不是现实。”于是她又伤心了。 秦晓姝尽管身体日益消瘦,但她精神上那股顽强的力量还在,所以她一天也不 放弃看《前线战报》和收听短波。她一直坚持不懈地根据前线战况来分析和推测柯 石磊是否已经战死。假如柯石磊死了,她的宿愿就不能实现,邹伯林目前进行的努 力就算白费,她也就只有当个屈死鬼。她十来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可不是为了当 个屈死鬼呀。她坚强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抚养着儿子,就是为了将来雪耻,让所有 的人承认她跟邹伯林的友情是纯真的。后来她觉得老是分析前线战况,并不能得出 柯石磊是死是活,只有耐心等待这场自卫反击战结束,才会有个结果。于是,她开 始急切盼望战争结束。 一天清晨,秦晓姝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中央发出我边防军自卫反击战全线停火 的命令,从三月五日起,将边防部队撤回我国境内。秦晓姝异常激动,要求搬回家 住。 回到家后,她天天收看家里那台九寸小电视,想看看那些通过友谊关凯旋的英 雄中有没有柯石磊,但她没有看到,冰冰和柯宝也没有看到,她心里非常失望。 “秦姐,”冰冰安慰道,“电视拍摄的只是部分解放军,你看不到姐夫并不奇 怪。” 秦晓姝想,这倒也是。 边防部队全部撤回我国境内后,部队家属陆陆续续收到来信,但没有秦晓姝的。 她想:完了,这个人一定死在越南了。她怀着无比绝望的心情,只等部队首长来通 知她去领柯石磊的骨灰、遗物和抚恤金了。不久,通知果然来了,但出乎她预料之 外,柯石磊没有死!得到这个消息,她几乎晕过去了。 “我早就说过,柯石磊是个沙场老战士,死不了的,”老首长说。“甭说我这 人是个旧脑筋,有些人就是命大,身上穿无数个窟窿,也打不死,生来就是当将军 的材料。” “窟窿?将军?”秦晓姝警觉地说。 老首长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掩饰不过去了,只好直言了当。 “你丈夫在高平一战立了大功,升了副团,要是再有一次战役,我相信他会成 将军的。不幸的是,在打扫战场时,他负了伤,现在住在穹海野战医院。” “他伤势怎样?”冰冰替她问道。 “这个还不清楚,”老首长说。 秦晓姝心凉了。她是医务人员,知道一般告诉家属伤员伤势情况不明意味着什 么,因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并不比柯石磊牺牲了的消息好多少。另外,她还感到不 安的是,柯石磊既没有给她写信,也没有托人带口信叫她到野战医院去,显然问题 非常严重。她本想去野战医院,但心里害怕。既然柯石磊没有意思叫她去,她去了 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只会给柯石磊增加痛苦和烦恼,使他不能好好养伤。何况她自 己也病倒在床,浑身无力,走路乘车都成问题。她觉得还是等两天再说。 现在秦晓姝有希望了,尽管这个希望显得渺茫,她也要全力以赴去实现。她目 前最担心自己身体支持不住,等不到那一天。她多想现在自己是个健康人呀,让她 有能力摆脱命运的不幸,从屈辱中解放出来,让历史还她一个贤妻良母的本色,让 柯石磊在她面前感到羞耻,重新回到她的怀抱。 好事接踵而来,在秦晓姝重新获得希望不久,冰冰神秘地交给她一封信,看见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晕厥了。等她苏醒过来,便激动地拆开信封,逐字逐句读下 去。她反复读了两遍,最后终于控制不住满腹冤屈和辛酸,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