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秦晓姝母子安顿在蒋主任家。这里的确非常宽裕,中国传统似的独院,显得整 洁而宁静,白天除了老夫人和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没有别的人。老夫人见秦晓姝身 体十分虚弱,一日三餐都为她安排美味可口营养丰富的饭菜。柯宝觉得这里很好玩 儿,蒋爷爷养的金鱼和热带鱼非常的多,让他看得如痴如迷。 邹伯林父母家就在附近,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秦晓姝几乎每天都要带儿子散步 到那边去坐坐。邹伯林的父亲早已恢复了校长的职务,工作满有热情。邹伯虎目前 在剧院当美工,时间松,工作很有弹性。邹伯慧在社科院从事伦理学研究,下班回 来较晚。兄妹俩都未成婚。邹伯林的后娘越活越健康,身体十分硬朗,她总是叫秦 晓姝母子搬过去住。柯宝自然成了这家人最受宠爱的小客人,大人们都喜欢他。这 些日子里,是秦晓姝多年以来过得最快活的。 一天,秦晓姝来到邹家,走进邹伯虎的画室,一抬头便看见邹伯虎曾经给她画 的像。她穿着绿色水波纹披肩连衣裙,金灿灿的头发宛如温暖的阳光,从头洒下肩 背,象一首优美的散文诗。一双裸露的白皙而细腻的手合抱在胸前,显得庄重而文 静。她的两眼含着忧郁的神色注视着世界,双唇合成一线,似乎要说什么又无法表 达,令人总想去解开一个女性心中的谜。画像已经变得陈旧,色彩失去了鲜艳,但 画中的韵味仍有一番很强的吸引力,充分表现了一个年轻美貌女子的内心世界。秦 晓姝重新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丰采,不由得想起那段令人苦恋的日子,而眼下一晃 就十多年了,现在的自己已经落到何等凄凉的境地。 “秦姐,”邹伯虎说,“通过这幅肖像,可以看出当时的你。你那时充满了女 性所有的优点,内在的美,外在的美,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充满魅力。” “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这些了,”秦晓姝说。 “按事物发展的规律,你现在的年龄,应该是女性美最成熟的时候,”邹伯虎 说。“可生活很不公平,让你失去了你应该有的东西。看见现在的你,我产生了强 烈的创作冲动,是我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我很激动,很渴望。秦姐,让我给你画一 幅人体吧,我已经看到这是一幅非常出色的作品,可能是我一生创造中登峰造极的 极品,我要用它来参加今年的西部美展,一定能够引起轰动的。” 秦晓姝惊恐不已,好象邹伯虎立刻就要扒下她的一层皮。 “不不不,那怎么行?”她说。 “秦姐,你自己看,”邹伯虎指着那幅画像说,“现实无情摧残了那么娇好的 身体,我们却要默默地忍气吞声,这是不公平的。艺术,就是要将那些最能触发艺 术家灵感的客观现实,高度提炼,再用艺术的手段,真实、完善、准确、充分地表 现出来,让人们看见它,就能记住,并且思索,永远地烙印在思想里,随时给我们 以启示和告诫!我最尊敬的秦姐,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你能够支持艺术的,我 希望你为艺术作出一定的牺牲,这对你也是一次创作,一次呐喊,一次生命的再生。” 秦晓姝的头埋得很低,很低,以至使人担心她那苦难的头会落到地上。她感到 一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她,使她一下失去了抵抗力,她内心多想抗拒啊,多想即刻 逃脱那艺术之神向她伸来的双手!但她没有一点办法,邹伯虎恳求的目光一直紧紧 抓住她不放,那目光流出永不枯竭的激流冲击着她,催化着她,直到她感情的最后 一道防线被冲跨。 “请别让孩子知道,”她低声地说。 “好的,”邹伯虎说,“到我单位的画室去。” 秦晓姝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画室里,秦晓姝还看到了李金霞当年身穿红裙面向大海那幅画像。她想: 他们全家人一直没有忘记她呀。 “秦姐,”邹伯虎见她停在画像前久久地看,问道,“你现在明白了这幅画的 意境了没有?” “你描绘了金霞姐的整个思想和个性,”秦晓姝说,“她不同一般的女人,她 总是企图驾驭激烈的现实,但她并不真正懂得如何去驾驭。她的思想境界看起来挺 高,挺有魄力,但实际非常空虚、贫乏。她自己对这幅画有什么看法?” “挺满意,说把她的个性画出来了,她就是那种不甘寂寞想要驾驭生活的女人。” “我认为,自信固然是人的优良品质,但过分的自信就是一种愚蠢了。” “你说得很好,我也是这么看的。” 在邹家,秦晓姝最喜欢的还是跟邹伯慧谈论人生的一些问题。她还记得十多年 前邹伯慧跟她的一次有关两性关系的谈话,现在邹伯慧又有更深一层的见解,这使 她非常感兴趣。邹伯慧说: “历来父爱有父爱的权力,夫爱有夫爱的权力,以及其他亲缘关系的情爱都在 不同程度上表现出自己的权力,在众多情感中只有友爱是没有权力的,那些都享有 法律的保护和传统观念的约束,只有友爱没有列入法律的保护和传统观念的约束这 个范围,所以友爱不需要法律保护,可以无视传统观念。” 秦晓姝对这个问题没有潜心研究过,但她觉得邹伯慧的话很有逻辑性。 邹伯慧对友情的评价十分高。她说: “这种神圣的情感能使愚昧的人变得聪明,使低贱的人变得高尚,使邪恶的人 感到羞愧,使内疚的人看到光明,使善良的人更加善良,使心灵纯洁的人更加可敬 可爱,使意志坚强的人更加坚强。它能驱散人与人交往中世俗、市侩的乌烟瘴气, 它不用任何金钱、财产、肉体作为媒介就能使双方得到情感的满足甚至物质的援助。” 秦晓姝很能理解邹伯慧的这些见解,很佩服她的深刻阐述。 邹伯慧越说兴致越浓,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陈旧的精装书,翻开对秦晓姝讲。 “秦姐,你听英国美学家博克是怎么说它的:‘我所谓美,是指物体中能引起 爱或类似爱的情欲的某一性质或某些性质。或把这个定义只限于事物的纯然感性的 性质。……我把这种爱也和欲念或性欲分开。爱所指的是在关照任何一美的事物时 心里所感觉到的那种喜悦,欲念或性欲却只是迫使我们占有某些对象的心理力量, 这些对象之所以能吸引我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美,而是由于完全另样的缘故。’博 克说的爱,是指人类社会存在的博爱,它不受欲念和性欲的支配,而是由美的事物 引起的。博克把情欲和性欲区分开了,情欲是人对某一美的事物所作出的一种升华 了的精神形式的反映,性欲却是人对某一事物占有的本能。费尔巴哈说得要具体一 些,他说:‘朋友互相补充;友谊是美德之手段,并且本身就是美德,是共同的美 德。诚如古人所言,只有得德之间才有友谊。……朋友通过别人给自己以自己所没 有的东西。友谊以个人的德行来补偿别人的缺点。’” 秦晓姝听明白了,表示理解。 “秦姐,”邹伯慧微笑着又翻开书的另一部分说,“你再听沙甫慈伯利,一位 英国伦理学家是怎样说的:‘一个人可以想到多少快乐是从与他人相共的满足和快 乐中分得的,是在友伴群中得来的,是从我们四周的人们的快乐幸福的状况中,从 关于这种幸福的记载和叙述上收集来的,甚至从那些非我族的面孔、姿势、语调、 声音中收集来的,因为它们的欢愉满足的标记,我们还是能够辨认的。这种同感的 快乐是如此有潜移的力量,以至几乎没有一件满足称心之事,不是以他们为主要部 分。……所以如果快乐可以如其他事物一样核算,则可以正式地说,比十分之九还 多的人生享受是来自这两部分(就是共享或参与旁人的快乐,和相信旁人的称颂)。 这样在幸福的总和上几乎没有单独一件不是得自社会性的爱,并且没有不是依赖天 然的和和善的情感。’你瞧,人家谈得多精彩。” 秦晓姝从邹伯慧手中拿过书来看,十分感慨。 “我懂,”她说,“这是一种社会性的爱,凡是头脑清楚思想健康的人都会重 视这种爱,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却很少谈到这些。” 邹伯慧对今天谈论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打算把它作为一个重要的伦理学 课题来加以研究,这在中国还是一个冷门,一个空白,只要肯下功夫,是能够研究 出成果来的,因为它是存在的,并且在理论上站得住脚。邹伯虎却向她泼了一瓢冷 水。 “小惠,我认为这种思想显得比较幼稚,要想在既定的客观现象中抓到纯精神 性的东西,正如要在一罐红葡萄酒中舀出一碗白葡萄酒一样难,这种行为本身就是 可笑的。” “你只知道质感,”邹伯慧反驳道。“回顾历史,那一件新生事物当初的形式 不被人们认为是幼稚可笑的?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不幼稚吗?第一架机器人的形 体和动作不幼稚可笑吗?认为事物发展初期阶段的表现是可笑的人,本身就是幼稚 可笑的,因为无知是最大的幼稚可笑。” 兄妹俩又激烈地辩论。秦晓姝心想:这兄妹俩都很要强,真不减当年威风。秦 晓姝也不赞成邹伯虎对异性友谊的曲解,不管这位画家怎样引证托尔斯泰的格言, 还是引证黑格尔的言论,都难以使她心服口服,她说: “托尔斯泰说男女之间只存在爱情,只能说明托尔斯泰对他生活的那个腐朽的 社会的感慨,这并不能概括今天的社会现象。” “我知道你说的今天的社会现象包括你和我哥哥之间的关系,不过我想问:你 们曾经发生过的那段爱情又怎么解释呢?” “我承认这个事实,”秦晓姝说。“但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当我弄清楚你哥 哥和金霞姐之间的关系,我立刻作出了决定,放弃了爱情的一半,保留了友情的一 半。” “这可能吗?”邹伯虎问。 “这不是可能,这是事实,我跟柯石磊结婚就能证明,我对柯石磊是真心实意, 他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爱情。” “伯虎,”邹伯慧睨视着邹伯虎,“我认为你的这种思想来源于今天的人们往 往还把男女友好交往看成是情夫情妇的私通,这种简单的自然联想,正是上千年的 传统观念的延续,它使人不明真相,疑神疑鬼,颠倒黑白,肆意对无辜者插标签。” 邹伯虎显得有些尴尬。 “男女友好往来是由情致驱使的,”邹伯慧说,“它是光明磊落的,而情夫情 妇暗里私通却是由性欲驱使的,它与合法夫妻生活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区别,但 它由于得不到法律和道德观念的承认,它的意蕴就是低贱的,它只能是偷偷摸摸的。 我们应该把这两种不同性质的现象截然区分开来。” 邹伯虎被驳得哑口无言。 “友谊是道德的,不触犯法律,”邹伯慧说。“刚才我已经谈到了历代伦理学 家对它的评价都很高,它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情操的具体表现。而情夫情妇的交往是 违法的,不道德的,它在真正的一夫一妻制国家里受到法律的制约,遭到社会道德 规范的批判,但它毕竟是整个人类生活中的内容,所以它以一种隐蔽的形式存在, 这种隐蔽的形式常常借用友谊的名义表现出来。由于男女之间无可指责的友谊常常 被情夫情妇们盗窃了名誉,所以,许多心灵芳洁情趣高尚的人便受到诛连,常常被 ‘不正当关系’这条世俗的鞭子抽得面目全非。” 邹伯虎显得有些狼狈。秦晓姝却为邹伯慧说出了她心里想说但又说不出来的话 感到高兴。 邹伯慧还批驳了黑格尔的观点。 “女子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这种说法本身就很片面,”她说。 “女人生命的支持力诚然包括爱情,但还包括其它许多东西。有的女人一生中爱情 很短暂,但她们却照样活得非常有意义,长寿。比如说居里夫人,她的生命最大的 支持力是她对科学的追求,还有现今美国医学专家麦克林托克,性格十分开朗活泼, 是一个年满八十的未婚妇女,这些都是在事业上找到生命支持力的女性。” “我认为,有的女人最大的生命支持力体现在对儿女的责任上,”秦晓姝说。 “老实说,在我生死的关头上,是我的儿子出现了,是他将我从麻木的情感中警醒, 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使我能够活到今天。” “秦姐说得很正确,”邹伯慧说。“在现实生活中,独生女人不乏其人,她们 能够生活着,不完全都是需要爱情的支持力。” 这位枯瘦如柴的女人,居然还有如此旺盛的生机,邹伯虎感到惊讶。 “秦姐,我发现自己爱上你了,”他说,“当然,这种爱属于你们推崇的那种 友爱。说到这里,我有了更好的创意,想给你的画提名为《绿色生命》。” “为什么呢?”秦晓姝问。“红,象征着情欲,”邹伯虎解释说。“黄,象征 着权力。而绿,却象征着生命。春回大地,阳光普照,满身疮痍的世界又变得一片 绿色,生机盎然。绿最能表现一种纯然的美,最能代表大自然的本性,具有何等强 大的生命力,能净化人类的灵魂。因而,我们每个人只要步入大自然,一望见绿色 世界,都会有一种超脱的同感,想融化进去,与生之灵性的东西渗透在一起,这种 感觉是自然界本身赋予我们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