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李金霞急急忙忙来到火车站,时间才一点二十五分。候车室里喧声嚷嚷,乘各 路火车的旅客各自排成队,一直连到剪票口。李金霞沿着队列从尾到头寻找,都没 有发现秦晓姝,她估计还在路上,于是决定买好月台票再说。 李金霞买好月台票,到候车室外观望,一辆公共汽车驶进停车场,下车的第一 个人就吓了她一大跳,她慌忙走到附近的水果摊,混在买水果的人群中。天啦,他 看见我了吗?一种怀旧的情感涌上心来,她禁不住偷偷回头看。 邹伯林在车下接秦晓姝和一个男孩下车。大家安全下来后,邹伯林跟秦晓姝说 了几句话,然后转身走过来。 李金霞猛地转过身。她觉得应该买些水果送给秦晓姝火车上吃,但她此时的注 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挑选水果上,而是偷偷斜视那只十分熟悉的手,直到那手提着水 果离开,她才松了口气。难道他没有看见我吗?她想着,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和侥幸。 当她再转过身,邹伯林和秦晓姝还有那个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下可把她 窘极了,她再不好转身去挑选水果了,狼狈地低下头,一阵热血迅速冲上她的脑顶。 秦晓姝走过来,热情地招呼道:“金霞姐,你来啦?” 李金霞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嗫嚅地说:“我……我是来送你的。” 秦晓姝微笑着。“我昨晚忘记告诉你了,”她说,“邹伯林见我身体不好,一 定要陪我到野战医院。” 李金霞窘迫得不知说什么好。“哦,是吗?”她说。 “刚才,”秦晓姝小声说,“他过来买水果,你没看见?” “我……”李金霞红着脸吱吾。 “他不知道你在这儿,”秦晓姝说,“是我看见的。” 李金霞觉得好受些了,但仍然不敢把眼光转向邹伯林。 “我知道你会来的,”秦晓姝说,“我跟他说过,他说你不会,现在怎样?他 可没话说了。” 李金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秦晓姝热情地挽着她的手,说:“走吧,金霞姐。” 李金霞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等候的邹伯林,双脚简直生了根似的,提不动。秦晓 姝觉察到了她的心理,向邹伯林示意叫他跟孩子先走,邹伯林领会了,牵着柯宝提 着水果向车站里走。李金霞这才挪动步子,突然又想起还要买水果。 “我该买些水果给孩子吃,”她说。 “他不是已经买了吗?”秦晓姝说。 李金霞那苍白的脸又红了。 剪票开始了,旅客依次进站。李金霞很想说点什么。 “柯石磊的伤势怎么样?”她问。 “还不知道,”秦晓姝说。 李金霞偷偷朝前看,邹伯林一直没有回头,看那架势也不会回头,他牵着的那 个男孩却不时回头看她。 “那是你的儿子?” “是的,叫柯宝,已经十岁了,那年我患子痫病生的。” 李金霞觉得秦晓姝已经把她要问的关于柯宝的话全说完了。秦晓姝不象昨晚那 样激动,很难说一句话。李金霞想:恐怕她是在等我说些题内的话。 “晓姝,”她说,“你们肯定非常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来送我,”秦晓姝转过脸微笑着说,“我非常高兴,那些就别说了。” 李金霞感到慰籍。 到了剪票口,邹伯林和柯宝停在剪票员旁,因为票在秦晓姝手里。 “你有月台票吗?”秦晓姝问。 “有,”李金霞说,忙掏出来。她瞟了眼邹伯林,发现他看着一边,心里又是 一阵惭愧。 进了站台,李金霞乘大家都不注意,偷偷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分。时间溜得 真快,再不说些什么以后就没机会了,但她心里慌乱得很,平时灵牙利齿的嘴,今 天变得十分笨拙。 到了车厢门口,秦晓姝也看了看手表。 “再过十五分钟火车才开,”她说,“上去坐坐吧。” 李金霞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上了车厢。 车厢不算拥挤。李金霞坐下后,低头看着手上的月台票,不敢抬头,因为对面 就是邹伯林。秦晓姝看在眼里,笑了笑,眼示邹伯林,叫他说几句话。邹伯林显得 沉着,但似乎很难开口。秦晓姝皱了皱眉宇,又眼示他手上拿着的水果。邹伯林这 才开巧,于是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柯宝,要他给对面的阿姨。 “阿姨,给。” “乖孩子,你自己吃,我不要。” “你不要,邹伯伯可要生气了。” 李金霞看着邹伯林。 “拿着吧,”邹伯林说。 李金霞只好拿着,抚摸了一下柯宝的头。 “谢谢,柯宝。” “又不是我的苹果,是邹伯伯买的,你应该谢他才对。” 李金霞十分羞赧地看了一眼邹伯林。这时,双方的气氛显得活跃些了。李金霞 欣慰地又抚摸了一下柯宝那张结实而黑红的脸蛋。 “你真讨人喜欢,长得象你爸爸。” “妈妈,这位阿姨也说我象爸爸。” “好,你象,人人都说你象,你就别再为这事乱象了。” “阿姨,你见过我爸爸?” “见过,在很久以前,你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柯宝过来坐在她身旁。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金霞觉得这个问题棘手,此时此刻不好回答孩子。 “柯宝,你太好奇了,”秦晓姝站起来牵着儿子说。“让阿姨跟邹伯伯说说话, 我们到餐车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卖。” 李金霞被秦晓姝这意外的话窘住了,同时发现邹伯林也是如此。 “还有十分钟,”秦晓姝说,“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拉着儿子朝餐 车走去。 手表指针一秒一秒地走着,再不开口就真的没有时间了。李金霞把水果放在桌 板上,羞愧地低下头。 “我对不起你!”她说。 “也许是命中注定,谁都难以逃脱。”邹伯林照样看着窗外。 “不,是我不坚定,我太轻率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展到今天了。” 李金霞垂下头,觉得他的表情很冷酷。 “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是你的事。”邹伯林转过脸来。 李金霞见他紧绷着嘴唇,昨晚涌起的赎罪感在心里翻腾着,她禁不住又责备自 己起来: “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得为你……” “没有必要,”邹伯林很冷淡。“在那个年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做错事。” “可我做得太过分了。” 邹伯林紧紧捏着桌板上的苹果,手上冒出了青筋。李金霞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发现他眼里潮湿,好象是泪,她心里又一阵难受,埋下头。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你问得太多了!”邹伯林生气地把头扭向车窗外,脸上肌肉跳动着。 “也许,”李金霞感到害怕。“不过我想,我应该为你做出牺牲。” “那你准备牺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可能吗?”邹伯林转过脸来。 李金霞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裂痕有多深。 “我知道,我给你造成的损失,很难弥补。” “既然你知道,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李金霞明白现在说多了也没用,心里难受死了。邹伯林那严峻的面庞又转向窗 外。 音乐响了,列车播音员开始发车前的播音。 秦晓姝牵着儿子回来。 邹伯林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他说,“你走吧。” “我希望你回来前,发个电报,我一定到车站来接你。” 邹伯林催促道:“你快下去吧。” 李金霞站起来,乞求道:“我一定等着你,答应我。” 邹伯林急了,勉强回答道:“到时候再说。”然后眼示秦晓姝送她下车。 “走吧,金霞姐,”秦晓姝说。 轰冲!车厢发出一声撞击响。 下了车,李金霞望着车上的秦晓姝,显得十分可怜。 “晓姝,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金霞姐,再见!” 李金霞眼里流着泪水,内心充满说不尽的感激之情。 列车员上车关了门。火车开动。 李金霞跟着火车走。 “晓姝,我盼着你的来信!” 火车速度加快,李金霞追了一段,追不上了,只得停下,呆呆地目送火车出站。 今天付出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李金霞是模糊的。匆匆赶来送秦晓姝,意 义是什么,也是模糊的。意外碰上邹伯林,并跟他谈了话,同样是模糊的。她不知 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只觉得从昨晚秦晓姝登门拜访到现在邹伯林陪秦晓姝去野 战医院,是她一生中最惭愧的,最狼狈的,最痛苦的。送走秦晓姝后,李金霞感到 十分空虚,周围任何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昏昏沉沉地转身走着,浑身疲惫不 堪,很想倒在地上,任其自然摆布。她走到地下通道门口,听到附近有哭声,心想 有谁还比她更伤心的呢?本想不预理睬,她的痛苦难道还有谁比得上吗?但那哭声 很古怪,好象故意在诱惑她,她抬起双眼四周看。十多米远,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 埋头哭得很厉害,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可怜极了!但引不起她的同情,她正打算走 下地下通道,却见站台勤务员走到那女人身旁。 “同志,有什么为难的?是丢了钱?包裹?孩子?还是没赶上火车?” “走开!”那女人抬头嚷道。“真是管得宽,别人哭也要你管!” “好好好!”勤务员说。“我不管,我多事。” 李金霞觉得那女人好面熟,走近仔细看,原来是薛玉兰!她为什么在这儿哭? 李金霞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明白了,薛玉兰一定是来送邹伯林和秦晓姝的。不, 不对,她既然来送邹伯林和秦晓姝,刚才为什么没露面?李金霞觉得薛玉兰的哭有 些蹊跷,她想弄个明白。“嗯!嗯!”她故意咳嗽两声。薛玉兰抬头见是她,慌忙 掏出手绢揩泪水,暂时不哭了。 “你哭什么?” “他……他跟她走了!”薛玉兰说完,忍不住又哭,双手捂住脸,发出闷闷的 哭声。 这个巫婆,霉谷子烂芝麻的样子,真是令人恶心!李金霞忿忿地想到,但觉得 自己恐怕大概也差不多。 “这有什么值得哭的!”她提高声音说。 薛玉兰吓了一跳,止住哭。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真想死。” “死?”李金霞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回去吧,别太狭隘了,否则会倒霉 的。” “我已经够倒霉了!” 李金霞一阵无明火起。 “就因为他撇下你跟秦晓姝走了?” “你不懂,你不知道他们。” “他们怎么啦?你说来听听。” 薛玉兰盯视着她不回答。 “你跟他在一起好多年,难道还不懂他?”李金霞愤然说,“你太不了解他了!” “你了解他?”薛玉兰嗤笑了一声。“既然你了解他,你就不会背叛他了!” “正因为我不了解他,”李金霞受到狠狠一刺,嚷了起来,“我才感到难受!” “你也会难受?”薛玉兰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内心埋藏了很久的嘲世心理 突然爆发。“哈哈哈哈!你也会难受?哈哈哈哈!” “别笑了!”李金霞喝道。“你这个人简直糟透了!” “你呢?”薛玉兰反问道。“你比我好吗?你嫁了个什么人?你背叛了个什么 人?我是糟透了,可你比我还糟!哈哈哈哈!” “真是个疯子!”李金霞气急败坏地扭头向地下通道走去。 薛玉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她的背影大声嚷道: “我才不是个疯子,我清醒得很!我知道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总有一天我会 告诉你的!等着瞧吧。” 李金霞就象挨了鞭子似的,一路上人们都在瞧她,她飞快地下了地下通道。 逃出车站后,李金霞忙乱中取了自行车,上车就走。骑了没多远,她就精疲力 尽,很想如昨晚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个够。这时,李金霞仿佛感觉到薛玉兰在后面追, 并且不停地重复刚才说的那些话。不错,她背叛了一个什么人?又嫁了一个什么人? 她丈夫是个什么人?薛玉兰尽管象个疯子,但说出的话并不颠倒。她意识到自己今 后的一切都是问题,丈夫、儿女、家庭,都会在问题中发生变化。唬,不敢再想下 去了。她拼命地蹬着自行车,象梦里一样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