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火车奔驰在绿野上。车窗外,正是阳春三月的醉人气候。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 云朵,交织成诱人的天幕,高深莫测,令人神往。田野里的庄稼,长势茂盛,大地 正在展示一年一度的魅力;那绿油油的扬花麦田,宛如地毯一般,平坦、宽阔、柔 顺;那金灿灿的菜花,恰似镶嵌在上面的色块,与明丽的阳光交相映辉;远处的山 峦和近处的河流,巧妙地点缀着这一美丽的景象。 邹伯林好久没有看见过大自然这种绚丽的景象了,刚才和李金霞谈话时那种不 愉快的心情逐渐被淹没,他真想变成一只雄鹰,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晴空,或者变成 一只小小的蜜蜂,漫游在芬芳扑鼻的花海绿浪中。 “晓姝,你看,多美的自然景色!” “哦,是的,非常迷人!” 秦晓姝也沉醉在自然景色的魅力中,她想起了邹伯虎说的那种绿,现在她完全 体会到了。那清丽的颜色,泼洒了原野、山峦,溅满了丛林、河岸;嫩的、翠的、 淡的、浓的,多么分明而又融洽,多么朦胧而又和谐;风含着它的气味,光带着它 的影子;它敞开了情窦,蓦然又羞妮地掩住;它在甜甜地思索,霎时又欢笑;它在 奔跑,又在飞舞,抒情的旋律和明快的节奏把它追逐;它流进了肺腑,浸染了精神, 绿出了生命,绿得整个世界都生机昂然,充满魅力。秦晓姝融化进去了,整个的生 命都融化进去了。 “大自然魅力无穷,谁都不能和它相比。”邹伯林十分感慨。 “你说什么?”秦晓姝回过神来,望着他。 “我说它魅力无穷,谁也不能和它相比。” “人也不能和它相比吗?” “不能。” “为什么?” “大自然是呈现性的,人恰恰相反。” “我不懂你的意思。” “换句话说,人总是爱贪图名利,什么都以我为核心,而大自然却任人摄取, 相比之下,人不就显得渺小了吗?所以人们常说:要心向自然。” 秦晓姝笑了笑,把脸转向窗外,继续沉醉在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中。看着她那副 倾情的样子,邹伯林蓦然产生一种特别的情感。 “晓姝,我现在很想对你说点儿心里话。” “说吧,我很喜欢听。” 秦晓姝转过脸来看着他,发现他现在非常特别。 “我是个无用的人,”他说,“没有多大的奢望,也缺乏鉴别能力。一般说, 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个恋人,也只有一个妻子,所以就要作出慎重的选择。但我很 糟糕,爱了一个在关键时刻不能信任我的人,娶了一个既不能给我幸福又不能分担 我忧愁的妻子,可见我的选择多么荒唐。我感到自己无能的是,直到现在,都不能 摆脱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晓姝,尽管她们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还是觉得 你比她们强。”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秦晓姝颇感兴趣。 “不知道,没有理由,”邹伯林说。 秦晓姝嫣然一笑。是的,她想,有些问题没有必要深究,一切都明明白白,也 就没有遐想和创造的空间了,自然也就没有耐人寻味之处了。 “我为你削个苹果好吗?”邹伯林说。 秦晓姝点点头。 邹伯林从网兜里挑选了一个苹果。 “这个怎么样?你看它长得多好,又圆又红又光洁,只有在米丘林的果园里才 能摘到。” “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苹果而已。” “不错,不过当人们赋予它一定意义的时候,它就显得不一般了。”邹伯林掏 出刀子削着苹果。“你还记得那年毛主席送给工人的芒果吗?”他问。 “记得,那是送给上海工宣队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芒果,由于赠送人不同,它就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崇拜,还搞 了许多复制品,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就是因为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我们这个 苹果显然不能跟那个芒果相比,但我很乐意为你削,让你亲口尝尝它的滋味。” 秦晓姝欣慰地微笑着。 邹伯林把削下的皮子丢出窗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秦晓姝。 秦晓姝咬了一口。 “怎么样?”邹伯林问道。 “不错,”秦晓姝说,“好象是有点梨子的味道。” “妈妈,”一旁看连环画的柯宝说,“我咬一口。” 邹伯林和秦晓姝相视一笑,秦晓姝把剩下的苹果给儿子,愉快地瞧着他吃。 火车象蛇一样地钻进隧道,没过多会儿又钻了出来。 秦晓姝抚摸着儿子的头,孩子正观望着窗外的景色。 “邹兄,”秦晓姝问,“在你整个生活中,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刚才你说的那 些,我简直不敢相信。” “刚才我说的是实话,我认为你在我的生活中,与金霞和小薛不同,我总希望 看到你幸福,过去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种心愿。” “你认为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在起作用?” “这叫我怎么说才好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成为我的恋人,也没有想过你成为 我的妻子,我没有这两方面的欲望或者激情。奇怪的是,我始终有种感觉,只要你 有个三长两短,我都心里不安。你说这是一种什么情感?” “你对我很理智,”秦晓姝说。 “是的,我是理智的,”邹伯林说。 “但人们始终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秦晓姝说。“我有时候也不得不问自己, 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否存在那种感情?我自己是不是旧情还在?可自 从跟柯石磊结婚以来,想到你时,我还没有过以前那种感觉,心里一直非常坦荡。 我也想过,你那样关心我,是不是有那种感情?假如是,那我一定有直觉,但我始 终找不到这种直觉。听了你刚才一席话,这个问题我踏实了。我觉得我们之间保持 友好的关系,非常符合双方的意愿,只有保持这种关系,我们才相处得更加自然, 否则的话,大家都会尴尬。” “是的,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在感情上,我们永远都在两条平行线上。” “我觉得这样很好,生活更有味道。” “遗憾的是,我这个兄长没有当好,给你带来不幸。我很对不起你,很对不起 你父亲。” “不,这里面没有责任,何况你同样也遭到不幸,我认为这是命运。有时候想 起来,我很想在你面前痛哭一场,命运虽然没有撮合我们,可也让我们同病相怜了, 所以我还是感到欣慰。” 火车已经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秦晓姝却不感到疲倦,她那苍白的脸在窗外阳光 照耀下,微微泛着红晕,那一头金栗色头发显得非常美,整个人的气色特别的好。 现在,她滔滔不绝地跟邹伯林谈着柯石磊。 “柯石磊不坏,但他相当固执,头脑简单,喜欢片面看问题。” 邹伯林抚摸着身旁的柯宝,仔细听着。 “他把名誉看得很重,”秦晓姝说,“为了名誉,可以牺牲一切。谁要是不注 意损坏了他的名誉,不管你是什么人,他都不客气。你还记得他打你的时候吗?”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打得太狠了,比那些暴徒打我还让我难受。但让我最难 过的还是他对你的态度,他太过分了。” “那你恨他吗?” “不可能不恨。我恨他头脑简单,缺乏理智。他爱名誉超过了爱你,这是他十 分可悲的地方。” “那你能象我一样原谅他吗?” “我不会跟他计较,但有机会我一定要找他好好谈谈。” 秦晓姝十分感激,她说: “邹兄,这辈子有你这个心胸宽阔的朋友,是我的幸福,所以吃再大的苦,我 都能忍受。” “我始终想不通,事后他居然不能醒悟,既然他爱你很深,他就应该好好想想。” “不,还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秦晓姝把王参谋长调戏她的事情讲给邹伯林听 了。“那件事情对他来说,”她说,“是雪上加霜,你说他受得了吗?” “晓姝,”邹伯林说,“没想到你后来的遭遇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你竟然还 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这全靠我的儿子,是他把我从死神手中救了出来。” “老天有眼,让你生了这么好个儿子。”邹伯林亲了亲柯宝。 秦晓姝越来越激动,揩了眼泪又问: “邹兄,你说他会承认柯宝吗?” “在有力证据面前,他会的。” “这太好了。”秦晓姝感到欣慰,但她又担忧起来。“可是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我总觉得他已经死了。” “不会的,”邹伯林说,“他只是受伤,要是伤得很厉害,恐怕早已死在越南 了。” “是的,但他的伤势不会轻的,不然部队首长怎么不把他的伤势情况告诉我呢?” “恐怕首长也不清楚。” “不会的,你我都是搞医的,知道如何对家属淡化处理。我确实担心。” “别老想坏的,如果真是很严重,部队也等不到要你去野战医院了。”邹伯林 见她情绪大落,想转变她的注意力,看了看手表。“晓姝,”他提醒道,“你该吃 药了。” “我不想吃药,我现在很好。”秦晓姝挽起袖子,让邹伯林看她的手臂。“你 看,我的身体在恢复了。今天上午我在街上称了称,恢复了一公斤。” 邹伯林觉得她那皮包骨的手臂确实比第一天看到的有肉了,他高兴地说: “是的,比刚来时好多了,但你还得注意身体,不能太激动,你脑血管不好, 以前又受过伤,千万不能大意。” “我知道。”秦晓姝望着窗外,不耐烦起来。“到底还有多远啊?坐得我好心 慌。” “不远了,下一站就到了。” “太好了。”秦晓姝又高兴起来。“邹兄,你说我出现在他面前,他还会鄙视 我吗?” “不会的,”邹伯林说。 “你不知道,他每次出车,都象离去一堆粪土,转身就走,让我好伤心啊。” “见了面,把《平反书》给他看,他一定非常吃惊。” “他会悔恨吗?邹兄,你不知道,他走之前,竟连他的儿子都不肯亲一下,你 想象不出当时他有多狠心。” 邹伯林见她的眼泪快要滚出来了,他肯定地说: “这种事情,我相信从此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定吗?” “一定。他是爱你的,当他明白冤枉了你,他会痛改前非,认你是他的好妻子, 认柯宝是他的好儿子。” “哦,这一切多好。”秦晓姝十分兴奋,但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和担心又袭上 心来。“可是我能见到他吗?” 邹伯林见她今天象小孩子似的,情绪变化无常,很为她捏了一把汗。“晓姝,” 他提醒道,“你又激动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秦晓姝说。“你不觉得我身体好多了吗?” “你身体是在好转,可你得知道,任何事都有个度,谨防乐极生悲。”邹伯林 替她拿出药来。“我去给你倒开水,你还是把药吃了。” 秦晓姝一把抢过药瓶,丢出窗外。“我再不要吃药了!”她气恼地说。“我不 能让他看见我衰弱多病的样子,我恨自己变得苍老了!” 她的话让人听了揪心,邹伯林心里不是滋味。这时,秦晓姝从提包里掏出一面 镜子照着,抚摸着自己枯瘦的面颊。邹伯林感到心如刀绞。秦晓姝说: “我瘦得好难看啊,他一定对我这个样子心烦。” “瞧你,”邹伯林一把夺过镜子,“尽说傻话。” 秦晓姝苦笑着,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脖子后,疲乏地摇着头。“我今 天太兴奋了,”她说,“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也许一生只有这一次。请你再给我 削个苹果。” 邹伯林从网兜里挑选了一个最好的,打开小刀削皮,一股醉人的香蕉味弥漫开 来。 “还有多远?”秦晓姝自言自语地说,瞧着窗外,手从脖子后滑下来,没等邹 伯林回答,她又不耐烦起来。“这火车走得真慢,象个老太婆。唉,中国应该修它 几条‘新干线’。” “别着急,”邹伯林说,“再过几分钟就到了。” 秦晓姝把目光移到他脸上,忍不住又说: “邹兄,你说他还会象当初那样疯狂爱我吗?” “他会更疯狂的。” “可是我已经变丑了,”她苦笑着。“俗话说,郎才女貌,女人没有漂亮容貌, 就很难吸引男人,你弟弟很懂这个。” “你又在说傻话,你本身就很漂亮。” “你又在安慰我。今天你没看清楚吗?金霞姐才是真正的漂亮,她保养得多好, 比十年前还迷人,难道你不承认?” “她漂亮是漂亮,可她的心,说什么也比不上你那么善良,那么忠贞。” “难道你不爱她了?”秦晓姝逗趣道。 邹伯林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认为她是爱你的,”秦晓姝说,“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从林正云手中夺回 来。” 邹伯林把削下的皮子丢出窗外。“你今天尽在说傻话,”他说。“那是不可能 的,木已成舟,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是呀,不道德的!”秦晓姝讽刺道。 “好了,别再提这事了。”邹伯林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两半。“这个苹果你只能 吃一半,另一般柯宝吃。”他摇醒睡着的孩子。“柯宝,别酣睡了,吃了苹果就要 下火车了。” 柯宝懒散地揉了揉眼睛。 “这又是米丘林果园里的苹果吗?” “大概是吧。” 柯宝一下精神起来,接过苹果跟母亲对啃着,邹伯林觉得挺有趣。 列车员广播道:“旅客们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