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邹伯林跟随院长来到柯石磊的病房。院长推开门,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但只住 了一个伤员。那伤员埋着头,坐着闭目养神。邹伯林的眼睛足足有一分钟没有离开 他那双腿。这是一双从膝关节切断的腿,整整齐齐的,紧紧缠着刚刚换上的绷带。 对邹伯林来说,截肢的患者屡见不鲜,截肢是为了保证患者生命安全而迫不得已采 取的外科手术,患者今后的生活问题如何解决,那就不是外科医生的事了。但这位 截肢的患者,却令邹伯林揪心地痛,这不仅关系到患者本人,还关系到另一个身体 已被摧垮的女人,这两位不幸者今后如何生活,他都感到自己有种责任。他把目光 移到伤员的脸上,这张脸是麻木的,没有什么表情,脸上落腮胡子丛生,看上去象 毛人张兴,跟他十多年前看到的那个军人差离甚远,现在这个是被沉重的痛苦压碎 了的人。 “柯石磊同志,有人来看你,”院长敲着门说。 柯石磊慢慢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着来人。 “你好,柯石磊。”邹伯林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柯石磊漠然的眼光慢慢变得有所感觉。 “柯石磊,”邹伯林说,“你好,我是邹伯林。” “嗯,”柯石磊眼光中充满了调戏的神情,“我看出是你,你叫邹——伯—— 林。你是来看我的?” “是的。” 柯石磊把目光收回了,闭上眼,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目光咄咄逼人。 “看清楚了吗?我现在比过去更糟糕了,不光是丑陋,粗俗,还断了一双腿, 肚子上还穿了一个窟窿。”他唰地撕开衣服,露出紧缠绷带的腹部,苦笑着说: “我是个彻底报废了的人,活不长了。你该高兴啦,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他的语气越平静,邹伯林越感到难受。 “太残酷了,但现在就要结束了!”他忍不住说。 “当然,我死了就结束了,”柯石磊漠然地说。 “不,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如此可怕,相反变好了。” 柯石磊感到莫名其妙,他看了看院长,见那老头正以一种令人揣摩不透的喜悦 看着他,再看邹伯林,也同样显得激动。柯石磊警惕地看着邹伯林。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消除你对我的误会和憎恨。” 柯石磊有若堕入五里雾一般,感觉站在门口的邹伯林不是他记忆中永远消除不 了的那个可恶形象,他眯缝着双眼,重新打量邹伯林,似乎要在他身上捕捉到那个 可恶的原形来,然而他愈仔细看,愈达不到目的,最后竟怀疑自己的眼睛。近来, 他头脑经常出现幻觉,各种怪事很多:秦晓姝挖出心向他哀求;柯宝扑进邹伯林的 怀抱叫爸爸;战场上死尸复活,成群结队向他走来;岳父打碎铁笼呐喊;思想这无 形的东西从腐烂的脑髓中流出来…… “你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就对你直说了吧。” “算了吧!”柯石磊突然嚷道。“别再玩弄那套老把戏了,别再伪君子了,我 已经烦透了!” “柯石磊!” “你走吧!”柯石磊把头扭向一边。“你这个医生还有点人道的话,就别再继 续折磨我了。”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但你错了,”邹伯林说。“我真是那种恶棍,今天就没 脸敢来见你!” “好吧,”柯石磊转过脸,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我倒想听听你用什么诡辩来 洗刷你的耻辱?用什么来使人相信你不是个破坏军婚犯?用什么来解释你的未婚妻 李金霞同你的决裂?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邹伯林脸上肌肉抽搐,他努力克制自己,掏出《平反书》,走过去递给柯石磊 看。 “我知道,不管我怎样解释,怎样为自己辩护,都说明不了问题,只有让它来 为我证明一切!” 柯石磊怔住了,疑惑地瞧着邹伯林手上白纸黑字红章的东西。难道这就是这个 混帐的有力武器?他轻蔑地想。 “请仔细看看,这是我的《平反书》。我跟晓姝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纯 粹是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法院重审了我的案子,撤消了原判,正式宣判我无罪。省 医院也为晓姝平了反,这是我们的证据,相信它能够使你醒悟,消除你对我的仇恨, 消除你对你妻子的长期误解!” 轰!柯石磊好象听到几百发重磅炸弹同时在他四周爆炸,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邹伯林拆开《平反书》,递到他眼前。 “看清楚,我们是无辜的。” 柯石磊不敢抬头,情形十分狼狈,想起曾经暴打邹伯林的情景,想起曾经这位 外科医生热心撮合他跟秦晓姝的情景,他的良心在颤抖。他垂着头,一双拳头撑在 大腿上,羞愧到了极点,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眼睛 却不停地瞟着那张让他脑袋开炸的《平反书》。 “柯石磊同志,”院长说,“这是个事实,你要用勇气来正视这个事实,邹医 生和你爱人都是好人。” 柯石磊用拳头击着自己的头,对自己嚷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这究竟是 怎么回事呀?” 室内很长时间的窒息,邹伯林和院长也都在窒息中不说一句话,默默地注视着 眼前这个被彻底击跨了人。 半天后,柯石磊抬起沉重的头,可怜地望着邹伯林。 邹伯林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收回《平反书》,折叠好,揣进上衣 口袋里。 “你是来惩罚我的吧?”柯石磊说,样子懊悔极了。 “不,”邹伯林说,“我不能惩罚一个受蒙蔽的人。我来是要你重新认识我, 重新认识你的妻子,我没有别的目的。” 柯石磊眼泪淌了下来,喉咙发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的宽宏大量,只能使我更加羞愧,还是惩罚我吧。” “不,我无论如何也不。如果你感到自己有罪,那就向你妻子赎罪吧,她是你 难得的好妻子,可她受的苦太多了。” 说到秦晓姝,柯石磊想起了那个苦苦哀求他的形象,一幕幕镜头飞速切来:秦 晓姝抱住他的腿,为邹伯林辩护;秦晓姝被王参谋长调戏,他不能谅解反而怨恨, 逼得她跳河;秦晓姝为他饯行,希望他吻别,他却用力推开她……柯石磊猛然抱住 头,闷闷地哭了起来。 “我没脸见她,这个罪,说什么也赎不清的!” 邹伯林看着这个被命运扭曲的男子汉终于醒悟了,高兴得热泪盈眶,他总算看 到了人类的理性战胜了人类的兽性,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崛起,他快活得心里发抖。 哭了片刻,柯石磊泪眼模糊地感觉到门口有一个瘦弱的影子出现,他不由得地 抬头来,惊愕得哑然。邹伯林敏感地回头看,只见秦晓姝已经来到病房,他赶忙拉 开被子遮住柯石磊的双腿,柯石磊也慌忙紧紧抓住被子,生怕她看见。 秦晓姝的脸色十分难看,泪水已经把她那苍白枯瘦的脸弄得乱糟糟的,沾了不 少紊乱的发丝,她那双深陷的大眼睛,含着疑惧的目光。刚才病房里发生的事,她 在走廊里全听见了,当她听到她那顽固不化的丈夫终于在事实面前醒悟了,她支持 不住靠在墙上,泪如泉涌。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是怕,又是担忧,又是不敢相 信,她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走进来。看到丈夫完全变了个样,过去那种厌恶她的模 样不存在了,她心里才有了勇气。她吃力地走到丈夫跟前,扑通跪在他的床边,象 一片颤抖的枯叶,匍匐在他的床边上。柯石磊束手无策,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竟然产生出她已经死了的感觉,现在来到他面前的是她的鬼魂,这个瘦得皮包骨 的鬼魂分明是来叫冤的,是来要他还魂的,他吓得发抖。秦晓姝吃力地抬起头,仰 视着他,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颤抖的音。 “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柯石磊慌忙说,“是我冤枉了你!” “你承认了?”她哑声地问道。 柯石磊羞愧地点着头。 秦晓姝脸上露出笑容,她慢慢地将脸埋在手中,感到一阵热血向脑顶上冲,身 体象一片枯叶一下飘忽起来,十年的怨,十年的冤,十年的委屈,十年的辛酸,十 年的宿愿,一下汇聚成一股洪流,猛地将她冲上天去。她激动得晕眩,沉浸在无比 的幸福中。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抹了一把泪,回头看着站在门口发神的儿 子,招手叫他过来。柯宝走过来,依偎在母亲身旁,畏惧地注视着父亲。秦晓姝紧 紧地搂着儿子,对丈夫说: “能听见你叫他儿子,我死也瞑目了。我恳求你!” 秦晓姝把头磕在柯石磊的面前。柯石磊羞愧极了,赶忙捧起她的脸,要她站起 来,她不动,柯石磊慌忙把儿子拉到身旁,抱上床,紧紧地搂在怀抱里。 “柯宝,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又一阵热潮涌起,秦晓姝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流。 “爸爸。别再使妈妈伤心了,她会病倒的。”柯宝说完,离开父亲下床去抱住 母亲,象一个忠实的卫兵,以一种恳求的目光望着父亲。 几年前这母子俩紧紧抱在一块坐在潮湿的河岸上的情景跟现在多相似!柯石磊 发现自己不如一个孩子,满脸通红,他把妻子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旁,握着 她的枯手。 “晓姝,今生一世,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不值得你这样。” 秦晓姝摇了摇头,伸出发抖的枯手,去抚摸他的断腿,十分温存地说:“死鬼, 你终于回来了!”她微笑着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另一只手猛地搂紧他的脖子。 邹伯林和院长感到欣慰,退出病房,为他们拉上门。 春天的晚霞温暖可人,金色的霞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使病房里显出一片温情 祥和的气氛。 秦晓姝,一位饱经忧患的女人,正以一种崭新的姿态洞察着一个绚丽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是万花筒,而是一个明亮的炽热的水晶世界。这里没有她所看到过的丑 恶的现象,没有一个装模作样的人,听不到一句装腔作势的话,这里的一切都展示 着本来面目:鸟儿唱着它自己的歌;狗儿跑着它自己的路;蝴蝶跳着它自己的舞; 树木摇曳着它自己的腰;花儿呈现着它自己的芬芳;草儿吐着它自己的甘露;不管 什么存在之物,都各行其是。秦晓姝感叹着,她将在这个世界里好好的生活,珍惜 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她要为柯石磊献出一切,就正如柯石磊曾经为她献出的一样。 她的身体坏极了,她要努力恢复健康,这样才有精力照顾她的丈夫,使这位残废军 人重新站起来,象苏联飞行员密切西叶夫那样,灵活地运用一双假腿,同她一起散 步,做事,上班,抚养他们的宝贝儿子。如果再有战争,她会再送他上前线,那时 自然不是带着悲观绝望的心情,而是带着自豪的心情,盼望着他胜利凯旋。她还要 每天做妇女健美操,好好调养,使这枯瘦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丰满起来,显得美 丽动人,精神抖擞,使柯石磊难以离开她,就正如她难以离开柯石磊一样,她想这 一点是能够做得到的,因为她不再发愁了,不再有痛苦了,不再有什么压抑的怨气 和冤屈了,人们不是常说心宽体胖吗?哦,是的是的,她多么羡慕青春常在的香港 电影名星夏梦啊!她要柯石磊跟邹伯林象亲兄弟长期相处,她想柯石磊是愿意的, 柯石磊本质上是通情达理的,具有良好的素质。邹伯林当然就不用说了,他一直都 是这样做的,这位仁兄是个带着与世俗偏见分庭抗礼的精神生活着的人,尽管他也 有缺点,但永远令她尊敬。呵,她的未来真是美妙极了,不是幻想,是可以实现的, 从现在开始的现实生活,这是她过去一直憧憬的,盼望的,现在终于实现了。多么 美好!多么壮丽!但是,秦晓姝感到疲倦了,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疲倦得头脑又 晕又痛。她想舒舒展展任其全身筋骨血肉解散。想啊,她松了劲,彻底松了劲。就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沉浸在温泉里,神志处于痴离迷幻,浑身的血肉都 酥软了,骨头也酥软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再也不要死了,我要活,我要好好 地活,活啊——! 柯石磊抱着妻子,感觉这个浑身尽是骨头的身子抖得很厉害,稍微一用力,就 会抱垮。一个多月以前,尽管她瘦,但还不至于瘦成现在这个样子,这都是他的罪 过呀!他鼻子一酸,泪水簌簌掉在妻子的头发里。这头发原先是油亮亮金灿灿的, 很美,很美,现在却失去了光泽,显得枯黄,没有生气,他吻着它,好象要吻回它 那金灿灿的时代。 “晓姝,”他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我枉费长了这么大个身躯, 心眼儿却比针尖儿还小,我是有眼无珠。你忍辱负重十多年,却念念不忘我回到你 身旁。晓姝,我好惭愧!晓姝……” 他突然感到妻子颤抖的身子渐渐不动弹了,那只抚摸着他的断腿的手和那只搂 住他脖子的手都无力地松开了,一阵强烈的恐惧感顿从心中袭来,他赶忙把爱人的 脸捧起来,只见这张灰白而枯瘦的脸还残留着一丝象花一样纯洁而温柔的表情,象 胜利者一样自豪而快活地微笑着。他惊恐地叫道: “晓姝,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啊,晓姝!” 柯石磊凄惨地长叫着,把这个与他灵魂不可分割的躯体紧紧地抱在怀里,接着 晕倒过去。 邹伯林和院长听见叫声,赶忙奔进病房,发现秦晓姝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瞳 孔放大,柯石磊的脉搏还在跳动。 邹伯林悲痛万分地叫道:“我分明知道她会,可是我……”他转身将头磕碰在 墙上,不停地自我责备。 院长惋惜而痛心地说:“她死得太惨了!” 被惊得发呆的柯宝听见院长爷爷那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惊恐万分地抓住院 长的手问道:“什么?我妈妈死啦?”院长拍了拍他的头,把他抱紧。孩子哇地大 哭起来,挣脱身,转身向父母扑去,用劲想分开父亲抱住母亲的双手,可是怎么也 分不开,他急得哭叫道:“妈妈!我的妈妈!” 院长突然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转身奔出门,大叫:“护士!护士!” 几位护士闻声跑来,院长吩咐一个去取推车,带领两个走进病房,把紧紧抱在 一块的三人分开。 邹伯林用劲抱住孩子,不让他扑向母亲,可是小家伙拼命挣扎,拼命叫喊,用 脚踢他,用嘴咬他。 在院长的指挥下,大家把柯石磊平放在床上,把秦晓姝的尸体放在推车上,用 白布覆盖着。 柯宝见了,心急如焚,哭叫道:“你们为什么只救我爸爸不救我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把布拉开!把布拉开!我妈妈不能死!我妈妈不能死!妈妈!我要妈妈! 放开我!邹伯伯,放开我!你为什么不放开我?为——什——么——?你是医生, 你知道我妈妈身体不好,你知道的,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我妈 妈是那样的喜欢你,你为什么见死不救?我恨你!我恨你!妈妈!我的妈妈——, 妈——妈——!” 邹伯林的手被孩子咬出了鲜血,但他却紧紧抱住嗓音嘶哑的孩子不放,回答不 出半句话。对他来说,秦晓姝死了就象撕碎了他的心一样,那悲痛远远超过了孩子 的牙咬脚踢产生的疼痛。他两眼直睃睃地盯着那白布覆盖着的瘦弱躯体,觉得眼前 的一切都在白色中昏暗下来,粘成了一团。那个向来都是非常珍视他的友情的高尚 女人,不能不说在她突然死去的时候才使他明白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将再也看不 到美丽可爱的秦晓姝了,再也听不到她那充满稚气充满活泼的声音了,他将从此失 去这位坚贞不屈患难与共的朋友了,他所希望的秦晓姝和柯石磊彼此重新相爱幸福 度过后半辈子那种由衷的愿望全部随着秦晓姝的灵魂安息而化为乌有了。他原以为 这次见面,就能使这位不幸的女人结束她的苦难历程,开始新生活,没想到这种用 了很大代价换来的新生活刚刚展现在她面前,死神就无情地结束了她的生命。这太 残酷了!太残酷了!邹伯林沉默在秦晓姝的遗体前,悲痛,失望,憎恨,到达极点。 安息吧,晓姝!安息吧,我忠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