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深夜,月光把湖面照得雪亮。仲春潮湿凉飕的风吹进医院,吹得树木沙沙作响。 柯石磊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感觉心窝疼痛,蓦然想到妻子,那疼痛更加剧烈, 并且化成一股强劲的力量,使他猛地撑起来。这时,站在窗前凝望湖面出神的邹伯 林,听见响声,赶忙转过身来,见他动作吃力,便过去扶他坐起。 “她在哪儿?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儿。” 邹伯林让开身子,柯石磊看到了推车上妻子的遗体。 “请你把她的脸揭开。” 邹伯林过去,把覆盖在秦晓姝身上的白布揭开,露出死者的脸来。柯石磊象木 头似地凝望着妻子那张骷髅般的面庞,默默无语。 窗外,传来山里凄厉厉的风声,宛若人空旷痛楚的灵魂在呼号,慢慢地延续— —延续——,向湖面轻轻地飘去。 门开了,院长走进来,见病房里的情景,他没有吱声。大约过了四五分钟,院 长估计残废军人已经默哀差不多了,便将手指伸向床头柜上的电钮按了一下。不一 会,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门外走进两个收尸的工作人员。柯石磊惊恐地看着他们, 显然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可怜巴巴地望着院长,希望他不要这样做。 “柯石磊同志,现在就要把你妻子的遗体运到停尸房进行处理,你有什么要说 的吗?” “我要守她一夜。” 院长显得有些为难,邹伯林看出来了,他现在也很不愿意就此离开秦晓姝的遗 体。 “院长,”他说,“这与别的死者不一样。如果你有什么不便,我愿意在这儿 守候。” 院长挥手叫收尸的工作人员离去。 “这种心情我是非常理解的,按照医院的规定,死者在病房里时间不能放长了, 必须送到停尸房进行洁身处理,你们情况特殊,那就让她在这儿多停一会儿吧。” “谢谢!”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想开些,人都有一死。她是在幸福中死去的,她实现了 自己的愿望,没有白活,死得很有价值。” 柯石磊仍然纹丝不动地凝望着妻子的遗体。 “谢谢院长!”邹伯林说。“不再打搅你了,这里的事由我来照料吧。” “不客气,”院长说,“我还要到其它地方看看,半夜再来,中间有什么事请 按电铃。” “知道了。” 邹伯林把院长送出去,关上门。 窗外吹进一股冷风,掀动了秦晓姝遗体上的白布和她的头发,柯石磊以为她复 活了,眼光油然一亮。邹伯林走去关好窗户,病房逐渐变得暖烘烘的。死者身上的 白布不动了,那一绺飘动的发丝留在她的额头上,使她变得活灵活现的,柯石磊很 激动,看得很专注,见那风赋予她的活力又逐渐消失了,他感到无比失望。 很长时间,柯石磊才发现邹伯林站在身旁,他感到有些失礼,忙请这位仁兄坐 在自己的身边,问起孩子在哪儿。 “他睡在招待所,”邹伯林为他盖好腿后回答。 “这孩子很可怜,出生以来,一直没有得到我的爱,他所得到的,全是他母亲 给的,现在他母亲……对孩子来说,死的应该是我这个没良心的父亲!” “现在孩子需要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他以后的成长全要靠你了。” 邹伯林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柯石磊感觉他的手非常沉重,羞愧地抱住自己的断 腿,憎恶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我是个有罪的人,还是个累赘。” “别这样说,柯宝是个好孩子,他已经开始懂事了,他会明白的,你应该多为 他想,他失去的太多了。” “我真该死!”柯石磊抱住自己的头,自我诅咒道。 “这不全是你的错。你本质上是个不错的人,晓姝生前一直很爱你,临死前在 火车上,她都还非常激动地对我谈起你。我认为你终归是个男子汉。当年你不顾晓 姝受重伤,向她求婚,我永远忘不了,你不但拯救了不幸的她,还拯救了我的灵魂。” “我很对不起你!”柯石磊说。 “别这样说,”邹伯林握着他的手。“我们是朋友,有一颗共同的心,体现在 晓姝身上,尽管我们爱她的方式不一样,可都是真诚的,我相信友情和爱情能够相 容,它们不混淆,也不矛盾。” “你这种高贵的情操,我这个鲁莽的人是没有的,但是我现在能够理解。” “这就好。”邹伯林用劲搂了搂他。“当人死了的时候,我们很多事情才真的 明白了。” 柯石磊又向妻子的遗体望去,看到妻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仍然遗留着善良 而安祥的微笑,他真想冲进地狱把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然而这个应该活在世上的 女人永远躺下了,永远离开他柯石磊了。他痛苦地在心里呻吟道:当珍贵的东西放 在你手上,你并不觉得它的珍贵,可它从你手中失去了,你才知道它的价值。当你 非常需要它的价值,它却永远地,永远地失去了,失去了。柯石磊,你是个孬种, 是个蠢货! 沉默中,柯石磊仿佛看见秦晓姝在向他招手,呼唤着他携手前往,这时他蓦然 意识到自己应该怎样做了。他转过脸对邹伯林说: “邹兄,要是我死了,你能收留柯宝吗?” “你说什么?”邹伯林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死?我是医生,你的伤势我 知道,能够养好的,能够站起来的。我要亲自给你安上假腿,让你和常人一样地生 活,抚养孩子。” “我感到身上的罪太重,”柯石磊说,“迟早会压死我的,所以我恳求你。” 他转过身,向邹伯林磕下头。 “你不能这样!”邹伯林忙扶着他。 “你不肯?是不是因为我对不起你?” “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你活下去。我会照顾你们父子俩的,这是为了纪念晓姝。” “邹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也应该懂得我的心情!” 邹伯林感到心情十分沉重,移开目光,不敢面对柯石磊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 “我曾经对晓姝说过,”柯石磊说,“好的军人应该死在战场上,但战争没有 吞没我,叫我看到今天这种场面,领受惩罚。现在我要对你说,有罪的丈夫应该和 他妻子在一起,让他忏悔的灵魂得到安宁,能够赎罪。邹兄,你明白我吗?”柯石 磊说完,用劲握住邹伯林的手,坚定而充满信任地看着他。 在对方那炽热的眼光恳求下,邹伯林想躲避,想冲出病房,但一种更加强大的 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把柯石磊抱得紧紧的。 “你现在就替我去看看孩子,他有梦游症。”柯石磊推开邹伯林,向他磕下头。 “拜托你了,邹兄!我将把你的情谊带到黄泉下,让晓姝不视我为庸人,允许我躺 在她的身旁。” 邹伯林又猛地抱紧他,心都碎了。两个躯体电流般地震颤了好一会儿。末了, 柯石磊轻轻推开他。 “去吧,我的好兄长,我永远都感激你的!” 柯石磊那具有奇特力量的目光使邹伯林感觉自己是在听命于一位卓越的将军的 指挥,他眼里含着泪花,向后退着,退到推车上,转身看着秦晓姝的遗体,他不知 道说什么才好,只希望这位永远躺下的女人复活,但这位女人永远永远躺下了。 “可是怎么对孩子说呢?”他突然转身问道。 “就说我跟他妈妈去了。” 残废军人感激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微笑。邹伯林心里一阵一阵发怵,眼泪不停 往下流。残废军人那双坚毅的眼睛又闪烁出恳求的光。邹伯林总算抑制住了自己难 舍难分的感情,退到门口,一转头,拉上门,向走廊尽头走去。 柯石磊听见邹伯林的脚步声远去了,便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金丝绒红布包,把它 放在胸前,对妻子的遗体说道:“晓姝,我们就要见面了。”说完,他翻身下床, 当他的断腿触到坚硬的水泥地上,一阵剧痛渗透他的全身,他强忍住,将手伸向床 脚,用背顶起床边,从钢管里掏出一个纸团,然后松下肩膀,放下床,退出身来, 拆开纸团,是一粒粒安眠药。这是他平时偷偷藏下的,以备后用。他重新药粒包好, 揣进口袋里,接着便向推车爬去,身后留下两道鲜血划出的弯弯曲曲的粗线。他爬 到推车,双手扶了上去,揩了脸上的汗水,然后将手中的金丝绒红布包打开,几枚 金光闪闪的勋章夺目而出。他爱慕地看着,觉得它们此时此刻具有一种更加伟大的 意义,这种伟大的意义包含的荣誉是他不配的。他把妻子遗体上的白布拉开,把勋 章一枚一枚地放在她的胸上,接着将自己的身体摆正,衣服理顺,开始临死前的忏 悔: “晓姝,我的好妻子,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是个让人憎恶的小人。我爱荣 誉,但是这个荣誉冲昏了我的头脑,迷糊了我的双眼,使我是非不辨,好坏难分, 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晓姝,你比我伟大,比我崇高,你有着人的高贵品格,有着人 的伟大精神,这个荣誉应该授予你,只有你才有资格佩戴它们。我将来到你的身旁, 用我的虔诚和真挚向你赎罪,这样我的灵魂才会得到安宁。” 忏悔完毕,柯石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团打开,毫不犹豫地将安眠药放进嘴里, 手伸向灯柜拿过茶杯,用水将药片一口吞下。然后,他安祥地将自己的头放在妻子 遗体的脸旁,握着她那枯瘦的手。 邹伯林离开柯石磊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野战医院招待所。月光照着他的影 子。湖上轻轻吹着的风声,好象夹杂着许多人的谴责声,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挡一个 军人的自杀,谴责他太冷酷,太没有人道。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但是他非常理 解柯石磊的心情,理解柯石磊那沉重的悲痛和无限的悔恨是无法消除的,他认为柯 石磊这一行动是净洁的,高尚的,卓越的,非一般人所及,所以他没有理由去阻拦 他。现在,他将担负起抚养他们孩子的义务,做一个父亲。他的脚步稍微感到轻松 些了,快了起来。 月光中,邹伯林仿佛听见有悲切的呼唤声,他沿着呼唤声的方向探寻而去。他 走到湖边,看见一个孩子站在水中,面向茫茫的湖面呼唤着: “妈妈,你在哪儿呀?妈妈,我要你……” 柯宝!邹伯林奔过去抱起孩子。柯宝!孩子仍然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呼唤着妈 妈。他用力抱紧孩子,用自己的脸去温暖孩子那冰凉的泪痕满面的脸,然后轻轻地 拍着孩子离开湖水,将他送回招待所。孩子的呼唤渐渐地停息了。 当邹伯林带着很难说出的心情回到病房时,院长和收尸的工作人员已经站在这 里了。他猛然拨开挡住路的工作人员,只见柯石磊头磕在秦晓姝遗体的脸旁,一手 垂在身体旁边,一手握着秦晓姝遗体的手,一动不动。秦晓姝遗体的胸脯上,端端 正正地放着几枚勋章,光芒四射,十分耀眼。他走去分开他们的手,断腿人便倒在 地上。他把他抱起来,放在他妻子的身旁,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两具尸体旁边,垂首 默哀。 “他自杀了,”院长说。 “不,他跟他妻子去了,”邹伯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