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这天早晨,天空多云,太阳躲在乌云后面,显得阴沉沉的。今天是林正云四十 岁生日,他身穿睡衣走到阳台,看着天空,心想:人不顺心,老天也欺人。 整整过了三天,妻子仍然郁郁寡欢,神情恍惚,林正云懂得她那苦楚的心情, 因而有关邹伯林和秦晓姝的事半句不提。为了消除李金霞对他的疑心,也为了排解 自己心中的不安,林正云打算举行一次生日宴会,邀请亲朋好友,欢聚一堂。 林正云很少做生,四十岁做生并不是出于传统,而是为了冲淡近日家庭里的不 祥气氛。当他向李金霞提出时,李金霞表现冷淡。林正云做生,在李金霞印象中没 有过,现在提出要做,并且是在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如何接受得了?林正云十 分恳切,希望得到她的允许。李金霞抵挡不了他的反复纠缠,想了想,丈夫要做, 对她又何妨呢?固然她眼下一心只想邹伯林的事,但表面上还得尽到做妻子的义务, 所以她勉强同意了。林正云非常高兴。 “金霞,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感谢你!” 这天,陆续来了不少客人,李金霞的三姐和三姐夫也来了。三姐夫头天就帮助 请来一位宾馆高级厨师,当客人们在客厅里天南地北侃谈不已,厨房里却不时飘出 阵阵香味,缭绕在来客鼻子尖上久久不散。 林正云今天表现十分活跃,尽管他已年满四十,但仍象三十出头的人,光洁的 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今天他十分健谈,说起话来声情并茂,在宾主间总是主讲,好 象他生来就是善于言表的。 “男人生日,做九不做十,林正云,你今天怎么搞起的?” “我这个就不喜欢从众,做十有什么不好?十全十美嘛。” “有理,有理。” “现在很多人都去喜欢港台流行歌曲,我就讨厌,赤裸裸的,不含蓄,不耐人 寻味,缺乏生命力。欣赏音乐,非得欣赏西方著名大师的作品不可,象柴柯夫斯基 的细腻,亨德尔的华丽,德弗夏克的深沉,贝多芬的雄壮有力,锵锵锵锵——!锵 锵锵锵——!多么振奋人心,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谈起文学,林正云同样显得在行,从古老的荷马史诗,到中国当代畅销小说, 他无所不知。一二十年来,他一直是省报周末版副刊的最忠实的撰稿人。他对《班 主任》、《我该怎么办》、《炮兵司令的儿子》等当代小说,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处长是人民内部矛盾,暴露文学怎么能暴露人民呢?只能暴露敌人嘛!这里 有个界限问题。上个礼拜我才给报社写了篇评论。可见现在的作家臆想的成分太重, 主题先行,缺乏生活,自然就谈不上深刻,写出的作品只能是过眼烟云。” 七十年代末期,是中国人思想解放的时期,人们最大的享受不是物质享受,而 是精神享受,侃谈一个与现实社会紧密相关的主题,远远胜于吃一顿美味佳肴。生 日宴会短时间内还不能正式开始,林正云怕宾主间气氛冷淡,一个大转弯把话题引 到了女性问题。这个主题颇令人情绪高涨。大家谈到了个性强烈的俄罗斯女性,谈 到了生活超脱的美国现代女性,谈到了泼辣坚贞的吉普赛女性,还谈到了性格温顺 的日本女性。林正云别开生面,专门谈中国烈女,从杜十娘到李香君,从花木兰到 林道静,最后还谈到当代女性张志新、吴健雄。 “女性问题历来受到人们重视,”他说,“但只有我们今天的社会才把女性问 题当作真正的问题来研究。” 大家对这个话题兴趣浓厚,觉得结合身边所熟悉的人物更有现实意义,于是有 人提到了秦晓姝,这引起了在座客人的普遍关心,关心她跟邹伯林的关系,关心她 跟柯石磊的生活,当然最关心的还是邹伯林、柯石磊、秦晓姝三者关系如何相处? 讨论起来,各抒己见,但都想听听林正云的看法。林正云对这三个人的讨论不想介 入,总是一笑置之,不过说到邹伯林和秦晓姝的友谊,他倒有一番独特见解,大家 还以为他也推崇那种理性之美呢。 “我才不相信男女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友情,”张明亮说。“这表面上看起来是 高雅行为,但人的动物本性随时都会使我们瞠目结舌。” 李金霞的三姐夫王国兴非常赞成他的这种观点:“张兄,你说得很对。我也很 难相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互相不把对方当作异性,同性互 相排斥,异性互相吸引,这是一条自然规律嘛。” 林正云善意地骂道:“你们真是两头埃及公羊!”他哈哈大笑,故意提高嗓子 好让厨房里的妻子李金霞听见。“人嘛,当然是动物,但是富于思想情感的高级动 物,他存在普通动物传宗接代的原始本性,但他区别于普通动物的根本所在就是具 有社会性,社会性才是人真正的本性,这是老祖宗的学说。”他瞟了一眼被他骂成 “埃及公羊”的两个中年男人,接着又说:“邹伯林和秦晓姝是人,而且还是受过 高等教育的有思想道德情操的人,他俩所需要的不光是一般的男女性爱,还需要一 种富于理性的情爱,这就是他们那种友谊,这种友谊是符合人性的,并不违背社会 道德行为规范。” 王国兴不服气:“你这是大道理,谁都会讲,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谁说得清 楚?” 张明亮也不服气:“是的,理论和现实往往存在差距。” 林正云问:“那么,根据你们的观点来说,男女之间根本不存在友情,只存在 爱情,这可以说是一个公式,对不对?” 王国兴说:“男女之间说友情,纯粹是一个幌子。” 林正云笑了笑说:“幌子也好,其它什么也好,我们暂时不谈,还是回到我刚 才的话题。既然是公式,那么用这个公式来套,邹伯林和秦晓姝的友情就等于是爱 情,对不对?既然如此,我就同样要用这个公式来为他们辩护了。请问:兄妹之间, 母子之间,或者是父女之间,他们分别都存在异性相爱,并且常常单独在一个房间 里生活居住,难道你们能说这种感情就是我们通常称为的男女爱情吗?难道他们都 得遵循异性互相吸引的规律而发生性行为吗?” 两个被他骂成“埃及公羊”的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客人们频频点头,认为林 正云的话很有道理。这时候,一位姓顾的戴金边眼睛的学者发言说: “当然可以,而且也有这种事情。奥地利精神病学专家弗洛伊德,在他的《精 神分析法心理学》里就有这个答案,他称这种情感为‘伊底破斯情结’,也叫‘恋 母情结’和‘恋父情结’。” 客人们为之惊异,特别是被林正云驳斥得哑口无言的两个男人颇为欣然,十分 恶作剧地瞅着林正云发笑。林正云自然也感到茫然,他读的书并不算少,但恰恰没 有读过弗洛伊德的书,他不服气地问道: “‘伊底破斯情结’?伊底破斯是什么?请你解释一下。” 学者含蓄地笑了笑,摘下眼镜用绒布擦了擦,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伊底破斯 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命运注定他弑父娶母。《圣经》中“创世纪”里也有,为 了传宗接代,罗得的两个女儿与罗得同房,各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古代也有类似情 况,汉朝为了平息北方边境骚乱,跟匈奴连姻,把楚公主解忧嫁给匈奴王军须靡, 军须靡死后,按匈奴的风俗习惯嫁给其兄弟翁归靡,翁归靡死了,最后又嫁给继承 王位的泥靡,泥靡就是军须靡的儿子。” 客人们频频点头,很欣赏顾学者的这一解释,大家还举了许多类似的例子,如 《雷雨》、《小河那边》,甚至布告上张贴过的强奸女儿或奸污母亲的罪犯。 顾学者又说:“在人类文明社会早期阶段的血缘家庭形式中,实行的是群婚, 在后来的‘普那路亚’家庭形式中也实行的是群婚,不同的是前者是父母可以跟子 女通婚,后者只允许兄弟姊妹通婚。” 林正云聚精会神地听着,末了大笑,啪地拍了个响亮的巴掌,打断了客人们害 羞的但又津津乐道的话题。 “真是弗洛伊德的孝子贤孙,古印度生殖器崇拜者!顾大师,你举的这些例子, 非常离奇,而且都是古代的,那个时候的人原始色彩极重。现在是高度文明社会了, 人类已经从原始状态中彻底升华了。至于大家提到的现代生活中的例子,只能是个 别现象,这就是我们医学中常常碰到的毛人,长尾巴人,这种人仅仅是返祖现象。 请问:世界上哪一种婚姻法规定了父母和儿女、兄弟和姊妹可以通婚?是埃及法, 还是日耳曼法?是土耳其法,还是印度法?是美国法,还是日本法?倘若父亲奸污 女儿,儿子强奸母亲,兄弟姊妹乱伦,统统都是最耻辱的事情,被视为犯法。可见 今天的文明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原始低级社会了,人们都受着先进社会意识的诱导, 受着现代文明道德风尚的陶冶,受到法律的制约。人们常说:要将长辈尊若父母, 要将同辈亲若兄弟,要将下辈爱若儿女,现代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理性的制约。” “说得有理,”学者说。“刚才我那样说,是想抛砖引玉。这里的确反映出社 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发展了,意识肯定是要发生变化的,人们的伦理观念自 然就有了新的内容。” “哈哈!”林正云笑道。“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两个被骂为“埃及公羊”的中年男人羞得面红耳赤。 林正云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他的风度,他的举止言谈,都与众不同。在他 身上好象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人们难以揣摩,包括他妻子李金霞也没有底。 比如今天他举行生日宴会,请了好多客人,目的是什么,李金霞就没有底。但有一 点李金霞是观察到了的,这就是林正云今天的情绪色彩,显得有些反常,他的快乐 不是发自内心的,就象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使人觉得他内心深处埋藏着忧虑和迷惘。 在这个家庭,丈夫就是丈夫,家里来客,一般不做家务事,所以林正云今天的 主要任务就是陪客人聊天。妻子就是家庭主妇,李金霞义不容辞,因而这天的主要 任务是准备宴会。李金霞在厨房里和三姐李金玉一块儿帮助宾馆大厨师做些杂活, 时而也走过客厅到房间拿东西,难免不被客人拉住说几句话。在客人眼睛里,这是 个令人羡慕的妇中魁首,除了她那丰满健美的身段和十分标致的五官外,还长着一 张巧嘴。今天例外,这张巧嘴难以开口,脸上笑容也少见。 “啊哈!”高部长说。“今天尊夫人应该陪陪大家,怎么老是往厨房里钻啦? 一定是老林的可恶!” “厨房需要人手,慢了可赶不上各位大人的肚子了,”李金霞似笑非笑地说。 “金霞,”雷主任说,“你今天这身打扮,很朴实嘛。” “朴实好啊,”李金霞表情冷冰冰的,“花哨了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雷主任喔喔地不开腔了。周围的客人也都瞠目结舌。 李金霞今天的情形令人扫兴,热情的客人肚量大,并不介意,以为是他们夫妻 在闹小矛盾,大家嘿嘿一笑了之。李金霞的不愉快始终无法掩饰,她不象丈夫,在 任何场合下都可以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李金霞内心是痛苦的,今天应酬客人的 态度是勉强的,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她蓦然发现自己跟这个宾朋满座的家庭非常不 和谐,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陌生感,这些以往都是相处得火热的人一下子变得令 她讨厌了。她觉得这些人跟秦晓姝、邹伯林、柯石磊,甚至薛玉兰,似乎完全是两 个世界的人,其原因恐怕是他们都是林正云的亲戚朋友,包括她的三姐和三姐夫, 因为他们崇拜林正云那一套处世哲学,而她现在对这套处世哲学厌倦了。李金霞觉 得眼前这些人跟林正云臭味相投,尽管他们大都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但他们心术 不正,好象做过许多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事情。她觉得他们的笑语声中充满了人类 市侩的恶习,他们的讨好谄媚的眼风中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要她愿意,这些 臭男人就会立即阿谀奉承,兽性显露,她恨不得戳穿他们虚伪而丑恶的外壳,使里 面腐烂恶臭的东西流出来,让人们看看他们原来都是坏蛋。 林正云颇能观察客人的心理活动,那些对他们夫妻出了小矛盾就表示分外关心 的人说出的双关语,他全听得明白,那些时而流露出的阴阳怪气,他都嗅得出味道 来,那些扫去扫来诡谲的眼风,他都能辨别出其中的含义,他心里实在不好受,没 想到自己破天荒做回生日,竟出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看来都是李金霞故意造 成的,于是他希望宴会尽快开始,这样就能把客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吃大喝上,以 免无聊了东道西说,酒足饭饱后,各自散火,那时候他再来跟妻子算帐。所以,他 不时溜进厨房看一看,催一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