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宴会就要开始了,李金霞和她的三姐把一道道美味佳肴端进客厅,按照一定的 格式摆在一张能够容纳十二个人的大圆桌上。林正云请宾馆大厨师向诸位介绍这些 菜,厨师用围布揩了揩油腻的双手说: “这是棒棒鸡丝,这是盐水兔卷,这是麻辣豆筋,这是鸡茸笋卷,这是姜汁鱼 片,这是家常海参,这是明虾四烩,这是烟熏仔鹅,这是桃子鸽蛋,这是清蒸海蟹, 这是鸡蒙葵菜,这是溜八块鸡,这是豆腐鲜鱼,这是榨菜鸡丝汤。” 大厨师的高超厨艺,一下激发了客人们极大的食欲,先前弥漫在众人心中的不 良气氛被驱散得烟消云散。 “本厨手艺欠佳,不知是否适合大家的口味,”大厨师介绍完后谦虚地说。 “俗话说,众口难调,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今天是老林四十大寿, 人们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老林这辈子是个精明人,我看他五十也不会惑的,我 非常高兴为他做这顿饭菜。请大家笑纳,嘿嘿,笑纳!” 客人们激动不已,无不交口称道,谁敢说个不字。 李金霞上完菜,独自一人在旁边收拾茶具和果皮。三姐夫王国兴走过来诡秘地 瞧着小姨子,知道她这几天心情很坏,想开导开导。 “金霞,还在为那事发愁?”他悄声问道。“哎,已经过去了,不再去想,你 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他指着那边笑声朗朗的客人。“瞧,这才是很实在的, 那些都是假的。” 李金霞白眼盯了他一下,继续低头做事。王国兴很扫兴,他知道小姨子的脾气, 不敢把话深入下去。 “金霞!”三姐叫道。“快过来呀,客人都等着你呢。” “金霞!客人也叫道。“快来,没你大家不好动筷子。” “诸位!”这时,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突然压倒了那团叫喊声。“请稍等片刻!” 这声音好熟!李金霞抬头看,邹伯林那高高的身躯挺立在门口,她的心猛地被 揪紧了,使她简直透不过气。他已经从野战医院回来了,为什么不发个电报?他来 干嘛?哦,他那可怕的气势!李金霞真想躲藏起来。 林正云也被邹伯林的突然出现怔住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十分热情地走上 前去。 “表哥,没想到你也来参加我的生日。” “我来的不是时候吗?”邹伯林问。 “不,”林正云笑着说,“你的到来,增添了我生日的喜庆,我感到非常荣幸。” 接着马上向在座的诸位介绍。“这位是金霞的表哥邹伯林,也是我们医院最有前途 的外科医生。” 客人纷纷表示欢迎,并且让出一个坐位,期待着他入座。邹伯林站在那里不动, 目光寒气逼人,他扫视着厅里的人,停在李金霞身上,看得李金霞快要晕倒了,他 收回目光,转向林正云。林正云尴尬地向他笑了笑,竭力掩饰内心的慌张。 “对不起!”邹伯林说。“我不是来为你做生的,也没想到今天是你的生日。 初次登门,不为别的事,只是来向我表妹李金霞说明一些问题,并且告诉她一个非 常不幸的消息。” 众人哗然,似乎都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林正云更是怔住了,他预 感到邹伯林手中握有尚方宝剑。李金霞双脚生了根似的,惊恐地看着她以前的未婚 夫。邹伯林来到她的跟前,沉痛地说: “晓姝死了!” 李金霞抽了口冷气,脑子里嗡地作响。邹伯林抛出了第二个惊天霹雷: “柯石磊也死了!” 这次,李金霞在也支持不住了,向旁边沙发倒去,脸色灰白。没有什么消息比 秦晓姝死了和柯石磊死了更叫她害怕,她想起三天前秦晓姝还活着,仿佛又看见了 这位可爱的结拜妹妹那枯瘦如柴的模样,接着想起秦晓姝和柯石磊当年结婚时的情 景,当她最后想到自己到省医院咒骂孕妇秦晓姝的时候,她害怕得捂住了自己的双 眼。朦朦胧胧中,李金霞听见邹伯林讲述柯石磊夫妇不幸死亡的情况,当她听到秦 晓姝终于得到丈夫的承认,便带着微笑死在丈夫的怀中,她不由得浑身一阵寒噤, 当她听到柯石磊自杀在妻子床边,她不由得一阵痉挛。她明白这对夫妇不幸死亡是 由于什么原因导致的,尽管凶手还没有捉拿归案,但她心中是清楚的,她预感到这 个罪魁祸首就要彻底暴露,禁不住盯视着他,发现他现在的神态丑恶到了极点。 邹伯林讲完柯石磊夫妇死亡的情况,便对李金霞说:“事情很清楚,晓姝是被 折磨死的,柯石磊是在痛苦和羞愧中自杀的,导致这一对夫妇不幸死亡的并不是病 魔,也不是夫妻不和,而是一场有预谋的人身陷害!” 圆桌周围的人哇地惊嚷开来,好象一枚炸弹爆炸在中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约 而同又把目光转向林正云夫妇。林正云脸色铁青,一双不再掩饰的眼睛死死盯住邹 伯林,窥视着化险为夷的契机。李金霞并没有被邹伯林此时的话惊住,因为她早有 预感,她仍然处在刚才的复杂情绪之中,不同的是她现在以一种期待着什么似的目 光望着邹伯林。邹伯林瞟了她一眼,然后将双手伸进口袋里,转向林正云说: “林正云,这个冤案并没有了结呀,把一切责任推到误告人身上,推到林彪、 四人帮路线上,就想躲过刑事责任,算是很高明,但是法网灰灰,疏而不漏。” 林正云终于找到喘息的机会,一下将狼狈的局面扭转过来,显出时常处理棘手 问题的老练派头,笑了笑问道: “难道你认为法院给你们的平反,还有不公正的地方?” “法院是公正的,但有疏漏的地方。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冤案,而是一起有预 谋有策划的诬陷迫害,诬陷人已经查明。” 李金霞把目光转向林正云,看他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林正云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讪笑道: “邹伯林,我记得法院给你的《裁决书》上写的是‘实属误告’,在法律上是 误告不负刑事责任的。” “你说得对极了,”邹伯林说。“但是这个误告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而且 是在强制、威胁、诱惑三种卑鄙手段下利用的。” 林正云有点手抖地抽出香烟。 “你认为被谁利用了呢?是当时的群专队,还是专案组?是当时的院革委,还 是公检法?” “都不是。” 林正云哧地笑了声,叼上香烟,点燃。 “那还能是谁呢?” “除了你,没有别人。” 林正云丢掉香烟,暴跳如雷。 “你别血口喷人!” “我有证据。” “就请拿出来吧!” 邹伯林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向众人展示着。 “给我看!”林正云伸手去抢。 “别抢!”邹伯林躲开他的手。“这是当时的误告人薛玉兰失踪前写下的,一 切都在里面。” 林正云万万没有想到被他死死捏在手中的薛玉兰失踪了,还给邹伯林留下一封 信,他意识到薛玉兰在信中写了些什么,于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邹伯林扑去, 企图夺下信,邹伯林一闪,他扑了个空,当他再扑时,却被旁边的王国兴拦住了。 “兄弟!”王国兴笑着说。“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 邹伯林鄙视了林正云一眼,把信递给李金霞。 “金霞,请你读给大家听听。” 李金霞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信。林正云还想夺,邹伯林一把扭住了他。王国兴挽 紧林正云的另一只手,嘿嘿笑着。 “没事,就听金霞念念嘛。” “即使抢到了,也没用,”邹伯林说。“同样的揭发材料还有一份,已经寄到 检察院了。”他转头对李金霞说,“别怕,大声念。” 李金霞拆开信,闭上眼睛不敢看。 “金霞,念!你应该对得起死去的晓姝!”邹伯林大声说。 李金霞睁开眼睛,模糊看见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正迫切等待着她,她把目光转向 信,哦,她不敢念,顺手递给三姐。李金玉接过信,不知道如何办。 “帮帮我!”李金霞乞求道。 李金玉见她一副可怜相,很是心痛,于是念道: 邹伯林,我的老师,我的爱人: 首先我要说:请饶恕我,饶恕一个可怜的罪人,允许她的灵魂安度在一个不为 人知的角落里。 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提起这沉重的笔,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对你说。 总而言之,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隐瞒你了,再也不能对你掩盖事实真相了! 坦白地说,今生今世我对你犯了两个罪:一个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带着羞恨欲 死的痛苦心情领受了你的惩罚;另一个你还不知道,这就是使你和秦晓姝蒙受不白 之冤整整十年零九个月。那个误告人不是别人,就是一直呆在你身边的我。 我深知自己是个罪人,但我不是那种玩世不恭成心作恶的歹徒,只因爱你太深, 才失去一个人应有的理智,才走上了这条无法扭转的犯罪道路。要是一个人的身价 和心愿能够相符,那当然是很好的,而且我也希望如此,但我的父母没有给我女人 的骄傲,却给我的是丑陋的容貌,所以我这个人的爱就成问题,我恨,并非我不知 道自己身上引不起男人爱的东西太多,恰恰相反,我知道,所以我比别人更痛苦。 我多想自己是个傻瓜,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但我的生理(我还不敢说心理)是 正常的,我的思维是正常的。我跟别的女人一样,需要男人的爱,需要一个理想的 丈夫。你是我遇见的男人中最吸引我的,打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什么人也不 想了。你的内在和外表象春天的阳光照耀到我这个受人歧视的角落,萌发了我对爱 情的强烈渴望。太阳并非让所有的生命复活,而路边的爬地草却因有了它便贪婪地 任意生长。这是没有办法的,谁也阻止不了,除非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或者没有我。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配你极不相称,你也绝不会答应我。我只有在灵魂深处默默 培育我这可怜的爱情,梦想着你某一天大发慈悲,慷慨大方地接受我,承认我,我 的想法十分荒唐。这还不够,当我发现有人想把你从我手中夺走,我切齿痛恨,我 妒火中烧。我妒忌秦晓姝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她想占有你。我当时很痛苦,完 全没有心思听你讲课。我一看见你们在一起,就偷偷躲在角落里哭泣,象可怜的小 动物舔着自己受伤的心。但我并没有野心和歹意采取措施。 为什么我这样一个深知自己是个什么女人的女人在当时竟敢冒犯你呢?这与林 正云有关,现在我就老实向你坦白他跟我是怎么回事。 林正云用劲挣扎,邹伯林和王国兴都将他的胳膊挽得挺紧,他无法挣脱。他很 想有个人来帮助他抢下李金玉手中的信,然而那些平时跟他很密切的亲朋好友全都 凝神贯注地瞧着李金玉,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金玉望着李金霞和邹伯林,显然她缺乏勇气念下去了,邹伯林坚定而充满仇 恨的目光一直看着她,要她继续念下去,李金霞也希望她继续念下去,她鼓了鼓勇 气,继续念道: 这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一个一辈子我都切齿痛恨的人!是他引我走向深渊 的。这个坏蛋对秦晓姝的美垂涎三尺,他求过你为他做媒,但失败了,他以为秦晓 姝不喜欢他是因为有了你。他曾经找到我,打主意怂恿我,乘我妒忌秦晓姝痛苦得 失去理智之机,煽动我,暗示我对你采取卑鄙手段,企求生米煮成熟饭。我当时分 明知道那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但我爱你爱得什么也不顾,我再也忍受不了秦晓姝 跟你的来往。于是我迷信了他的邪说,在那天夜里冒犯了你,但结果并不象林正云 说的那样,也不象我想象的那样,原来你是有未婚妻的人!我遭受了非常沉重的打 击,遭受着耻辱的煎熬。我回家探亲,实际是在寻找归宿,永远离开你,离开这个 不属于我的世界。在这期间,我死过好多次,但总没有死下去。不知怎么的,你的 形象在我心中太强烈了,尽管你是痛恨我的,鄙视我的,但我仍然觉得你非常神圣, 没法将你从我心中赶走,这是命中注定的。后来我想,虽然在现实中得不到你,但 可以在内心深处开辟永远爱你的广阔天地。我决定退出舞台,默默做个老女人。但 是林正云并没有甘心,他见秦晓姝受伤很重,就放弃了对她的纠缠,把目标转向了 你的表妹李金霞。这说明他这个人并不是真心爱一个人,而只是爱一个人的外表。 李金霞听到这里,转眼看着她的丈夫林正云,林正云在她那愤怒和憎恨的眼光 逼视下,低下头。李金玉接着念道: 就在秦晓姝跟柯石磊结婚那天晚上,林正云又钻到我的寝室来,重新煽动我想 得到你的欲念,给我灌输了许多至今我都感到非常可怕的思想,这些思想尽管后来 都在现实中得到体现了,但这些思想应该归属于犯罪一类的理论教唆。在你到农村 巡回医疗回来那天下午,我在手术部,当时我发现一直被我妒忌的秦晓姝兴冲冲到 手术部来,显然她也听说你回来了。她的出现,往往是我的退出。她等你的时候, 我没有走远,因为我要执行林正云赋予我的那个使命,监视你跟秦晓姝的行动。后 来我听到你跟秦晓姝在手术部里的谈话,我在紧张和慌乱中把听到的一句所谓暧昧 关系的话带着跑下楼,在门口刚好碰到林正云,不顾一切地告诉他。我以为这没有 什么,也没有想到他拿到这句话有什么用。他把我指使走后,慌忙朝电话室奔去, 我觉得要出事,心里很怕,不由得跟踪而去。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命令张明亮带领 群专队火速赶到手术部抓人。我简直吓坏了。等他出来,我拉住他把自己听得不确 切和没有看见你跟秦晓姝在手术部究竟干什么的事情向他解释了一番,叫他别那样 做,但他不听我半句劝阻。这个坏蛋啊,这个可恶的坏蛋!我心急如焚,简直不知 道该如何才好。当我在楼梯旁听到你的叫冤声,我就明白自己又干了一件多么愚蠢 多么恶毒的事。惩罚我吧,我的上帝!这就是我对你犯下的第二个罪。 林正云终于成功了,我也终于得到你了,但我所得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幸福,而 是赎罪的对象。我觉得太对不起你了,打算做你脚下的奴隶,为你终身卖苦力,以 此来赎清对你欠下的罪债,但实际生活却让我看到,我的赎罪并没有给你带来欢乐, 我感到很伤心,很后悔,越是活下去,心头越难受。我经常苦思冥想,打算向你坦 白,但总是没有勇气,我想就这样默默地偷度一生,让痛苦和悔恨慢慢将我窒息。 我麻木了,我以为就这样麻木地向衰老和死亡走去了,但秦晓姝的死和柯石磊 的死震撼了我麻木的良心,使我清醒自己应该怎样做了。秦晓姝的死,我至少应该 负一半的责任,另一半应该由林正云承担,我跟他都应该在良心和道德的法庭上受 到审判。我没有胆量在你面前受审,只好写下这份材料,让它代我向你坦白交待。 另外,我还寄给政府有关部门一份,那是为了惩罚十恶不赦的林正云,象这种靠整 人害人爬上领导地位的人,应该把他们永远清除出去。 最后,请告诉李金霞,她上当受骗了,她应该是你的,我愧于继续留在你身边, 让李金霞回到你的怀抱吧。我要走向遥远的地方,永远消失在你的视线里,那里也 许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要把你教给我的知识发挥在偏远的山区,为那些受着疾 病折磨的贫苦农民治病,用这个来洗刷我的灵魂和寄托我对你的敬爱。 请原谅我,我的老师,永别了!希望每每在痛恨我的时候,想到我是爱你的。 你的罪人:薛玉兰 1979年4月9日 李金霞听完信,垂下头。这个以往高昂的头,今天变得异常的沉重。当她抬眼 盯着林正云时,目光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客人们也都象从梦中苏醒,低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乱流冲击着整个客厅。圆桌 上的美味佳肴已经变冷,在众人的眼睛里好象成了粪土,谁都没食欲去品尝。 林正云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罪恶了,两个人的死和一个人的远走,使他惊魂未 定,再加薛玉兰一封信将他掩盖了十多年的他俩狼狈为奸的罪恶通通地捅了出来, 他那久经世面的应付自若的气概便被彻底摧毁了。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客厅里任何 一个人。他感觉到李金霞的愤怒目光在说话,说话时牙齿咬得刺耳。他的家庭,他 的名誉,他的社会地位,他的向上攀登的道路,他的整个的人生,都将从此化为灰 烬。他颤栗着,恐惧着。可他林正云什么时候又退缩过呢?他不能,他得扭转局面, 于是他集中了生平最后的力量,猛然向邹伯林扑去,想在一刹那将这个他无比仇恨 和妒忌的人置于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死去。没想到邹伯林对他的举动早有 防备,就在他猛扑的时候,邹伯林那高高的身体占了优势,还没等到他的手抓到脖 子,邹伯林左臂一挡,右手一拳将他击倒在地。这猛烈的一拳击在什么地方,林正 云并不清楚,他只觉得周身筋骨都在溃散,散落在冰凉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