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花 西边的太阳臊红臊红的。张老头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竹凳上,对着院外的一根 电线杆子和太阳一起发呆。心里窝着一股气。这股子气憋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了,怎么理都理不顺。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空荡荡的,有些心慌。别扭。可又 说不清到底别扭在哪儿。 “呦,又跟谁怄上了?我说您老还是放宽心吧,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邻 居李盈桂的老婆笑着走进来。 “没啥,就是闷得慌。” “闷?嗨,您咋不去唱那卡拉我开呢?哈哈,要我儿子给我买一台那玩意儿, 呵呵呵呵,我可就笑不动喽。” “是来借那烤头发的玩意儿的吧,山子他妈在里头。” “喔呦,哈哈,那就不客气了。哎,你们家山子……” 山子也真是的,他妈都一把年纪的老太婆了,还送她这么个东西。张老头心里 嘀咕着站起来,挪开凳子让李盈桂的老婆进去。 “哎?你这领勃上别的是什么呀?” 张头看见她衣领上别着一朵嫩红的小山花。 花瓣小巧,煞是可爱。 “喔呦,这个呀,哈哈,那是我儿子放学回来路上采的。说是硬要我别上,看 上去年轻。我说呀,要年轻那,还得上你们家来电几个卷儿,哈哈。” “还是你们家小石儿好啊。”张头自个儿闷闷地说。 “瞧这话您说的,要是将来我家石儿有山子一半出息,我也就算没白忙乎这半 辈子。” “哼哼。” 等她进去了,张头坐下摸了一把皱巴拉几的脸继续发呆。是啊,我儿子出息啊。 四十头上得了这个儿子,卖了二十多年的辣子,拉扯到高我俩脑袋,上了城里的大 学,现在在城里大公司上班,出息啊。每星期都回来住一天,还给家里钱,还把这 房子装修了。全村上下没有不羡慕我们家的。你这老头子,还不知足吗?怎么还就 这么别扭呢,你到底想咋的?按说,更年期也过了呀…… “呦,还闷着那。快进去吧,大姐叫您那。我先走了哦,山子要回来了吧,代 我问个好。谢谢啦。” 恩,这小花好看。明儿我也去瞧瞧摘一朵。 张嫂子叫张头进去洗澡。儿子要回来了,得捣持干净。张头已经能很熟练的运 用儿子送的浴霸了。恩,热乎乎的,洗得是舒服。咋心里还是凉凉的呢?哎你到底 想咋的?不知足的老东西! 洗完澡出来,听见厨房里霹雳啪啦响成一片。他走进厨房,想看看老伴儿在烧 什么菜。 “炒什么呢?唉呦!” 张老头的额角又撞在了脱排油烟机上。“装这讨嫌的东 西干啥的!” 张嫂笑着说:“怎么就撞不乖的。快别在这儿了,看电视去吧。” “多烧几个菜。” “还用你说?” “再多烧几个!” 张头希望多烧几个菜,这样吃饭的时间可以延长一些。山子读起书来像个呆蛮 子,一回家就钻在房里学习。从山子读高中起,就只有每顿晚饭的时候是一家团圆 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和儿子说上几句话。可是他又常常不知道说什么。 功课的事他不懂,生活上的事问多了又怕儿子嫌烦,和他说卖辣子的事吧又觉得要 耽误了孩子。所以常常连吃饭的时候都是大眼瞪小嘴的。但不管怎么说能天天看着 自己的孩子就很满足了。山子考进了大学,只能每个月回来一次喽。但每次回来, 说不上几句话他又钻到房间里去了。现在儿子工作了,有钱了,可还是保持着这样 的传统。 想着想着,张头走到了山子房间门口。他推开门,进去。到处是书。不大的写 字台上横着几个白箱子。电脑——这个他很认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俩口子怎样勒 紧了裤腰带买来了他,就像农民不会忘记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他也不会忘记山子 拥有它的喜悦,就像红卫兵不会忘记毛主席的笑脸。可是张头又妒忌它。他觉得电 脑在和他抢儿子。不,整间房间都在和他抢儿子。张头心里头的那股子气突然在他 身体里东冲西撞起来。凭什么我儿子每次回来和我照个面就来和你们耗着?凭什么 他看到你们就乐呵呵的看到我就土着个脸?是你们养的他还是我养的他?是你们…… 阿?他是我的儿子! 也许不该让他读这么多书。留在身边种地背辣椒,帮我算账。那就没有乡邻们 的羡慕,没有新房子,没有大电视,没有空调、电脑、排油机——哼,累赘东西。 我就有我儿子。要那样儿,山子这会子兴许已经和王二的闺女结婚了。他俩从小一 块儿。唉,可惜了一个好媳妇儿……哎!说不定她还没有人家,得赶紧去打听打听。 那闺女好啊,能干。就是瘦了些……应该没问题,李盈桂的老婆也很瘦嘛,照样能 生儿子。唉,她那朵小花真好看。 “山子他爹,人呢?快来呀,山子回来啦!” “好好!来了来了!” 明个一早我就去瞧瞧摘一朵。 哎?我要那花儿干吗呢…… “儿子,多吃点儿。”张头夹了一只鸡腿到山子碗里,“在外头可没有这么多 新鲜的菜。可别老吃那快熟面,里面有防腐剂!” “恩。” “儿子,在外头是你自己做饭?” “恩。” “想不想有个人帮你做饭呢?还有洗洗衣服?” “保姆暂时还不想请。” “不是保姆,我是说那个……” “哦,对了,爹,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我决定考研。” “烤盐?” “就是继续读书,毕业了就是硕士了。我已经报了名了,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山子利索地从鱼肚子上刮下一整块肉吃。 张老头张着嘴,手拿筷子悬定在碗上,楞楞地眨了两下眼。好像过了几百年之 后,他突然很大声地说:“好啊,好啊!有学问总是好的,有前途,有出息!那要 读到啥年月?” “三年。” “哦。三年……北京……好啊,有前途啊,出息啊——”三年,唉,我估计王 二的闺女可等不了了。 张老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他已经决定吃完饭就到田边去看看,摘一朵那样可 爱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