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爱 “其实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神秘的事,都是人自己在吓自己,都是心理和感 情在做祟。见到仙鹤就想到神仙,看到耗子就想打。看见人家漂亮一点吧,就妒忌, 说人家是狐狸精。” “也对。不过我可没说过你是狐狸精呵。” “喂,你怎么这样!”她瞪大了眼睛,转而又笑了,“你这人……就算想夸我 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脚的。” “谁夸你了。”我笑着。我喜欢她这一点:聪明伶俐,和她说话一点也不会累。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不知想起什么,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只是微笑 着静静拨着燃尽的灰烬。火光映衬下,一个温柔的剪影与稍远处模糊的背景淡淡的 溶入黑暗之中。 我想起顾城的诗句: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总想从干燥的灰烬中走出‖总想 在湿草地上凉一凉脚‖去摸摸总触不到的黑暗。是的,是的,我总在寻找一个已经 不存在的希望。这是事实,可我没办法停下来,就好象一辆失去控制的卡车。 欣如温柔的笑着。我喜欢她的笑脸,喜欢她柔软的长发,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 我知道这张无数次魂牵梦萦女孩子的笑脸,本应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无论我多么 喜欢欣如,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甚至连我们的初遇,都是如此。难道我一直 在寻找一个能代替她在我心中位置的人?欣如会不会是最好的人选? 火光浮动中闪烁着一张灿烂的笑脸。 “你不认识我吗?”女孩子古怪的笑。 “认识,当然认识。不过就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头一歪,天真的问。 “不为什么,交个朋友嘛。” 火光一盛,我的头自然向后闪了一闪,女孩消失了,只剩下黑黑的夜和仍在我 手中熊熊燃烧要添入那一片烈焰中的枯枝。我急忙扔掉枯枝。手指头烫的难受,吹 了口气,送到鼻子旁闻了闻,一股烤焦的味道。 欣如已经跑去迎接嘻嘻哈哈回来的小珂、剑平他们。我也站了起来。 “怎么样?” “哎,这地瓜苞米可真大。看样子今年收成不错。”剑平说。 “农民伯伯一年的成果,就这样让你们给糟蹋了。” “有能耐你别吃呀!”小珂一听,眼瞟了过来,“我看你今晚要吃的……,哼!” “当然要吃。这农民伯伯辛辛苦苦一年的成果与其让你们糟蹋了,还不如让我 吃了呢。”我笑着从欣如手里接过几个苞米,“是不是?” 欣如微微一笑,说:“你少贫了。” 火光熊熊,映着这几张年轻的脸。 这里有罗陀斯,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在这里跳跃吧。 欢笑跳跃着,洋溢着,在这夜里尽情激荡着青春。 这是剑平的提议。大家认识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就算是缘份,趁工作不忙,请 假出去旅行疯狂几天。于是有了这次外出,这次野营。费用吗?平摊。本来是要几 位男士出钱的,可欣如、小珂她两不干,最后几位女士也都平摊了。现在除了野营 的我们四个,还有几位在宾馆、山顶,反正人人都有节目。 我给小珂盖好毯子,又给欣如加了件衣服。夜深了,也凉了下来,一天的热气 无影无踪。我坐在火堆旁折着树枝,火越来越旺。静夜里,枯枝燃烧噼哩啪啦和我 折枯枝的啪、啪声传得很远很远。 又一年夏天了,我神思恍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所有的美好回忆几乎都集中 在夏天。初识欣如,初识灵叶,还有初识……梦儿。 *** 那年夏天的所有记忆都清晰可见,但如此清晰的记忆常常使我产生莫名的恐惧: 真的有这些事吗?难道不是我为自己某个梦中情人所编织的一些幻想,或者,是一 个纯情的谎言? 记得暑假伊使,我就背个牛仔包去了姐姐家。姐姐不知道我来,因此没有接站。 我懒懒散散的走着。一切都快干成了粉未,路上一堆骡马新屙的屎蛋都会给人湿润 的感觉。 这座县城并不大,但很繁华。路旁随处可见小摊小贩,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 觉。在这大太阳下,人人懒的动弹,你若走到某个小摊前,不拿起东西,绝对没人 搭茬。 我跳过一堵破墙,来到一所学校的操场。操场很旷,也很荒凉。一对木头做成 的足球门饱经沧桑的站在太阳下。我看到一个身穿黄色短裤头扎马尾的女孩子正在 跑步。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就象是呆滞的画面平添一抹神韵,就象是干 渴的喉咙忽入一股清凉,那种感觉那种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脑海中对于她 其他一些细节全部忽略了。“我想我是喜欢上了她,确切点说是一见钟情。”多年 以后,我这样告诉欣如。当然,后来我确实爱上了她。可在当时,也许只是对她的 钦佩,或者对异性的一种模糊的情感,再或者是一种寻求浪漫、寻求朋友的心情, 除此恐怕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拿一位科学家的话来说,“…是荷尔蒙在作怪。” 而我对欣如的叙述则不免有些夸张,但作为男人,当你对另一个女孩子讲述自己的 爱情时,尤其这个女孩子还有可能喜欢你时,夸张在所难免。更何况,还有记忆的 断层重复以及错位。 我靠在球门旁,一只手插兜,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也注意到了我,但却装出 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偶尔瞄我一眼,每次都和我的目光相对。在离我远时,她毫 无顾忌的观察我,可一旦近了,却又故意忽视我的存在。 跑完步,她走向两座教学楼之间的通道,几次疑惑的回头看我,脚下一个踉跄, 几乎摔倒。她大概意识到有些失态,回过头直穿过去。我急忙追上去,“喂,等一 等。” 她向四周看一看,微笑着站住了。 “你认识我吗?”我跑到她跟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跑步的姿势好象不太好 看。 她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她漂亮的眼睛让我怦然心动。“不认识。” “呵……那就好。”我嘀咕一句。既然不认识,就是说可以少去许多尴尬,否 则把我的行为公诸于世,岂不是连上帝都要哭了--我没有指导好世人,呜呜,居 然有这样的斯文败类。要知道,在众人眼里,我可是一个最最腼腆最最害羞最最善 良的男孩子。 “什么?” “呵,呵,没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象个骗子,“是这样,我认识你。你大 约……”我琢磨了一个她一定早就忘了,但可能还有些印象的时间。“一个月前是 不是在晚上去过……那个,那个广场?”我想起刚才路上经过的那个如同大型宽阔 三岔口的平淡无奇的小广场。她若住在附近,这种地方一定经常走。鬼才想得起来, 自己天天经常要走的广场,一个月前是否去过呢。 她想了想,“那我和我同学常去。” “是呀,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吧,我考试没考好,出来散散心。后来呢, 就看到你和你同学了,你穿着红裙子,特别艳,是不是?”我顺嘴胡侃,心中想象 着她一袭红衫的样子,那应该象娇阳一样艳丽,象月光一样清凉吧。 当后来我完全能够用理智支配我自己的时候,我仍然对我当时所表现出的机智 和勇气吃惊不已。在我看来,十年后我的人生经验加上那么多年磨炼出的厚脸皮也 许才可以面不改色的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搭茬。虽然我当时不见得就表现的潇 洒到哪去。 “可我没有红裙子。” “呵?呵!是我记错了,你穿的是白裙子。你有白裙子吧?” 她的手一直玩着鬓角的散发,听了这句,“扑哧”一笑,“刚下火车吧。” “嗯,你不知道,今天车上人特多,我……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呵。”她睁大了眼睛。 我心下疑狐,早想好的话忘的一干二净。我感觉到自己声音的缥缈,自己说出 的话可能连自己都不相信。“其实……我,家就在附近……本来吧,我……”我想 我撒谎的功夫还是不到家,看着她的一脸神秘笑容,似乎在蓄意等候我的谎言,然 后在关键部位一针刺穿,就象是刺穿一个五彩的气球。我的手比划半天,心中一阵 发虚,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她只是微笑着,静静的等我说话,那笑容让我轻松。我想这就是我要寻求的感 觉了--从未有过的感受,一个强烈而又真实的爱。我再也不想骗她,我只想交出 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对她说:“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你不认识我吗?” 开玩笑,认识还用这么费劲吗?“认识,当然认识。不过就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头一歪,十分天真。 “不为什么,交个朋友嘛。” “你姓郑吧。” “你怎么知道?” 她抿嘴一笑,“你快回家吧,小心迷路。”说完,转身跑了。 “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又失去了追她的勇气。当我走出通道,拐过两个 花坛,再绕过一座小楼走出学校大门时,她已消失不见。门口横摆着六条路,她从 哪边走的? *** 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我的身体,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怎么坐着就睡着了?这样不行呵。”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呵……”我看到一张酷似梦儿的脸,是现实还是梦?我能抓住她吗?这许多 年来,我奔奔波波却一无所爱,悲伤如泪水一样涌出,揪心的痛突如其来。“梦儿, 不要走……”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要走……” 欣如愣了一下,轻轻抽出手扶起我,“好,我不走。来,我们去那边睡。”我 站起来,也清醒过来,泪水不知在何时流下。梦儿还是走了,还是走了!我双手捂 住眼睛,轻叹一口气,使劲揉了揉。手撤下,就看见欣如那双清澈的眼睛满是惊诧。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才对不起呵。” “没什么,睡觉吧。”欣如面无表情的走向自己的毯子。 我躺在她铺好的毯子上却毫无睡意,转过身,正看见静夜里她直直的盯着我。 夜来香的花香夹杂着她淡淡的体香,就象是一首抒情的小夜曲。 “真希望永远能这样。”我从不掩饰对她的好感。 她抿嘴一笑,半晌,“那个梦儿,是你的女朋友吧?” “就算是吧,我也不知道。” “可以……讲给我听吗?”她犹豫着,试探性的问我。 “行!”我肯定的回答。我想我需要一个渲泻的出口,我已经厌恶了独守这个 秘密,我要把它讲出来,然后忘记。也许这样,我才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事情发生在高二那年暑假。十年了,我记忆犹新。” *** 我东拐西拐,找到了姐姐家。那是一片洁净的小区。花坛里盛开着红色紫色各 色的花朵,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花香。姐姐住在三楼,两室一厅。 我敲了半天门,没有反应。背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找谁呀?” 我悚然回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约三十七八岁,打扮得很普通,慈眉善目的, 属于百分之百受国土文化熏陶的那种工人家庭。“我来找我姐。” “你是小英的弟弟吧?她和立超都出差了。”立超是我姐夫。我听了,心一凉。 “来,屋坐吧。你姐猜到你要来,把钥匙放这了。” “妈,谁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英姐的弟弟。来,坐。”她后一句是和我说的。 “谢谢。”我拘谨的坐到沙发上。 一个穿着黄色短裤的女孩子拿着影集跑出来,看到我抿嘴一笑,“怎么这么慢?” *** “还是那个女孩子吧?” “对。” “是那个梦儿?” “对。其实她是我姐的好朋友,早就认识我,只是我没见过她而已。” “你还当你们很有缘份呢!”欣如瞅也不瞅我。 *** “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吃点柿子吧。”那女人去冰箱里取柿子。女孩子拿 着影集走到她跟前,“妈,你看照片里的和他,他是不是有点傻兮兮的。”女孩子 一指我。“这丫头…”母亲作势要打,又看了看我。我左顾右盼,假装什么也没听 到。 女孩子笑嘻嘻的坐到我旁边,“我叫云梦。” “呵,好名字。啧啧,空前绝后,绝后空前。”我接过她母亲递过来的柿子, “谢谢。”咬了一口,“哎,叫什么来着?” 我们很快混熟了。梦儿刁钻的可爱,常搞恶作剧,虽然很有分寸。她有姐姐家 的钥匙,常常在早上偷偷进来,看我还在睡觉,就用手捏住我的鼻子。在体育馆打 乒乓球时,她专打边边角角,或者打那些让你使不出劲的球。有时我们玩电子游戏, 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她每次总要一连赢三次才肯罢休。 我住在姐姐家,天天和梦儿出去玩。我们总是斗嘴,但最后哈哈大笑了事。斗 嘴的起因很简单,常常是最普通的小事,或者我们自己看到的某些事,吵得几句, 就开始针锋相对。 一次,听舞曲。她穿上高跟鞋,白衫碎黄花的白色长裙,挽了个髻。我一看就 夸她,“这么长劲,也知道规规矩矩的了。” “什么?我以前不规矩吗?” “呵,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漂亮,漂亮多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本小姐是谁。”她一挺胸,极骄傲的样子。 “你?不认识。哎,你说也怪,这大葱吧,本来挺水灵的,怎么拌点酱油就不 是好味了呢?” 她眼睛一斜我,“我怎么闻着股大蒜味?” “我可没吃,别瞅我。” “我瞅你就象大蒜!” “喂,你那次……”梦儿冲我一努嘴,“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哪次?”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想到她会算老帐。 “还有哪次?不认识我,居然和我说话。骗我!谎还撒的挺遛。”她一脸严肃, 象老师一样。 “不是……” “什么不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你是不是见到女孩子就和人家搭茬呀?” 她一下打断我,然后上纲上线。 “那天你先看我的。”我急忙反驳,深怕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她批倒驳倒再 踏上一万只脚,一百年也翻不了身。 “我看你是因为我认识你。你呢?” “我还不是因为你看我嘛。” “那不对呀。噢,我看你,你就过来和我说话,我是女的。” “其实……”我看着她的嘴唇纷飞着,胸中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爱意,“那天 看到你,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梦儿小声嘟呐着,“屁。”却又忍不住偷偷看我, “真的,当时我有一种想要认识你的冲动,”我觉得我的脸被一种神圣的光芒包围 着,那种初识的感觉又再次笼罩全身。“我觉得如果不认识你,就会后悔一辈子。 幸好我真的认识了你。” 看得出梦儿有些感动,她看着我的眼睛,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低下头,俄顷一脚踩到我脚背上。 “噢!”我抱着脚跳起来。 “那也不许你以后和别的女孩子那样说话。”她狠叼叼的说。 梦儿喜欢荡秋千,一荡老高,长裙飘飘,黑发逸逸扬扬。看着她,就象看着一 只翩翩的蝴蝶。我清晰的记得那个小区的游乐场里有五个秋千。树木郁郁葱葱,不 时有几个小孩抓蚂蚱螳螂玩。有一对恋人天天黄昏时坐在那的长椅上直到深夜。 天蓝净胜水。 *** 回到都市里,也恢复了以前的安宁。这次旅行就象是场梦一样,没有留下丝毫 痕迹,唯一的影响就是促进了珂儿和剑平的关系。欣如还是象以前一样,对我不冷 不热的。倒是我自从和欣如说了一些梦儿的事以后,觉得和她的感情又近了许多, 闲着没事,总想找她说说话。 欣如在酒店工作,我以记者的身份还达不到天天消费酒店的程度,去了干坐又 不好意思,只好电话里约她。她倒是逢约必至,可三言两语就谈到梦儿身上,每次 总缠着我讲一小段,偏偏我这人极心软,见不得软泡,于是断断续续的都说了。 *** 我们一起去郊外玩。一望无际碧绿的草原上,一个小小的泡子,映着蓝天和水 边的倒影,如一面大镜。 “喂,给我听听。”梦儿的单放机拿在我手里。 “等一等,别着急。我先听会儿。” “拿来喽。”梦儿趁我闭着眼睛陶醉的时候,拔掉耳机抢走了单放机。我大气, 追上去一把抱住她。她没反抗,看我一眼,脸上一红,闭上了眼睛。她的皮肤白皙 净腻,没画眉没描唇,可眉毛细长,嘴唇红嫩湿润如一枚红果。我心中一荡,低下 头吻她。她忽又睁开眼睛,嗔道:“把眼睛闭上,没礼貌。” 我依言闭上眼睛。 我忘不了那片草原,如同忘不了我自己一样。泡子旁有三棵老杨树,树下是一 个小土房。土房里没有人住,破破烂烂的。我和梦儿收拾了房子,在门上刻上我们 俩的名字。我们有时自己做饭做菜。其实我们在泡子边平滑的泥土地上曾经试图永 恒的留下我们的名字,但没有成功。 自然,我们的一切都瞒着她母亲,不过我相信她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嘱咐 梦儿:“青呵,你还小,什么也不懂。不是妈不高兴,有什么事考上了大学再做也 不迟。”梦儿其实叫绮青,只是她不喜欢那个名字。她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梦儿,那 天见我时是第一次用。她说,这个名字只给我一个人。她的母亲对我倒不冷淡,只 是有时客气的显得有些做作。 *** “这么浪漫吗?” “……” “我怎么觉得有点象你在编故事呢?” 我叹一口气,端着酒杯,恨恨的盯着她。 她笑吟吟的望着我,“对不住,对不住呵,我不该这么说的。你接着讲,哎, 你接着讲。”她拿起酒瓶,等我放下酒杯,又给我倒了一杯。 酒店里悠悠扬扬响起了那首经典的曲子“Yesterday Once More”,一对对男女 步入舞池。我痴痴的理清那些不知擦拭了多少次的记忆,如一个臾臾独行的天涯浪 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欣赏他那满是风尘的行囊的知音。晶莹剔透的液体缓缓流下,我 的记忆也随之倾泻而出。 “也许,事情发生在那个晚上……” *** 那时距开学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似乎从那时起,梦儿变了。 那一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天没见到她,也没找到她。后来,晚上, 她回来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言语。我猜她哭了。我始终没弄清楚她 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碰到了什么人。那一天她极为敏感,始终不愿提起。那天是八 月十四号,我忘不了。 *** “第二天就是你生日?” “对,梦儿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的。” “什么惊喜?”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忽然发觉自己神经弱的可怜。所 有的回忆纷至沓来,却又在转瞬间消亡,就象冬天里的小雪,在空中旋舞着,可没 到落地,已经化得无影无踪。那是一个晶莹的世界,也是一个永远不存在的世界。 我想起梦儿的笑脸,“我叫云梦。”笑嘻嘻的。那张脸是如此的近,如此清晰,以 至于我觉得我甚至能数清她有几根睫毛。 欣如看我呆在那里,咬了咬下唇,酒杯一放,拎包就要走,见我没有反应,想 了一想,又坐好了,推了推我说,“继续呀。” “噢。”我迟钝的反应着。 *** 八月十五日,我们玩了一天。那天,梦儿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不跟我吵嘴, 我说什么她都说可以。本来是我逗她玩的,可现在成了她哄我。那天她刻意打扮了 自己,说是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什么,要为我漂亮一次。她穿了一袭粉红色的华衫, 白纹密褶边,红色水晶鞋。她还变了发型,盘起头发挽了个髻,弄了个红色蝴蝶型 的发夹夹上。她还让我也做个型。我们照了三卷胶卷,跳了七场舞。她跳舞时长裙 荡漾,显得弱不禁风。那天我们就象一对真正的情侣。那天我再次吻了她。那天她 喝醉了。那天她哭了。那天——她老对我说对不起! 此后她对我日益冷淡,不肯和我一起出去,总躲开我。开始她还推托懒得动弹、 头痛或者有病,后来干脆说,不想去。她变了,彻头彻尾的变了一个人。 我不动声色的放任她,对她的谎言从不点破,如同手拿剧本在看一场糟糕的戏, 而戏的主角--就是梦儿。我看到她和另一个男孩去野浴,可她说她上了一个补习 班。我在电影院看到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打情骂俏,后来她看到了我,变得默不 作声。我恍若未见,强作笑颜,与她和他擦肩而过。强光之下我看到坐在座位上的 她总是向后回头,我没让她看到我。那天电影演的什么,我不知道。我极力寻找那 黑暗中的某一个熟悉的背影,我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的落泪。回到家,我们 谁也没提电影院的事。她回避我的目光,而我则用大笑来掩饰内心的酸楚。她母亲 似乎看出了什么,有意无意的避免冷场,却又不使我们难堪。 我试图挽回我们的关系。我没有权利责问她,也不想厚着脸皮死缠烂打。我只 是在尽我的义务,因为爱!我要尽我爱她的义务。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 热度,但我希望至少我们还是好朋友。我没有成功。 ***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会变化这么大吗?” “我当然想过,可我不敢深想。我不敢想像一个人究竟受到了什么伤害,才会 变得这么多。” “你不敢去想梦儿所受到的伤害,恐怕是因为你怕,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 什么吧?” “也许是吧。”我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酒精的作用表现出来,两个太阳穴 隐隐作痛。我轻揉了揉。 *** 她开始厌恶我的话,尖刻的讽刺我。我痛苦万分,写信给她。我说,我不想和 你吵,所以才写信。我还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无法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下 定义。但我知道,我喜欢你,象初识你的目的一样,我希望永生永世都和你成为好 朋友,可以吗?那是我们之间的感情第一次明确的表白。而以前,大家谁也没有认 真的理清那段感情,只是让它纠缠着。其实,我知道我是爱她的,可是我已经没有 勇气去讲。我怕我讲出来以后,爱得越深,伤得就越深。 看得出,她感动了。收到信的第二天,我们玩了一上午,痛快淋漓。我们小心 翼翼的避开了敏感地带。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在她以一种轻盈的身姿去扑蝴 蝶的时候。那种熟悉的美丽呵,象凛冽的刀锋一样深深的刻在心上。我有一种强烈 的预感。我知道,我将永远失去这个美丽的身影。永远,永远。下午,她给了我一 封回信。她说她很感激。她说她有很多缺点,不值得我喜欢。她说她一直把我当成 大哥哥看待。她希望我不会忘了她这个妹妹。我又恨又怒,反反复复在心中只喊着 四个字:她在撒谎!她在撒谎!! *** 树荫下,几十个人围成了个场子。一个穿黄色短褂的汉子操着山东口音正在叫 卖。挤在最前面的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哎,看--多有意思!”男孩手一指。场子里一只脖子上拴着铁链身上穿着 红色小褂的脏兮兮的猴子正在翻跟斗。 “有意思什么呀。你也不看看那猴子多可怜。”那女孩一撇嘴,又数落起男孩 来,“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呵……” 男孩本想博女孩一笑,反遭训斥,大怒,截断她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没说过我高尚,我也不觉得我很卑鄙。” “你一点怜惜心也没有,瞅别人有灾你就高兴了?!” 男孩子怒极反笑,说:“是吗?我觉得你以前比我还甚呢。” “……我愿意!”女孩子气冲冲挤出人群。男孩子随后跟出,一把拽住她的胳 膊。 “算了,梦儿,我不想和你吵。” “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吵吗?” “……” 女孩子一甩胳膊,转身走了。男孩子百无聊赖的在街上闲逛。 女孩子和男孩子也不说话,默默的走着。街上已有了凉爽的迹象。卖水果的反 比盛夏时更多了。 “吃雪糕吗?”男孩子问。 “不吃。” “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别跟我说话了,烦!” *** 我把回家的日期定在开学的头一天。说实话,我感到累了,可我还想多看几眼 梦儿。还有三天回家时,我决定和她摊牌。我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穿上了那天的 牛仔裤,拿上那个包去找她。她和往常一样一味推托。“我今天还有事,没时间。” 我盯着她,如同欣赏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你放心,最,后,一,次。”我 一字字吐出,她面无表情。 “我在操场等你。”我扔下话就走。不管她的反应如何,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我对奇迹的出现不抱任何希望,只求自己尽了心意。 她犹豫半晌,磨磨蹭蹭的跟在我后面。 我站在足球门旁,异常平静地看着她,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我的心层层设防, 坚逾钢铁。 “你以为我们还会象以前一样吗?” “不可能,人总是在变的。” “你知不知道你变了许多?你以前不这样的。” “谁说的?其实我以前就这样,只不过你没注意到。” 我一时语噎,气得笑了。她不讲实话,她在逃避,她不肯坦诚布公地和我谈一 谈。我本来打算告诉她,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一张牌,可我忽然不想打了。 “你为什么总要变得和过去一样呢?你应该向前看。” 我摇摇头说:“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 一时我们都有些伤感。 俄顷,她抬起头问我:“你找我出来就是说这些吗?” “是,我还想说声‘谢谢你!’。无论你怎样对我,至少我觉得--和你在一 起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谢谢你,诚心诚意的。” “其实我也应该谢谢你的。” 我转过身,感到自己七零八落,如同被人大卸了八块一样。 “你能和我,说句实话吗?” “我没有说谎。” “那好,再见。”我大踏步的迈出去。暮色苍茫中又剩我一人独行,耳畔偶尔 传来车声和鸟叫声。紫丁香的花香和饭菜香在空气中混杂着,飘散着。一个如童话 般演绎的梦境就这样破碎。 花开始凋了。 三天,整整三天,我没出门,谁敲门也不理。我把姐姐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我 把在这里照的照片都烧了,包括我的和她的。我不能抹杀记忆,但能消除历史的痕 迹。影集合上,蓦的又甩出一张照片。她拿着网球拍,穿着黄色短裤,笑吟吟的望 着我。我心一颤,将照片放进了背包里。 我挤在火车站的人流里等待检票。 梦儿疯狂的骑着自行车冲过十字路口。一辆卡车猛刹住车,司机探出头大骂: “他妈的,找死呵!” 我坐在火车上,打开了窗户,看了一眼这座在我的青春里刻上深深烙印的小城。 我就要把有关它的记忆全部放入箱底,任凭岁月积满尘土,再也不动。小城的蓝天 白云欢声笑语与往日一般无二,而我,却长大了。 站台上的人几乎散光了。上车的上车,出站台的出站台,只剩下几位送人的依 旧依依不舍。 梦儿冲进车站,猛一刹车,停住,把车一扔,就往站里跑。站口的检票员一把 没拽住,在后面直喊:“别跑了,车马上开了!不赶趟了!” 梦儿到了站台上大喊:“郑--岷!!”,泪流满面。 她一进来,我就看到了她。眼泪涮的流下来。她还是初识那天的打扮:这才是 我的梦儿,这才是我的梦儿!“梦儿!”我大喊。 她听到声音,看到我,跑过来。 车开始开了。 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车越开越快。 我大急。我远远的看到她跪在地上。我不停的喊她的名字。我也知道她在喊, 但我听不清了。全车厢的人都在看我,而我,半截身子探在车外,我只想多看一眼 梦儿。 赶过来的检票员愣在那。他看到一个穿着黄色短裤头扎马尾的女孩子跪在地上, 大声喊:“岷哥哥,我对不起你,你不要走,不要走呵!”反反复复,泪流满面。 后来他发现那女孩子跪着的地方,黄色的沙灰色的石头都被血染得暗红暗红的。 第二年夏天,那开了朵异常娇嫩的黄色的小花。 我再也没有收到梦儿的信,没得到关于梦儿的任何消息。回家后,我大病了一 场,休了一年的病假,错过了据说考题很容易的那年高考。 那年冬天,还有两件事使我记忆犹新。一件是我们那个地区发生的火车与汽车 相撞的恶性交通事故,据说汽车上的一男一女和司机全部当场死亡;一件是姐姐所 在的那个县城挖出了一个流氓团伙,一名教师三名学生。 我一生中的几个重大决定都是在那年冬天做出的。 我想我之所以选择记者这门行业,与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大有关系。因为躺着, 所以只能搞文学,只能胡思乱想;因为躺的时间长,所以想四处跑跑,把失去的补 回来;因为奇闻怪事看多了,总觉得不过瘾,所以有必要自己去参预:听别人讲总 没自己去看有意思。 *** “完了?” “完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你就没再见过她?” “没有。” “你肯定去找过她。” “那到是。不过要是找到了,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讲了。” “噢!”欣如似乎恍然大悟,继而摇头,“多浪漫呀,多凄婉呀!--她长得 漂亮吧。” “那当然,我什么眼光。”我讲完之后,轻松了许多。 “怪不得,要不你能……”欣如拉长了声调。 “哎,别这么说呀。好象就因为她漂亮我才那什么的,我有那么色吗?” “差不多咧。” “虽然美丽是我喜欢她的其中一点,但不代表全部。再说,其实你和她差不多 漂亮的,各有千秋。”我想起不知哪位先哲说过,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 女人漂亮,急忙补救。 “是吗?”她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看着我,“我长得象她吧?” “象。”我讲完之后觉得回答得有点别扭,又解释说:“其实话应该这么说, ‘她长得--象你。’” “你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欣如呷了一小口酒说:“假如不是我长 得象她,那就是我使你勾起了对她的回忆。我说得没错吧--为这,你也至于说谎。” “好,就算是你长得象她,这行了吧。”我想起古龙先生的话,聪明的男人绝 不和女人斗嘴。至理名言。 “你犯得着不好意思吗?”她温柔的问。 我含在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呛得一个劲咳嗽,含含混混的问:“我怎么不好 意思了?” “你看看自己的脸,以为能有多厚,这会又不好意思了,当初你怎么好意思做 来着?” “我做什么了,我?” “你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欣如挎着包气冲冲的走出去。 “欣如!”我站起来,没拦住她。 酒店的侍者误会我要吃白食,彬彬有礼的拦住我的去路,“先生,算帐吗?” “算什么帐?”我忿忿不平的说,“再来瓶酒。” 好几天没见到欣如,打电话她不接,找她她不见,我工作之余百无聊赖。 这天回到报社,同事们一个个笑脸相迎。 “哟,回来啦。” “哎。” “你可回来了。” “哎。呵?这都怎么了,这是?” 过了一会,小韩偷偷摸摸的到我桌旁来,“哎,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 “谁呀?” “不知道,她没说。她让你晚上六点在富豪酒店门口等她。” “噢。”我答应着,抬起头,才发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看我。这也难怪,一 屋老少三个年青的,我最大,可却唯一没有对象。我低下头,细想打电话的人,可 能性最大的就是欣如。 小韩一捅我,“挺保密的。还没听说过呢,已经发展到上酒店了。” “噢,你们……”我恍然大悟。这都什么事呀,“人家是在酒店上班。” 富豪酒店门口。 我靠着电线杆看着迎面过来的那个女人。 “意外吧?”小珂问。 “是有点。难得你约我一把,好象一般都是剑平享受这待遇来着。” “你少来。”小珂笑着。她有一张娃娃脸和甜甜的声音。她的笑声非常短促, “呵哈哈哈,呵哈哈哈”,使得每次我都觉得她是在哭,而且有些喘不上来气。我 不明白她如何对声音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而在我看来至少还应往下笑几个尾音的。 “我问你,你和如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应该让着点她的。” “我们没吵架。” “你算了吧,当我看不出来。我告诉你呀,再不追紧点,到手的东西也飞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最近有位款爷,追如姐追得这个紧。哎,也别说,人家又年轻又 漂亮又有钱,你有什么呀?我瞅如姐也挺喜欢他的。” “我既然什么都不如那家伙,你还来告诉我干什么呀?” 小珂定神看了看我,说:“你有爱情。” 我默不作声。 送小珂回家后,我又来到了酒店门口。 九点半,欣如和一位着西装的年轻人走出了酒店。 “我送你回去吧。”年轻人打了摩丝抹了头油,彬彬有礼。 “噢,不,不用了。小铁,我自己以回去。” “走吧,一起走。坐车多省事呀。”两人在一辆黑色奔驰前停住。 “不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我穿着风衣赶到跟前,“欣如。” 欣如看到我,头立刻甩了过去,“小铁,送我一程吧。”说着,打开车门,坐 了进去。 小铁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也上了车。 “欣如,你听我解释呀。”我趴在车窗上。欣如扭过头不瞅我。 我打开了车门,“欣如。” “没什么好说的。” “欣如,你听我……” “你把车门关上好不好?这是人家的车。”欣如仍就温柔的说。 “先生,谢谢你呵。请把车门关上。”小铁彬彬有礼的说。 “拷!有车了不起呵!”我“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可能是第一次听我说脏 话吧,欣如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我。 车发动了。 我望着远去的小车,恨的看天。星星寥寥无几,稀疏的象我的心情。我长出一 口气,迎着风,双手向后理了理乱发。 秋风快速的跑过,带着一丝悲凄一丝哀怨,卷起了满天落叶。我怀着几许落寞 的心情漫无目的的走着。起初我想的是如何向她解释,可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发现 我根本无须解释。她生气恐怕是因为她吃醋了。 “你吃醋了?”我在幻想中问她。 “你说什么?”她因为心事被点破而勃然大怒,“真是笑话。” “那你为什么生气?” “这个--你管不着。” 不对,不可能。她要这么回答不是就不生气了吗?再说,我这么问搞不好会激 怒她,吃不了兜 着走。我非得和她解释吗?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又发现了问题。 我究竟为什么要和她和好?我和她的相识以至成为朋友,全部是因为梦儿。我不知 道在喜欢她的成份中有多少是因为梦儿的存在。我不能给她任何承诺,我甚至不能 确定我是否爱她。也许我有一点爱她?那么,我还应不应该找她?这许许多多的问 题以及它们各自的答案断断续续反反覆覆的出现在我脑海之中,揉烂了想掰开了想 压扁了想碾碎了想搅拌得我的大脑一塌糊涂。 早上。起雾了,我走出宿舍楼。一切都在缥缈之中,包括我在内。街上的人流 开始膨胀起来,多美的一天!我告诉我自己:要珍惜现在呀!这一瞬间,我想到了 梦儿,也想到了欣如。我猛然领悟:我应该珍惜和欣如的这段感情,无论以后怎样 发展,顺其自然吧。我只要做到自己该做的,至少以后的日子里可以不必后悔。地 上的花瓣点点碎碎,淡若晨星。 晚上,我向小珂问了欣如下班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了她家楼下。 欣如站在一桌客人旁边,恍恍忽忽的出神。一共有七个客人,三男四女,都是 年青人,数他最有意思。点什么菜?都推让什么?这样吧,他拿过菜谱翻了一页。 小姐,你随便说个号码。随便吗?他点点头。……四。好。他随便翻了一页,点了 第四个菜。就这样,八个号码八个菜,他们吃完了那顿饭。小姐,跳个舞好吗?那 首曲子是什么来着?“千古一爱”,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后来,他就找到了我的地 址,在楼下等我。那天,是一轮新月。晚上花香很浓。究竟是被花香诱惑住了,还 是被他那忧郁的眼神诱惑住了呢?为什么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眼睛就这 样慢慢湿润。 欣如只让小铁送她到离家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因为前面是只属于她和他的。远 远的,她就看到了坐在老地方的他。 我迎上欣如,她站住了。她穿了一条带背带的浅绿色的裤子,白色绒衣,头发 披在脑后,洗去了脂粉,清纯的如一名大学生。这身打扮使我忆起了梦儿,原来想 好的话一扫而空。 我们静静的对视了片刻。那一刻,月淡风清。 “可以,谈谈吗?” “有什么好谈的。”她低下了头。 “随便走走怎么样?” 我们两人走上正街,穿过热闹的人群穿过喧嚣的世界。 “还生气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是不是应该说声对不起。” “那当然。”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呀?” 我扭过头看她,“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她抿嘴一笑。 我听到熟悉的舞曲声,看到一个天然的舞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跳什么的都有, 不过看热闹的比跳舞的人还要多。 “小姐,可以请你跳个舞吗?”我站住,一手背后,一手伸向欣如。 “跳舞?”她一愣。 “那里。”我指了指舞场,冲她一笑,拉着她的手跑过去。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欣如,梦儿的事不要讲出去,不要再让人知道了,好不好?” 欣如的脸色一下变了,“这才是你今天找我的目的吧。” 我不知道,我得承认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是不是有些事情想的多了,就会在潜意识里成为现实?是不是关于感情,我们 不应该想的太多而应跟着感觉走?是不是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认真?我想如果不用那 么认真,也许我可以和欣如过得很好,有个温馨的小家,或者生个孩子一类的。可 是爱情呢?爱情是什么? 我和欣如和好如初,非但如此,而且亲密的有点发腻。那年冬天过得很快,只 下了几场小雪。元旦我送了一个五只红玉镯穿在一起的串子给欣如。她非常兴奋, 而且突发奇想:要以未婚妻的身份去拜会我父母,被我苦苦劝住了。我想,在我没 有结婚之前,大可不必去惊动他们。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情侣,然而我们不是。我和欣如同样清楚这一点。我无数 次的问我自己,既然执着于梦儿,那为什么还要跋涉在另一条毫无目的的路上呢? 要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知道生和大义不可兼求。 欣如继续和小铁约会,我也没断了和别的女孩约会。小珂看不过眼,常常开导 我们:既然恋爱了,就要有个恋爱的样子。我的反应是约小珂去看电影,欣如的反 应是抱住小珂亲了一口。 春天里,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国家忙,我们记者也忙。我去了一趟南方,去了 两趟首都。 欣如有几首小诗发表在报刊上,于是被我们讹了一顿。 回家的路上,她忽然问我,“你爱我吗?” 我说:“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特别是你不理我的那几天,我觉得--可能, 还是有一点爱的。” “这样呵。” “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高兴呵。”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空旷无人的校园里摘了一朵带蓝色波浪纹的漂亮的花。 花呈粉红色,五瓣。我想把它送给梦儿,可却想到梦儿走了。我想到欣如。我骑着 车子转悠了半夜,可就是找不出记忆中的那片楼群。我去了酒店,酒店被封了。几 个公安人员正在忙碌。我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找到了小珂,可她却不认识我。我小心 翼翼的护着那朵花,希图找一个注意到我存在的人。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多瞧 我一眼,甚至我站在别人面前也没有人看我。悲痛在一瞬间溢满心灵,于是从睡梦 中惊醒,眼前是漆黑夜里黑影憧憧的墙。秒钟一个格一个格的跳动着,声声分明。 我在欣如的小屋里,空气干燥清新。窗口的风铃发出脆脆的声音。 我想到我曾经经历的某些事。我说:“无论多复杂的事情,用一个字或者两个 字可以很轻松的解释。” 欣如正在削苹果,“怎么解释?” “用一个字呢,就是‘神’。用两个字就是‘巧合’。这两种解释肯定有一种 会被人接受。”我看了看欣如,“你信神吗?” “不信。” “缘份呢?” “信。”欣如咬了一口苹果,说:“哎,就这个我特相信。你说吧,一对男女 某一天相遇相识,最后就能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你说不是缘份是什么?” “可你不觉得相信缘份也是一种迷信吗?” “你可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往大街上一站,保证跳出好几百人来跟你讲理。” “可你不觉得现在人们把原来用神仙来解释的事,都改成用缘份来解释了吗?” “那没办法,你总得信仰什么吧?一点信仰也没有的人,在这世上活不下去。 你看解放前,要么跟共产党,要么跟国民党,就算是无党派人士,那不也算民主人 士吗?” 我和刚认识的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女孩子去看电影,摸黑坐下,发现旁边坐的 是欣如和小铁。欣如依偎在小铁怀里,我恨的牙直痒痒。我想我不该刚认识欣如时, 就把她推入到和梦儿一起存在的那个过于浪漫过于纯情的世界,以至于我把对她动 手动脚的念头都当成犯罪来看待。 我想也许我可以不必这么固执,婚姻必竟不等于爱情。可是,人生不同于下棋, 一盘输了可以重来,如果我选择了欣如,会不会害了她?我爱的是她,还是梦儿的 影子?我不知道,我无法用游戏的态度来对待它。我想起王朔先生的话,恋爱不过 是在一筐桔子里挑选比较饱满比较中看的那一个。我想我是不是仍希冀找到多年以 前的那第一个桔子?也许我过于痴了,也许我该选择欣如?也许……我决定再等一 等,我想抹去梦儿的影子,至少让我有一种心的跃动的感觉,让我有一种强烈一点、 激烈一点的感觉--就象,初识梦儿。再等一等。 这天,剑平突然来找我。我走出报社大门,看到骑着摩托的他。 剑平告诉我一个消息:欣如答应了小铁的求婚。欣如让所有人瞒着我。 “这关我什么事?”我淡淡的回答。 剑平冷冷的瞪着我,说:“你活得很失败。你失败的原因就在于你不是继续追 求,而是不断的放弃。” “你懂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顷刻间就敲碎了我的心,我感觉到躯体的麻木, 我用指甲抠着手心,可不疼,一点也不疼。 “我真想不明白,欣如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 “我怎么了?我不比你强得多吗?呵,小珂会爱上你才真是奇怪。”我需要刺 激,我需要一点点疼痛的刺激。, “你说什么?”剑平下了摩托,一步步走向我,“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又怎么样?”我推了他一把,“怎么样?” “王八蛋!”剑平骂骂咧咧的冲上来,拳头落在我身上。疼痛一点点扩张开, 原来这个世界仍就存在。原来我是活着的。我还活着!! 我跪在地上,脸部肿青,鼻子也出了血,可我的神经依旧麻木。 剑平停下来,“你为什么不还手?” 我一点点站起来,擦了擦血,两手握着拳头挺起胸膛,对他喊:“来呀,再来 呀!” 剑平胆怯的退了几步,说:“你神经病呵。” “来呀,你来呀!” 剑平嘟喃一句,“神经病。”转头骑上他的摩托,想要走,又看看我,一口唾 沫吐在地上,“呸!亏我来告诉你,什么玩意!”说完,绝尘而去。 回屋途中,我算了一下时间。她订婚许久了,可还在和我约会。为什么没看到 她戴戒指?不是订婚了吗? 办公室的人惊讶的望着我,我冷漠的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没什么。” “身体不要紧吧?” “没事,什么事你说吧。” 主编让我写一篇有关有前科的独身女人的报告文学。我似乎答应了。我找了新 认识的那个叫小魏的,在公安局工作的女孩子,讲明了情况,让她帮忙。她答应给 我找十个人的资料。 下班后,我去了酒店。我看着出出进进道貌岸然的男男女女直到夜深。我看到 欣如和小铁出来。我从侧后跟上。我真真实实的看到欣如手上的戒指,我真真实实 的看到--欣如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钻闪着魅惑的光,象在嘲笑我一样。 他们上了车,车开了。欣如似乎感觉到什么,猛的转过头。我迅急的转身离去。 我弄了一瓶白酒在一家小店吃到打烊。我没有回宿舍,在街上闲逛。我在一座 桥的两端各吐了一次。我在一个空旷的广场大喊。我真切的感到我自己的存在,而 整个世界则虚无缥缈。 天亮以后,看到晨起锻炼精神焕发的老人,看到那一个个洋溢着欢笑的孩子。 我发现我一无所有。 我回到宿舍。小韩告诉我,昨天欣如在这里等了半夜,很晚才走。我让他替我 请半天假。 我醒来时看见欣如坐在我床头。我看了看表,告诉她我得走了要迟到了。我出 门的刹那看见她哭了。我停了一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走了。 我踩着点来到办公室,他们似乎在谈论我。我看到桌子上两页折叠的稿纸,打 开看了看,写着人名年龄和地址。“这是什么?”我问。“人家小魏给你送来的。” 小韩说。我想起那篇报告。我去主编那把工作推给了小韩。我现在懒得与人交谈。 我打了个电话。 我让小珂告诉欣如,结婚时我们再见面。小珂不明白我为什么站立观望左托右 等不早点表态。我告诉她:为了寻找感觉。 小韩开始天天外出采访,见不着影。我天天呆在屋里,天天中午出去到一个校 园里跑步。 那段日子我晒得很黑,那段日子我终于习惯了寂寞,那段日子我终于明白爱情 是不现实的东西,那段日子我忘记了梦儿,忘记了欣如,那段日子我觉得我重生了, 我忘记了许多,甚至有些日子我觉得我忘记了我自己。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一无所爱! 我是快乐的,因为我一无所爱!! 这天我收到了欣如的结婚请帖,接着收到了她约我的电话。我答应了。 晚上,小韩去做最后一次采访。我们一起出了门。 在公园门口,我找到了欣如。她一看到我,就挽住我的胳膊。我没有说话,我 们进了公园。 小韩坐在一位漂亮姑娘的对面。那姑娘惊人的象似了欣如,尤其是微笑的时候。 小韩这样想。“能简单说一下你的经历吗?” “我的?可以。我们家并不富裕,由于父亲的原因,经常搬家,但我学习很好。 高二那年,我被我的老师奸污。后来因流氓罪关了三年。再后来,我自己打工。反 正什么苦都受了,什么活都干了。现在自己开了个服装店……你有空去我那店里转 转,给你打折。……” “原谅我,我爱你。可我不能再等你了。我们都不是可以为爱情而牺牲一切的 年龄了。”欣如低着头。 “我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与你无关的。”我想我不应把梦儿当成 一个标准来衡量欣如。 “不。也许我们都有错。” 我们沉默下来。 沉默了半响,云绮青抬起头,“高二那年,我自己毁了我自己的初恋。他是一 个好的男孩子,我配不上他。所以我逼他走,可他始终没有走。后来他开学了,才 不得不走。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云梦的名字是为他而叫的。除了他之外,别 人都叫我青儿。”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小韩问。 “我看不必了。”云绮青抽了一口烟,冷漠的回答。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那悲伤让小韩对那个“他”羡慕不已。 “我真希望我能是那个男孩子。” 云绮青微微笑了笑。 “小铁爱我。他年轻漂亮,还有钱,而我呢?至少现在还有姿色可以炫耀。不 管小铁爱我究竟爱的是什么,至少买卖成交了。就是这样,也许婚姻本就是一场交 易。” “别这么说,他爱你,至少他爱你……” “是呀,找一个爱我的人,要比找一个我爱的人容易得多。” “其实他比我强得多,他能知道他爱你,可是我连什么是爱都搞不清了。” “你不是搞不清,是放不下。你太重情义了。” “希望你说得对,那样我或许还可以面对自己。” “你不要误会,我不结婚不是因为过去。我想我是在寻找一种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呢?” “是一种令我激动、令我感动、可以使我雀跃、使我兴奋的感觉。”云绮青的 眸子里布满了雾,她喃喃的说:“就象初识他一样。” “假如你先认识我,后认识你的梦儿,你会选择谁?”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 欣如看着我,凄楚的一笑,“这个答案对于我来说,虽不算最好,但已经令我 很满足了。” 我听了,反应半天,只笑了笑。 她看着我,美丽的大眼睛眨着。眼睫毛很长,颤颤的。她使劲眨了几下,象是 要永远记住我一样,然后跑了。“再见。”她说着,长发漾起,如一个古老的梦。 她跑到路中央。她拦了辆车。她提着长裙上了车,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后来,我听小珂说,她哭了一夜。 我从前门上了公汽,随便找了个座位坐着发呆。窗外一片一片灯光过去,象残 断的记忆一样。一切都不再复返了。 “再见。”云绮青和小韩握了握手。 “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出门就有公汽。” “那好,再见。” 云绮青从后门上了公汽,人已经很多了。她挤在人群中,痴痴的出神。在她的 左前侧,人缝之中是一片灯光晃映下我的背影。 静夜里,街上走着一对对恋人。 车上的人渐渐少了,云绮青下了车。 十月一日,欣如和小铁的婚礼开始了。 早晨,我起得很早,去了趟办公室,把礼物带上。我看见小韩办公桌上写好的 那篇报告,拿起翻了翻,上面的人名一律用一个姓加两个XX代替,不禁好笑:这样 写,无疑肯定让读者的不信任感增强;可写上真名又会给这些改过的人找上麻烦, 看样子办什么事都是两难呀。 我骑上自行车,赶去酒店。空气清新,一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目的地,生活继续着它独特的脚步,而我活跃于其间,岁月就这样在不知不 觉中消逝。 我想象着欣如穿婚纱的样子,不自觉的想起了那个没有对她讲完的故事。 *** “妈,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姐和你姐夫都死了。”妈沉默了半响,难受起来。 我吃了一惊,没敢细问。回到自己屋子后,越想越觉可怕:我不知道究竟发生 了什么事。我忽然发觉去年夏天,我没有见过姐姐。那……那梦儿呢?我见没见过 梦儿?我发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甚至没有证据证明我见过她,所有证据都被 我毁掉了,除了--记,忆。 我留下张字条,背起背包,买了张去那座城市的最早的车次的票。 我下了车,车站和记忆里的毫无差错。我焦急的走出站口。脚步扬起,一朵娇 嫩异常的小黄花被深深的碾进暗红的土里。 *** 欣如穿着婚纱,被团团围住,忙得不可开交,远远看见我,微微一笑。我正坐 在柜台旁喝酒,把酒杯举起,冲她点了点头。 *** 我去了操场。一群男孩正在踢足球,几个女孩在旁边加油。球滚到我脚下,我 一脚踢出,背包“啪”的一声重重的掉在地上。我拾起一看,带断了。 我去了草原。大水刚退,脚下格外泥泞。三棵杨树高高的耸立着,杨树下残存 的地基证明这确实有过一所土房。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以前来过这儿,看到这些景物,某一天又看到一个穿黄 色短裤的女孩,因此才在记忆中虚构出这个故事,还是这根本就是事实。我想起那 张被我放进背包的照片,我没找到。可自从去年回来,再没人动过这个包。 我找到记忆中的那栋楼那个屋子,敲起了门。 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反应。背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找谁 呀?” 我悚然回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约三十七八岁,打扮得很普通,慈眉善目的。 “我来找我姐。” “你是小英的弟弟吧?她和立超都出差了。”我听了,心一凉。“来,屋坐吧。 你姐猜到你要来,把钥匙放这了。” “妈,谁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英姐的弟弟。来,坐。” “谢谢。”我拘谨的坐到沙发上。 一个穿着黄色短裤的女孩子拿着影集跑出来。 我不认识她,我敢肯定我不认识她。我缓缓的摔倒,被人扶住。原来这一切都 是我虚构的,印象太深,以至于我以为一切都曾真实的发生过。泪水无声的涌出,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梦儿。我没爱过谁,也没谁爱过我。 一个男孩跑去捡球,抱球时,看到了球旁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孩扛着羽 毛球拍,穿着黄色短裤,笑吟吟的望着他。 他看了看四周,把照片揣进了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