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为了配合“希望工程”的开展,刚放假,学校就组织了一个考察团,赴康平县 平渔乡调查。其目的有二:一为调查由本校资助的学生的学习情况;二为选择新校 地址。 我们一行九人由宋老师带队,来到了平渔乡小学。校长王济生热情接待了我们, 并且介绍了这所学校:学校本是一所大宅院,由本乡的一位老人捐出。现在东西厢 房以及厨房卧室等所有屋子都改成了教室。 院子的大门残存的半扇中间有一个大洞。黄黄的土道直直的通向正房。古雅的 房头长满了荒草。我敢打赌,若不是看到这么多孩子在学习嬉闹,远远的,所有人 都会以为这是座荒弃的古宅。 吃完晚饭,我走出了乡招待所闲逛,不知不觉中看到一个很高的石碑,碑下黑 压压的坐着一群人。我信步过去,看清楚是一块“解放战争纪念碑”,纪念在出村 二里左右的一座小山上战死的几百位英灵。曾经有国民党的一个团在那里被包围。 经过一场异乎困难的攻艰战,我军最后取得了胜利,但该团团长下落不明。 四周静得很,只有蛐蛐与鸟叫声伴随着那碑下的白胡子老人讲的故事:“你们 可千万别忘了胡爷爷,就是他当年捐出了自己的家,你们现在才有地方念书。所谓 ‘吃水不忘挖井人’呵,你们看看,现在你胡爷爷住的地方,猪窝都不如呵。” “大爷,当年胡大爷不是有个儿子吗?” “是呀,那娃长得也挺俊的,可后来六几年就没了人影了,听说是逃到国外去 了。为这事,老胡没少挨批。” 我听了许久,逐渐了解到:这位姓胡的老人曾是这里的大户,留过洋。他的儿 子也是位洋博士,解放初回国,后来下落不明。老人捐出房子后,独自一人搬到山 头的土房里去住,性格大变,绝少与外人接触。 我对这么贫困的地区曾有过学历这样高的人的事感到好奇,决定作为学校记者 团的记者去采访一下,宋老师也同意了。 奕日,我沿一条小路上了那座山。山上树木稀疏,看得出不适种植,而且尚有 荒废的堡垒。我在离小路不远处看见一辆破坦克。坦克侧翼有一个窟窿,里面长满 了草。我张望了一下,继续前行了。 我来到山顶那座破旧的土房前。烟囱没有烟,长满了荒草——这真有人住?我 敲了门,没人答话,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推开门,“吱 吱”的门开了,灰尘噗噗掉下来,几道锐利的阳光射进小屋,一个瘦削的老人正在 扑来扑去。适应了光线以后,我发现他在赶苍蝇。看到他的动作,我有一种怪异的 感觉;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院子里抓鸡的情景,鸡满院飞,一片狼籍,现在简直和 当时一样,只不过追和被追的对象换了而已。 “大爷!”我试探地叫着,“大爷,我是记者。我想……我想了解一下您儿子 的事。”老人依旧徒劳的赶来赶去。良久,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看我。我急忙又把 来意说了一遍。 “你相不相信有外星生物?”他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立刻兴趣大增。在 这样偏远的地方谈论这样深奥的问题,实在怪异的很。“相信。”我说。 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流着眼泪大笑起来,“子平,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毕 竟还有希望,毕竟还有哇!”他话语停下来之后,就在一阵阵回声中拉着我出了小 屋,“来,到这里来。” *** 我坐在床头,清寂的月光如水般照下来,一如我清寂的心情。这个招待所的小 屋不是很好,但很清洁。桌上放着三本印着“毛主席万岁!”的红皮日记本,这就 是那位老人的儿子胡子平的日记。黄黄的纸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 以下是摘录。 1962年4月2日 晴 今天,对于计算机的研究,我终于有了质的突破。我发明了不同于当今世界以 晶体管为基本元件的计算机。我的计算机以集成电路为基本元件,…… 1962年5月1日 晴 …… 我有一个想法,机械的精密程度也许不一定能取代大脑,但配之以活性细胞, 则大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展开,一旦成功,我要让世界吃惊。…… …… 1962年7月3日 阴 …… 我厌恶政治,我相信科学没有国界,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的民族, 我决定以十年为限,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向国家公布。 …… 1964年9月2日 小雨 …… 我发觉我没办法将它制成人形,现在这个机器人有三条腿,一个庞大的脑袋, 但没我高。……我仍然没有将活性细胞和机器系统溶合在一起,我试了很多次…… 1965年1月2日 晴 ……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新思路…… ……这的软土层中存在着一种未知的基因,生命力强大,可是处于休眠状态。 我想,可以合成一种新基因…… 1965年3月17日 晴 ……父亲带来了一些古籍,我在一本书中查到太古时,这附近有怪兽出现,后 来被太阳神之子猎杀。这基因是那怪兽的?或许是外星人,后一句不太好理解。不 过我相信不是空穴来风。…… 1966年4月25日 阴 今天,装着刚刚提炼出的新的活基因的试管被一只小白鼠打破了。这是我几个 月的心血,重新提炼,不知还需多长时间。这种东西要用血才能激活的…… 1966年4月26日 阴 今天,笼子里的五只小白鼠似乎都疯了,眼睛闪着红光。我有一种不祥之兆。 它们在咬噬铁笼,当我配制营养液时,踝骨大痛,一只小白鼠咬了我。我发现铁笼 快不见了,有几只白鼠在咬机器人。上帝!难道它们的食物是铁…… 我抓住了一只小白鼠,分析了一下,它们的基因已经变了,它们的食物确实是 铁,……我让父亲把饭菜放在门口,不肯让他进来,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1966年4月27日 ……我吃掉了那五只老鼠。那群混蛋!破坏了我的实验,我一定要吃掉他们…… 灯太刺眼了,我闭了它,我发觉地下室一点也不黑,奇怪,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1966年4月28日 ……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那个机器人,我爱她,是的,我爱她,呵,那身漂亮 的钢铁,我真想——吃掉她! 1966年5月16日(这中间没有日记) ……我发觉有另一个灵魂进入我的体内,我能感觉到无论我想什么,做什么, 他都在一旁观察我,我已不是我了。 ……我饿,我要铁!……不,他在力图控制我,我一生的心血——机器人已经 被我吃掉了,是被他吃掉了!我不知道我能够有多少时间,我现在已经不是人样了, 这屋里所有的金属都成为我的身体。他们和我溶为一体,我可以任意控制他们,当 然,他也能,两种思维控制一个躯体。…我庆幸没有伤害到父亲…我一定不让他控 制我!……(以下的字歪歪扭扭,是用左手写的。有一小块污迹,疑是血。)我右 臂上的铜锤在砸我的手,是他,他不让我写,可我一定要写,趁我还清醒时,我的 躯体相当一部分已变成金属了。…… 1966年5月18日 这不是我的发明,我相信毛病出在那种沉睡的基因身上,他们残杀同类,这就 是他吃掉这屋里所有其他生物的缘故,他不能等待他们和他一样强大,他的食物是 铁和活生物,一旦找到新的更强大的躯体,他会毫不犹豫地抛掉原有的躯体。现在 他已拥有足够的活细胞和思维,可以将任一金属物体变成他的躯体,我不能想像他 出去后的情景,我要消灭他…… 日记到此而止,没有结果。我躺在床上,夜很静,我能想像得出胡子平博士的 处境,他的所有想法他都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知道。 我讨厌这么静的夜,我听见自己心脏“嗒嗒”的跳动,吓了一跳,一低头,看 到自己还带着表。躺了半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能想到那龌龊的小屋和 那怪异的老人。 月色很好,我决定出去走走。 *** 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山头。月亮已在某一瞬间消失了。我感觉自己象个幽灵, 在黑暗里游荡。风怪叫着扑过——这什么鬼天气?远处透出一点晃动的亮光,我大 喜,奔了过去。 靠近火堆时,我慢了下来。老人坐在那里,长而乱、浓而密的头发与胡子在火 光里飞舞。他一手用木棍拨着火,一手添着枯枝。我默默走近他,在对面坐下。良 久,他说:“你来了?”毫无诧异的感觉。我不知道他是大智若愚,还是故作神秘。 我刚想开口,他又说:“你是不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有一 种莫名的力量使我闭嘴。他说了。 胡子平即算是有圈套让那个生灵上当,他也不敢想,只能靠某一时的灵光一现。 因为他想什么他都知道。后来,地下室的食物没了:生物,金属都没了。于是夜里, 他亦是他出来觅食。当遇到小路上的那辆坦克时,胡子平的灵光出现了。他咬噬那 辆坦克,他身上的细胞迅速和那辆坦克上的铁以及其他金属溶合。当黎明来临之际, 他和他,再也回不到装有木门的黑暗的地下室。因为坦克太重了。现在的躯体成了 坦克,而他在将坦克完全溶合之前,就成了坦克的附属。当曙光乍现时,他和他都 化为一股青烟,消失在冥冥的世界之中。那天早晨,大地上分明响应着一种凄厉的 来自地狱的叫声和一个男人沉重的叹息。太阳之子终于射杀了传说中的星兽。 风咆哮着,黑暗的草丛中似乎隐伏着千万只野兽。我“叭”的一声折了根枯枝 扔进火堆,“您怎么跟亲身经历的一样?” “因为我经历过一次。那一次,是解放前。我偶尔在一个很深的枯井里发现一 个还活着的国民党军官。天快黑了,我将干粮给他,生了一堆火在井旁。我打算天 亮后去叫人。他在井里,用枪和手挖了一个洞,将衣服脱下埋了。天亮后,当有光 进入井里时,他化成了烟,那叫声我一辈子都记得。”老人心有余悸,沉默了片刻 说:“假如我事先没有和他说过话,我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人。我猜想他挖洞时弄破 了手指,被外星生物入侵了。”老人将水壶递给我,我摇了摇头,他喝了一口,继 续说,“子平搞研究时,我被关进牛棚,脱不了身,那天早晨,我一听到那种声音, 就知道,子平出事了。”他似乎想哭,又忍住了,火光映衬下是一双出神湿润的眼 睛。 “我住到这,本就是想阻止事情的发生。我不知道有多少活的生物被侵入了。” 他“啪”的打死了一只蚊子,将尸体伸向我,“也许你今天被蚊子咬一口,明天就 成为怪兽。”我打了个寒颤,想起他赶苍蝇的情景。 他诡异的笑着,“听你说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不过好,很好。我相信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追求知识的人,只要还有正义存在,就有希望——子平说的对!…… 子平,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你不学习,能行吗?……唉,整个国家都沉沦了,就靠 你来拯救呢。……其实,我看你们就是希望……”他忽然有些语无伦次,一会说现 在,一会说以前,不注意就听不出来。我为我还没疯大感庆幸。 东方曙光微露。 老人忽说:“走吧孩子。这些年我挖了许多地道,安了许多镜子,就差最后一 道墙,一会打通,他们就都消失了。”老人微笑着,“我估计这可能会塌,快走吧。” “哦。”我混混噩噩的答应,依旧沉迷在诡异和悲状之中,“那我走了。”我 站起来,走了两步,忽觉不对,“那你呢?” “我?”老人保持着庄严的笑,“我没事,这是我的责任。走吧,孩子,学好 了就有希望。这个国家就有希望,这个世界就有希望。” “哦。”我答应着,老人转身大阔步的走了。在风飞扬着灰和火星之中,我也 迟疑的迈开了步。 经过坦克时,我再次细看了看,却没敢过去。走到近山脚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晨熹笼罩下,山头许多处都冒着青烟,忽然一阵大震,我被摔倒在地,我的第一个 反应是地震!当大地不再过分颤抖时,我站了起来,尘土弥漫中,山头没了。我大惊, 揉了揉眼睛——山头没了!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奔了回去,大喊:“胡大爷!胡 大爷!” 我的脚陷在了松软的泥土里。我流着泪跪了下来。可是在晨光的映射下,嘴角 分明有一丝扭曲的狞笑。 政府解释,发生了一次小型地震。由于这座山解放战争时,地下工事较多,发 生了瘫塌。没有人员伤亡。 村里有人指出胡焕灵(胡大爷)在山上住。我说:“没有,山上没有人。我去过 好几次,那小屋早就没人住了。”没人有疑意,毕竟许多年没人见到过他了。 * * * 在回去的路上,宋老师奇怪的看着我,“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戴起墨镜来了? 大日头的,又不晒人,打什么伞?” 我支支吾吾的说:“没事,就是太亮了……” “去,亮什么亮,才六点多。” 火车上。 几个同学远远坐着看着我,“他怎么了,是不是受刺激了?”“说不定。” “是不是把脑子震坏了?” ………… 在一个长长的座位上,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里,拉上窗帘,打着伞戴着墨镜, 手伸到桌子下面,轻轻掰下一小块铁,又偷偷的塞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