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河故城散记 作者:注注 一、去清河宋城 2001年11月中旬,北方初冬难得的连续好天气,我们驱车在向华北平原的南 端行进。从河北衡水到清河的路将近100 公里,照出发前的估计只需一个半小时 就能抵达,然而却足足走了两个多钟头。也许司机对路不熟,在过了南宫之后, 便走上一条路况极其糟糕的县级路。连续的坑洼,尘土飞扬,让我一下子恍如隔 世。在中国走过的公路,除了99年山西祁县一段被超载的拉煤卡车压成搓板一样 的柏油路外,最差的就是这一段了。 好在绕来绕去,我们的车终于在一块收获完的菜地旁,从农家房舍边走上了 宽阔平整的大路。回头望望渐渐远去的老路,才明白它是因新路的修建而被废弃 了,难怪我们一路上没有见到多少车。 从东面进入清河县城,沿着横贯东西的主要道路“武松路”前行,经过十几 年间新建的比较整齐的街面楼房,再向西,楼房变成低矮的平房,庄稼人介绍说 这是明清时期的老城。继续向西,出了一座城门洞,前面的路两边,矗立着六七 米高的土墙,这就是宋代清河城的城墙。墙角下,戳着河北省清河县政府的公告 牌,清河古城遗址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庄稼人,以及下面提到的愚人、子月,都是网友的网名。编者注) 有意思的是,从宋代(也许包括更早的唐代)以来,清河城经历的每次毁坏 之后,又在原城正东重建。明城在宋城的正东,1949年之后,现在的清河城又建 在明清城垣的正东。结果,三个彼此更替的县城的横轴完全重合,宛然一串糖葫 芦,这在中国的建筑史上可能是独一无二的现象。 宋清河城,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垣。目测城东边长约3 公里,城的北部和南 部未走到,估计其长度不会低于东城墙。如此推算,该城应是一座面积达十几平 方公里的城,比明代修筑的清河城要大得多。宋代这里是河北东路的恩州州治所 在地,级别比县高出一级,也难怪城要大些。 清河宋城遗留的城墙上,最显眼的是镶嵌着无数白花花、亮晶晶的碎瓷片, 随手就能抠下来。庄稼人认为,这种瓷片镶在墙土中筑墙的现象,说明明代建城 是从宋城就地取土。我进一步认为,明代建城墙时显然相当仓促,根本没来得及 将土过筛一遍。其实夹杂在土中的瓷片对城墙的牢固程度恐怕敝大于利,历代凡 是建土城或“干打垒”房屋的,只要稍稍讲究一点,就会把土过过筛才用。 愚人、庄稼人和我,就在城墙上顺着宋代士兵巡城的路线,开始我们寻找古 人遗迹的考古。这种所谓“考古”活动,说穿了,不过是拣瓷片。一般的、粗糙 的大路货我们不要,专拣带花纹或特殊的瓷片。 庄稼人几年前来过这里,他说当时瓷片比现在多,质量也高。可能是来此的 爱好者逐渐增多,也使当地的人们注意到,破碎的古瓷也许能拿到市场卖一点钱, 从而有意识拣拾甚至挖掘。我们三人遵守一条严格的纪律:只从地面上和城墙上 露头处采集,不去挖掘和毁坏城墙。当然,让我们扛着锄头来挖,既为环境所不 允许,也实在太累。 我和庄稼人一直往前走,眼睛似乎不够用,总幻想出现珍奇的瓷片或者新鲜 的玩艺儿,而愚人兄渐渐一人落在后面,拎着装我们拣的瓷片的塑料袋,看着我 们俩(以后他自己坦白是看路上的美女,找寻潘金莲的影子,可惜大多令他失望, 虽说王婆也并不太多)。 二、在清河故城的“考古”收获 我们只踏足了清河宋城的一小部份,即东门一带,紧邻东门的是瓷片集中地, 我们称是清河的“富人区”,也许是西门庆的居所(可他又姓西门)。这一片瓷 片非常密集,俯拾即是,瓷的质量相对较高。 除了瓷片之外,还有大量的砖瓦,有的相当完整,只需把它们拾回就能用在 平房的建筑上。宋代的砖瓦比现在的品质还高,历经千年仍然完好无损。拿在手 上显得比重略大,说明陶土淘得乾净、筛得细,相比之下,明人筑墙恐怕就算豆 腐渣工程喽。 砖瓦在土地上,都泛着白光,那是盐硷从砖瓦中析出造成的,远看好像结着 一层霜。黄河自1048年起五次改道,从天津附近入海一直到夺淮河入海,清河正 是黄河灾难性改道的必经之地。泛滥的黄河水当年曾横扫清河城,想必造成了毁 灭性的破坏。如果清河城不是被黄河水摧毁的,至少河水泛滥加剧了对城的侵蚀, 那些白霜就是土地严重盐硷化的证明。 清河的瓦砾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北宋末,宋金、蒙金、蒙与李全隔据政权战 争的残酷。全城几乎是同时被毁的,因为,在见到的瓷片中,其下限都是到北宋 晚期,戛然而止。 从清河宋城废墟拣来的瓷片,拿回来要经过几天消毒液浸泡和清洗,今天我 就公布一下对这些瓷片的初步分析结果。 这批瓷片共35片,按照窑口-器型的分法:1 ,定窑系白瓷12片。a ,碗7 片,其中两片来自同一个体,可粘合;b ,碟2 片;c ,罐2 片;d ,灯1 片。 2 ,定窑绿釉划花枕1 片。 3 ,定窑外绿釉内酱釉罐1 片。 定窑白瓷是废墟和城墙上所见瓷片里最多的一种,说明在宋代北方,定窑得 到极其广泛的使用。这一方面与此地距定窑的产地相去不远有关,另一方面也反 映定窑坚美洁白的质地受欢迎的程度。据冯先铭《中国陶瓷史》的研究,五代时 定窑的白度就达到了70% ,而北宋时期的定窑是它历史上的高峰期,其白到了近 乎纯白,而定窑的装饰更是在陶瓷史上享有盛名。这次我们拣得的带纹饰的瓷片 不多,但有两块可以粘合的定窑大碗,上面采用典型的定窑装饰手法──划花, 其纹饰应当是在极短时间由熟练工匠画出来的,简捷生动又不失细腻。 定窑绿色釉和酱色釉是不多见的两种釉色,据冯先铭对定窑窑址的考察,不 超过所拣瓷片的1%. 此次拣到的两块带绿和酱釉的瓷片,值得注意。一块瓷枕的 残片上,用竹笔之类工具划出流畅的牡丹花图案。另一块罐体的残片,外面施绿 釉,内部施酱釉,十分少见。 4 ,钧窑5 片,均为碗或盘的残片。 钧窑也为宋代五大名窑之一,其窑址在河南禹州。宋代钧窑为历代之最,台 北和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珍藏着最美的钧窑器。这几片钧窑是庄稼人在城墙上拣拾 的,虽说与官钧窑无法相比,但仍然精彩,洗乾净之后蓝光四溢,让人领略宋代 钧窑的神韵。其中之一带一抹紫红,有红色的钧瓷比较珍贵,故宫珍藏最顶级的 定窑器就是玫瑰紫花盆。 5 ,龙泉窑6 片,其中碗5 片,灯盏口沿1 片。 龙泉窑产自浙江龙泉县,是中国青瓷的杰出代表。宋代饮茶用龙泉窑瓷碗, 茶绿和碗绿相互衬托,相得益彰。龙泉窑最美的釉色是所谓“梅子青”,即未成 熟的树上梅子的青色,望之不禁津液盈口。日本人最喜爱中国的龙泉窑,1923年 关东大地震时,一位收藏家抱了一只龙泉窑香炉从家逃出,成为灾难中的美谈。 我拣到的龙泉窑,带纹饰的三片,接近梅子青色的有一片。 6 ,磁州窑4 片,其中枕1 片,碗2 片,罐1 片。 磁州窑是北方的民窑,以白色瓷器表面丰富多彩的装饰著称于世。上个月, 庄稼人和我在衡水一位收藏家家里见到的磁州窑花蝶纹罐,是至今所见最漂亮的 瓷器之一。此次拣得的磁州窑瓷片虽然比不上那么精美,但一块瓷枕上用留白的 技法画的花卉和一件折腰碗壁寥寥几笔钩勒的宝塔状花,非常生动。许多人认为, 磁州窑直接启发了景德镇的青花瓷。磁州窑工匠被元统治者带到景德镇,在那里 的白瓷上用青花色料创造了灿烂幽雅的青花瓷。 7 ,影青1 片,为莲花纹大碗的口沿部位。 影青瓷,是宋代开始在景德镇湖田窑生产的一种介乎白瓷和青瓷之间的瓷器, 也叫青白瓷。影青的釉色模仿玉,追求玉的剔透,在瓷器史上别具一格。远在江 西的影青和更远的浙江龙泉瓷,能够在北宋的北部出现,说明纵贯南北的大运河, 的确为中国运输的主动脉,源源不断地把粮食、瓷器、银两、布匹运到各地,今 天没有任何一条单独的铁路或公路在重要性上能和运河相比。 8 ,耀州窑1 片,为刻花小碗的残片。 耀州窑是陕西耀州黄堡镇生产的一种青瓷,也是北方最佳的青瓷。它追摹越 窑青瓷的釉色,又吸收了定窑刻划花的装饰技法,形成以刻花为主的带有浓郁西 北地区特点的装饰手法。耀州窑瓷器也曾入选过宋、金皇家御用瓷,其上品的市 场价格也在攀升,与五大名窑相比肩。这块耀州窑残片虽然小,但胎很薄,只有 2 毫米,是小酒盅的一部份,看来它的主人应当是一位有地位的官吏或商人。也 许西门大官人就拿它喝过酒? 9 ,山西窑2 片,分别为茶壶的壶身包括壶嘴部份,和一块带耳的瓷罐。 10,不明窑址2 块,为一只瓷缸的口沿和一块疑似建筑物上的装饰陶块,象 是龙须。 好了,现在可以回答子月女士的问题:这批瓷片的价值,与其任意一件完整 器相比,可以说不到百分之一。因为瓷片的数量在清河故城中到处可见,据我估 计可能有数十吨瓷片掩埋在整个废墟里。这些拣来的瓷片,其价值是当作学习鉴 别古瓷的标准器,它们绝对是真的,绝对年代准确。各地古玩市场中,经常见到 有小贩摆着瓷片出售,类似我们拣到的瓷片,每片大约在3-5 元,好的不过10元, 象钧窑的那几片。 庄稼人在废墟里感慨,小贩们也真不容易啊!确实,找点上好的瓷片已然不 易,要想挖到完整的瓷器更是难上加难,我们立即对市场上卖古瓷的敬业精神而 生尊敬。 看着成千上万的古瓷片,不禁想起,在中世纪时,西方只有国王贵族才用得 起来自中国的优美瓷器,而这里,普通的中国城镇,却有那么些普通中国百姓使 用它,坏了就随意丢弃,以至于它的碎片超越时空,万年不朽,成为记录当时社 会生活和历史变迁的证据。通过它,我们虽不能进入,但至少能部份地接近了一 千年以前的古代中国。 如果不是游牧民族的大规模侵入,宋代的文明还会怎样发达呢?这我真不能 想象,愚人也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就让他和新文化论坛上的睿智诸公去设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