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阿飞的最后孟菲丝冬天 作者:成刚 这儿是加拿大孟菲丝的一个小城,已经透露出些许颓败灰暗的阔叶枫树覆盖了 这个小城的大部分的空白地,远远从小城唯一的SPKET 山上向下望去,如同人的脸 上涂上了灰褐的膏药。枫叶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坠落。孟菲丝的冬天就快要降临了, 但这些对小城的居民来说是无关轻重的,那最多意味着他们要穿上厚厚的毛茸茸的 大衣,减少出去溜狗的日子,以及多打几个电话让城里的中国人,黑人以及那些混 种人去拉些生炉子用的柴火和碳煤罢了。 CHINA-towm(唐人街)在这个小城也许叫的有些牵强,但中国人如同常春藤般 的生命力是让人无法不佩服的,他们用他们并不强悍的身躯攀附在这个地球的任何 一个角落,如果撒哈拉有一小块绿洲,太平洋有一小块陆地。相信马上会出现的第 一个身影,就是中国人。 阿飞也时常在思考这个问题,想当初在国内的一所还算可以的大学做着人模狗 样的文学教授,有着一个虽不貌美如花但也温柔贤惠的老婆,有一个已经三岁但已 经会背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乖巧的女儿。他为什么 要跑到孟菲丝来受这份洋罪呢?但这些只能在心里想想,是不能说的。如果说了就 要被大王,李杜他们取笑的。因为阿飞在CHINA-towm是被人称作“杀手”。九五年 从南京漂到孟菲丝,阿飞这个文学博士从拿笔杆子,奖学金到拿杀鸡的刀子,是经 历了一番沉浮和挣扎的。阿飞曾经说过:“妈的,老子在七五年掉到长江里面,也 是自己挣扎着鼓着肚子喘着气爬起来的。”这件事曾经着实在孟菲丝的华人圈里面 震动过一段时间。他背着背包从多伦多到孟菲丝的前几个月,人们曾经流传过唐人 街来了一个近似李小龙一样的厉害角色。于是阿飞便获得了这个很响亮又有气派的 别号。虽然阿飞知道他曾经掉的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而且,水只是末过了他的脖子。 现在阿飞真的成杀手了,但他杀的不是人,是一只只手无缚自己之力的鸡。他 在一个由台湾林老板开的餐馆里做职业刀手。按照大王他们的说法,也算是混出来 了,在加拿大有份手艺和国内有张文凭是一样的概念。拿着九块钱一个钟的工资可 不是开玩笑的。一个周下来就是几百加元,差不多是国内他当教授的几倍呀。虽然 说职业有点丢人。但加元是真金白银,拿到国内是硬邦邦的,通货。国内的分期付 款的房子,妻子的羊绒大衣,女儿的布娃娃,肯德基。还依靠着他呢? “我反正是不想绿卡的。”阿飞总是在小城少有的几次华人聚会上和那些盼望 绿卡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人这样说:“我只要存够了五万,五万就可以了。我 就回大陆,当我的狗屁教授去。总比在这儿当一辈子洋奴强。”当然,阿飞的话往 往会在一片嘘唏中遭到一致反对,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加拿大跑,你阿飞想回去? 哼? 阿飞确实是怎么想的,而且已经想了很久了。想当初他从多伦多抛了快要拿到 手的欧美文学史博士头衔不要跑到孟菲丝来做“杀手”,是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 由来保全自己的面子的,就是为了那一张张加元去的,他在国内的时候穷怕了,在 国内时,住的是撒尿都可以听到回声的筒子楼,骑的是除了铃不响其他什么都想的 自行车。 还有整天为了那些鸡毛疙瘩的事繁心,和妻子吵嘴是三两天的必修课。他曾经 苦笑着总结为“例假”,几天不吵觉得少了些什么。这被他总结为都是那“阿堵物” 惹的祸。 他把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是看了又看,曾经在冬夜的被子里感动的泪水汪汪, 他还记得文章的开头:“小林家的豆腐馊了……” 所以,那年当他一个在北美的大学同学给他办完了在多伦多YORK大学的手续后, 他头也没回地背着包漂洋过海周游地球一大圈地来到了北美。对老婆孩子抛下一句 “我要去发财了,存够了钱我再回来。”到了多伦多办了手续,拿了奖学金,半年 后退学,又跑到孟菲丝来打黑工。他常常告诉自己,来了这一遭,就是要拿着硬邦 邦的票子回去的。现在家里房子也买了,女儿也上城里最好的幼儿园了,在农村的 父母也有了安顿。自己来的时候定下的目标也快完成了。人活一辈子,也不能太贪 心,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他在加拿大苦不?苦,太苦了。一个大 学教授到这个国家杀鸡,做黑工,被人斜着眼睛看,随便叫你“chinese ”。到街 上逛逛都害怕警察,要躲着点走。这些还好,更让人愁心的是他想妻子想女儿。他 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有七情六欲。出来七八年了,做了七八年的苦行僧,有时候在 孟菲丝夜晚的街头,碰到那些口红涂的像鸡冠,胸部发达,衣衫不整地用一双挑逗 的眼睛看着行人的女人,她们常常抄着一口并不流利的英语问:“May I help you ?” 他往往会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但无论从那点来说,他身体里那受过中国几千年 封建文化熏陶的道德观会马上促使他压下这心中烧的旺旺的蓝色火焰,“Sorry , Ican‘t ……”而那些女人们也会很宽容地向他笑笑,留下浑身冒汗的他在那里 傻傻发愣。 但现在好了,这是杀手阿飞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在孟菲丝。因为他已经存够了 五万,是加元。他可以在这个冬天即将来临时在林老板的饭店里赚上最后一笔机票 钱然后拍着屁股走人,他真的一点都不留恋加拿大的生活,绿卡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他有时候真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花几十万吓的魂都没有地偷渡到加拿大来。有 这笔钱在国内干些什么不好,起码也是个可以在城市里面混混的“小开”。可是还 要跑出国来,有的把命都送在外面了。这不是随便说的,前几天他在报上就看到有 几十福建人偷渡英国在集装箱里被闷死掉了。想想真是不值得。即使来了吧,也要 低三下四地在这里做黑工,为了那一两块钱一个钟的黑工工资去做牛做马。但这已 经不关阿飞的事了,不是吗?在这个冬天结束后,他就将衣锦还乡了,可以过上那 种他向往的生活了。 五万加元,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他的心也没有那么大。够了就行了,比尔盖 茨不也每天吃三顿饭么? 正想着他就开始愁起来了,老婆已经两个月没有给他电话了,不知道最近好不 好,知道他要回国她一定该笑的嘴巴也合不拢了吧!还有那笔钱也该从银行里去取 出来了,放在里面就是起个小金库的作用,怕自己手长都花了,加拿大的利息低的 近乎没有,现在也该取了。干脆明天就辞了工,反正老板也会多发一个礼拜的人工。 明天就去把钱拿出来,到领事馆把回国的手续办了,再请哥几个好好聚聚。出门在 外的,也多亏了大家照应。然后给老婆写封信,告诉她归期。可不敢给老婆突然惊 喜,老婆恐怕经受不住这个突然的喜讯。 孟菲丝的第一场冬雪就这么不期而遇了。下的纷纷袅袅还挺像回事。唐人街的 中国餐厅在夜晚降临之时都显现出了灯火辉煌。中餐的热气腾腾引来了冬日里懒洋 洋的加拿大人的驻足光临。林老板面对阿飞的请假当然是很不满意的。但是阿飞的 坚决使得老板不得不同意了。 “小心扣你的人工?”大王凑过来乘机偷了一会懒,抽起了一棵烟。两只眼睛 又不住地向四周打量。 “谁他妈的还尿他这一壶,老子快不干了,回国,当大爷……”阿飞满不在乎, 确实,阿飞在请假之前早就想好啦!什么都办妥了,就等拿到钱之后后天的飞机就 要带他飞回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打家里的电话总也打不通。这件事让他隐隐地 觉得有些不快,什么都安排好的事里面出现了一点环节上的小小失误。换句话说, 他在某种情绪上是为没有听到妻子听说他要回国时的欢喜声而遗憾。他甚至都想好 了妻子会在他说完之后对他说:“好老公”。然后娇羞地给他在大洋彼岸亲上一个。 可现在都落空了。 在阿飞跨出店门的一刹那,大王喊了他一句,是他的几封信,啊王急吼吼地跑 过来塞到阿飞背包里。他是看到老板从走廊那边走来。阿飞没有心情马上拆开信封 看信,还不是那些无聊的广告和在这里的朋友之间穷极无聊的圣诞卡片么?想起圣 诞节,快要到了吧,回去给女儿买个圣诞老人的娃娃,她一定喜欢。想起女儿,阿 飞的脸上边堆起了笑意,走在嘎嘎的雪地上也觉得有劲起来。仿佛路也越走越宽起 来。在那个CANADA-BANK 一次把钱提出来之后,那个金发碧眼的加拿大小姐的眼神 有点奇怪,中国人一次拿五万加币也是很少见的。 看着小姐的眼神,阿飞的心情有点不舒服起来。看了七八年了,没钱你们也这 么看我,有钱也怎么看我? “FUCK YOU!加拿大” 他在街上突然喊了一嗓子,街上冷冷清清,只引来了几个还在路上走的加拿大 妇女的冷漠的目光。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纯正漂亮的由于发 音。 包里揣着钱,就像揣了整个世界。见到路边一个黑人青年正快乐地敲着两个木 桶在卖艺,他很高兴地过去给了他十块钱,慷慨的他自己都有点吃惊。 不过他马上又从这种朦胧的说不出为什么的快乐中清醒过来,又开始有点害怕 起来,也是,一辈子也没有揣过那么多钱,几十万人民币呀!马上要回去了,人都 有点恍惚。老觉得有个黑影在跟着自己。听多了那些黑小子光天化日打劫的故事, 总觉得太遥远太遥远。走在冷冷的街上,冷风飕飕地往衣服的空隙里面灌。孟菲丝 的冬天是加拿大比较冷的,所以一些有钱的富翁们便往往会在冬天去比较暖和的渥 太华等地区去度假。 “管他呢,最好冻死他们。反正老子都要回去了。”阿飞突然间又想起了那些 信,一想起信他就想看了,哪怕风再怎么呼呼的。就像杀手阿飞杀鸡的时候,下了 一只之后就停不了手了。他拿出来一看竟然大喜过望。里面有一封是国内的挂号信, 是妻子写的。一想起她来便是浓情蜜意。在大学读书时候两个人就相爱了,也学着 毛头青年一样有过海誓山盟,出国的时候,妻子在温柔了一晚后告诉他:“我等你 回来,多少时间我都等。”多美好的夜晚啊! 正在阿飞拆开信封的那几秒钟时间内,也就决定了杀手阿飞的最后一个冬天的 命运。一根金属的棒球棍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了阿飞的脑袋上。接着阿 飞觉得天地仿佛倒转过来,白色的雪开始变成红色。阿飞的脑子在很快地明白发生 了什么事情之后开始慢慢迟钝。他倒了下来。在决定倒和不倒的一刹那,他看清了 他身边拿棒子的那个小黑,就是那个他给了十块钱的黑人。他抢了阿飞的包,那只 阿飞一生幸福的包,跑了。 他还是倒下去了,天已经变成全部红色的了,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脑子中 开始飞快地旋转。他还要挣扎,就像那些被他杀的鸡一样,被砍了脑袋之后还要飞 窜的。 他想向前爬,想呼喊,只要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就有救了。他想他不能就这 样躺着,这样会死的。他曾经看到他三爷死的样子。就是在被车子轧过之后躺着死 的。但他爬不动,也喊不出,就像有块布头堵住他的嘴一样。他开始虚弱,眼睛想 闭着了,他想睡会,又怕醒不过来了。他还有妻子和女儿。他们在等着他呢。脑子 里面倒反而开始安详起来,就像小时侯走在蝴蝶飞呀飞,稻穗儿飘香的田野里。他 恍惚中觉得,他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妻子和孩子正笑着等他,并埋怨他的迟归。当 阿飞用那双已经黯淡的眼睛掠过妻子的那封信时。他的唇齿之间突然暴露出微微笑 意。眼睛像两扇门一样黯淡无光地无声地合上了,他可能睡了。 妻子的信已经染成了红色。被狼嚎般的风刮起了,上面隐隐地显露出几个字 “飞,我们离婚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