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杀·勾股弦的交错 作者:郭兼雨 之一 惨白的月亮挣扎着从满天乌云中探出一牙半角,但随即又被汹涌而至的乌云 所笼罩遮掩,就如同一个溺水者垂死前拼命将手举出水面,无助地想拽住些稻草, 但最终还是被深水无情地吞噬。 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是充满杀戮的。 夜风在黑的掩护下肆意掠过,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道。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嚎声充斥在广阔的大地中,无 数只狼在茫目的应着──想必是空气中的血腥刺激了它们的神经,使得它们在这 并非月圆的夜里也发出凄然的叫嚣。 杀手的眼微微眯着,盯着他眼前的“猎物”。 “猎物”是“东岳双虎”之一的查吾,他本来身形颇为高大且仪表不凡,但 此时此刻,由于要害中剑,用手支撑着半跪于地,整个身子在肉体的痛楚与精神 的恐惧下在剧烈颤抖着,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孔,而露出的另外半边上,是 血污与大颗大颗流下的汗珠,给人一种极其可怜的感觉。当然,作为一名久经 “考验”的杀手,他是绝不会因此而生出恻隐之心的。 杀手轻轻舐了一下嘴唇──这是他杀人前的习惯性动作,随即向“猎物”扑 去,手中剑光一闪,挥向“猎物”的颈际! 在剑光乍亮的那一刹,查吾知道这次自己是难逃一死的了! 但由体内所迸发出的强烈求生意志,仍支撑着他作出垂死的挣扎——他举起 左臂,奋力迎向那道剑光! 血花四溅! 从神经末梢传来的无比剧痛,在查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臂脱离自己的身体 后一瞬方才冲击到他的大脑。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世界一下被飞溅开来的血所染红。 他在发出一声比狼嚎更凄更厉的惨叫声后,立时昏迷了过去。 查吾不敢相信自己竟还活着,以至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已到了地 狱。 四周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看不透。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道。 但他随即被断臂处传来的剧痛所提醒:自己并没有死掉。 在他面前不远处,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豺狼般的光芒。 “为什么?”查吾挣扎着问。 杀手的眉耸了一耸,有些答非所问地道:“我知道你不是个穷人。” 查吾眼前突然闪现出一线生的希望,“是!你不杀我,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你说,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杀手摇了摇头,口气中有些遗憾,“你该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规距,受人钱财, 替人消灾。既然收了钱,就一定要完成任务──我不可能放过你。” 查吾再次陷回绝望的泥淖,但还挣扎着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手嘴角挑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缓缓道:“因为……” 庙小菩萨大这句话显然不能用在这间荒废已久的建筑物身上。 这间破庙里供的菩萨不但小,而且残破不堪,金身无存,只能以蛛网蔽体。 连金身都保不住的家伙,无论名字有多么显赫,也难以再招来慈男信女添香 参拜。 而遭信奉者所遗弃的泥菩萨,用不着被丢进江里,就已是自身难保了。 但此时此刻,在大殿之内、佛像之前,却站着一个人。 深更半夜,独身来到这么一间破庙,虞尔的目的当然不会是上香拜佛。 他在等待,等一个人,及这个人带来的东西。 等待中的时间总仿佛流逝的格外慢些,他已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就连他那被火把投射于壁上的影子,也随着他此刻的心情,焦躁的抖动不已。 突然间,一物从门外破空向他飞来。虞尔下意识地一闪,那物从他身边掠过, 撞在壁上再反弹回来,滚到他的脚边。 “这是你要的东西,你不用验明正身吗?”随着一把冷冷的声音,黑衣蒙面 的杀手仿佛幽灵般从黑暗中浮现,踏入门来。 解开包袱,一个满是血污的人头露了出来。 断颈处的血犹在渗,看来是刚斩下未久。 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头的表情:他的眼角与嘴角,没有惊惧,却挂着一丝讥讽 的笑意。 只可惜虞尔在狂喜之下,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一细节。 “想和我斗!这就是你的下场!”他将这句话足足重复了六七遍,突然一抬 脚,将那头颅踢飞,直射向那垂头闭目的佛像。本来就残破不堪的泥偶,遭此重 击,顿时坍塌成一堆碎泥,只可怜以佛腹为的家的一窝老鼠,骤逢巨变,痛失家 园,“吱吱”悲鸣着,拖儿带女的四散逃窜。 杀手接过银票,用指尖轻轻弹了弹手,转身欲走,但又突然回首道:“对了, 这人在临死前有句话,让我一定要告诉你。” 虞尔一怔,随口问道:“他说什么?” 杀手的舌尖在唇上润了一下,缓缓地说:“他说……” 见杀手说的吞吞吐吐,虞尔不耐烦地插道:“说什么。” 他话音未落,杀手吐字的速度骤然间加快了数十倍,“——他在下面等着你!” “什么?”杀手呆了一呆,一时尚未明白这句话的内涵,突然间眼前一亮, 仿佛月光一下从乌云中穿破倾射人间,然后他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向后 便倒。 杀手的眼微微眯着,盯着他眼前的这人。 此情此景,与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倒是颇为相似。 同样是一个中年男子,同样身形高大且仪表不凡,就连他们中剑倒地后那副 可怜的表情也如同一辙。 这也是正常的,因为这两只“猎物”之间有颇紧密的关系——他们二人是师 兄弟,合称“东岳双虎”。 “你要我杀掉这人,我完成了;你要我提头来见,我做到了。”杀手好整以 遐的将剑上的血抖落于地,“从你将银票交给我那一刻起,我们己是货银两讫, 两不相欠了。” 虞尔张嘴欲语,但却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咳个不停。 杀手以一种体谅的语气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你?”虞尔的眼 光明明已作出了肯定,但对抱着猫捉老鼠式残酷心理的杀手而言,却饶有兴味地 等待着当事人自己问出来。 虞尔强忍住咳意,艰难地一字一字问了出来:“为、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杀你,当然只是为钱。”杀手本打算还要戏弄多 一会,但见虞尔伤的甚重,勉强吐出三字后咳血加剧,随时都可能因失血过多而 一命呜乎,因此虽然比较无趣,但也只能将剧情予以压缩,提前揭底了。 “本来,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我是不该泄露有关顾主的事情。但这次情况 特殊,我就算说出来,想必他也不会反对。算你有运,能够当个明白鬼。”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当然是他!!! 查吾的手指深深插入地下,痛苦的将头抵在地上。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现在悔之已迟,唯一的选择,就是接纳我的 提议。”杀手冷静的分析道,“依你目前的情况,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支持不下去 了。我并不想催你,但你必须早下决定。” 他这番话听在查吾耳里,每一个字都在心里轰鸣着。一点没错,自己一念之 差,铸成今日之错,此刻命在旦夕,但就此逝去当死不瞑目。这杀手让自己作出 选择,其实自己根本已没有其它选择。 查吾抬起头来,被复仇之火点燃的眸子里流露出他的意志,“好!” 杀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查吾的选择早在他意料之内,“你放心,我绝非市侩 小人,不会趁机坐地起价。你今天下午刚从银铺提了三千两银票,我只会取一千 两作为报酬——顺便告诉你,这也就是我杀你所得的酬劳。” 查吾苦笑,在临死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价,这无论如何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 而更荒唐的是,他竟然要相信一个来取自己性命的杀手。但他真的已别无选择, 只能将复仇的宝押在这个杀手的“职业操守”上了。 “现在,你是我的顾主了,我一定会帮你杀掉那人!”杀手将剑提起,“不 过现在,我还要向你借一样东西,好能顺利完成我们之间的这笔交易!” 剑光再次闪现,一个人头飞了起来,面上见不到痛苦或惊惧,只凝固着一种 诡异的笑容。 “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清楚了,”杀手缓缓将剑尖指向虞尔的咽喉,“现在是 时候送你上路了!” “你果然是个优秀的杀手,但你更是个商业奇才!”虞尔惨笑,“我种下的 因,就让我自己来了结吧!”他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飞扑向杀手。 剑穿喉而过,血如涌泉般自前后颈处喷出。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还真的是个商业奇才呢!” 杀手抑天大笑,他的笑声听起来就象狼嚎般刺耳,在这月黑风高的夜中,又 引来群狼的唱合。 之二 不管月亮如何努力,但它射出的银芒还是被厚实的天幕一一滤去,使本来就 遥不可及的它彻底与人间隔绝开来,只有那阵清冷透过云幕,降洒而下,将整个 大地都浸入一片浓浓的广寒之中。 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是充满杀戮的。 风的脚步仿佛被与夜同色的血腥所凝滞牵绊,不再轻灵,变得步履维艰。 旷野之中,三五只随茫茫夜色而出动的野狼,本来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此时却不约而同地眼放绿光,一边发出吠吠之音,一边疯狂的窜行起来,追逐嘶 咬着那风,不,应该说是那股气味。 火与光并不一定会给人带来光明、安全、希望、温暖等美好的感觉。 当顾主点燃供桌上那支被老鼠咬去半截的蜡烛时,就产生了这种反常的感觉。 此时夜深月黑风高,这样的一星豆火,只映衬出冷的酷、黑的张狂、暗的压 迫力与夜的无远弗届。 火与光挣扎在夜色的掌心之中,处于明显的弱势与劣势,有心无力地跳动着, 若隐若现,随时都有可能被扼杀。 就连被这一束烛火投射于墙上的佛影,也失去了庄严神圣的意味,显的份外 狰狞可怖。 顾主以双指虚捏着烛焰,在夜的淫威之下,火苗都失却了炙烫的本质,变的 懦弱起来,只有些微的暖意侵入肤里,却足以使身体内的血液产生了一种飞蛾趋 光的冲动,争先恐后地向指尖那处涌动,这令他身体其它各处的冷意更甚,不禁 打了个寒颤,将手指移开。 借助夜的掩护,隐身于黑暗中的杀手,注视着此刻站于堂前,背佛而立的顾 主。 蜡烛的光亮驱不走罩着顾主的黑暗,况且顾主亦是一身黑衣且以黑布蒙面, 所以他无法断定顾主的身份。 但从身形来看,这顾主九成九确是自己的那个“熟人”。 杀手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去验证那百分之一成的“不是”。 就他而言,无论真相是九成九还是百分之一,结果都只有一个。 杀手飞落于门前,对站在堂前顾主视若无睹,迳直走到佛像前,解下腰畔的 一个圆鼓鼓的革囊,小心翼翼的轻放于那佛像平摊的掌上,再解开。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露了出来,菩萨一震,面颊上跌落几块碎泥,仿佛骇于如 此可怖的东西竟被置于佛掌之上、佛目之下。 然而顾主的反应却十分意外,他脸色一变,愤然咆哮道:“怎么回事?这个 人是谁!” 杀手眼中闪动着游移的目光,语气却十分干涩平淡:“这就是你要的。” “这个人我根本就不认得!” “是吗?”杀手的反应却不大,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两个字。 “当然!我出了一千两银子,要你杀的是查吾!”顾主恼怒异常,“我早就 该料到,象你这种只值一千两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手耸耸肩,对顾主的这一评价无动于衷,“你确定不认识他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得这个人!我不管你杀的这个人是谁,总之,你收了 我的钱,就一定要帮我杀了查吾。” “你放心,我不会再收你的钱。” 顾主一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人我还是会杀的,但是……”杀手忽然语意一转:“对了,我记起来了。” “什么?”顾主不耐烦地随口应道。 “我记起他的名字了。”杀手用下巴向那人头方向一扬。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但你应该认识他的呀。” 顾主一怔,又扫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头颅,再次回答:“我不认识他。” “是吗?”杀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东西,这让顾主不由自主地追问 了下去:“他叫什么?” “他吗?”杀手顿了一下,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顾主一呆,因为这个名字,的确是他听说过的。 确切的说,这三个字,就是立于自己面前,这个杀手的名字。 如果这是他所雇请那杀手的人头,那么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人又是谁?! 当他反应到这一步时,对方已先发制人,走出了下一步。 一道刀光穿越黑暗的无边而闪现,之后才卷过厉烈的阵风,再之后才传来类 似虎啸的锐响! “‘猛虎下山’!你是……查吾?!”顾主惨叫着,一边用手去捂伤口。但 那道伤口由他面上直划至胁下,多处见骨,又岂是手掌所能遮盖住的。 “你答对了!”杀手揭开面巾,露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只可惜,我这没 有奖可以给你。” “你的反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慢了?我本来只打算划破你的衣服,再在你身 上开一道小口,让你流上几滴血,想不到却把你伤成这样。”查吾的语气轻松自 如,毫不因刚刚制造了一幕流血事件而有所不安,反而将责任一股脑推于垂死者 身上。“虞师兄,别怪我多嘴,你早就应该好好检点一些,戒色戒赌,花多点心 思在练武之上,这可是性命犹关的大事啊!” 乍听似乎是善意的批评,但实际上,批评确是批评,善意却肯定很虚很假。 “只可惜,并不是凡事都可以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的。象这次,你必 须付出的代价,恐怕是你这一生中最为惨重的吧。” 查吾侃侃而谈,他虽然只是对顾主——现在应称其真名虞尔了——在说这番 话,但其实,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也在他这番话所教训的对象之列。 同样的情况,在杀手的职业生涯之中,已出现过多次。 但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与被杀者两者所扮演的角色出现了一百八十度 的调转。 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杀手这才体会到自己过往的行径是多么卑劣,多 么低劣。 这也许是所有能够掌握他人生死者所共有的心态:当他人命悬于你手中之时, 你就会不自觉地忘乎所以,而往往忘了想一想,如果情势调转过来,自己将会如 何。 杀手的牙关打颤,吐出的字也抖地厉害。 “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财迷心窍,不知死活,竟敢冒犯 您老的虎威。查大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也曾设想过,当自己行动失败时,自当杀身成“仁”、 一死了之。但事到临头,求死之心在刀锋面前迅速瓦解,求生的欲望压得他屈膝 在地,头如捣蒜,拚命求饶。 “我也不想杀你,但你们杀手有条行规,绝不会吐露雇主的有关资料。既然 如此,我也找不到放过你的理由。”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那我就更没有放过你的理由了。”查吾耸耸肩,“算了,反正我也猜到那 家伙是谁了。”他举起刀,便欲斩下。 “不,请别杀我!”杀手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我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当查吾知道了那买凶杀己的顾主会出现的地点后, 便示意杀手把黑色紧身衣裤尽除,自己换上。 他似乎对这一身的松紧长短十分满意,正欲起程赴会,突然又想起了些什么, 问道:“那人付了你多少酬金?” “一千两。先付一半,另一半见头后付。” “只有一千两吗?”查吾对这个身价略感失望,改口道:“如果我让你活下 来,被别人知道我只值一千两,那我不就英名尽丧了吗?所以我不得不灭你的口。” 杀手大惊失色,却见查吾眼睛眨了一眨,又道:“还有,我要去拜访你的雇 主,怎么能空手赴会呢?但现在深更半夜的,这里连鬼也不见一只。只好借花献 佛,向阁下再借点东西了!” 杀手脚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眼眸中一道雪亮的刀光迅速扩张了开来。 “你没想到‘送贷上门’的会是我,而我则一早就猜到会见到你了。虽然我 实际上并不希望真的是你,但你,却让我失望了。”查吾缓缓举起刀来,仿佛不 忍见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闭紧双眼,挥斩出一道月弧的轨迹。 虞尔只觉一股比夜更寒的冷突兀地自咽喉处涌起,而血仿佛为避免凝固而骤 然加速了涌动,头部因此变的异常的轻,借势竟一下子摆脱了身子的拖累,整个 儿飞了出去。 他眼角的余光掠到自己的身子自颈部喷洒出一篷血泉,正缓缓向地上扑倒。 而头颅则如同一颗逸出轨道的彗星,拖出一条血花的尾芒,无可避免地冲坠而下。 视线中一张被血污勾勒地狰狞异常的面孔迅速扩大,从那面上圆睁的眼中可以看 到另一个迅即扩大的面孔,他恍惚中意识到那正是自己,却已不容细想,身不由 己地撞了过去,使那颗头颅脱离了菩萨的掌心,双双跌落积满灰尘的地上,滚了 几滚,撞到墙角边上,才停了下来,在一个非常接近的距离中面面相觑着,死死 的望向对方眼眸中的自己。 之三 一弯残月孤零零的半悬于空,闪烁着利刃般的锋锐光芒,奈何却划不开、割 不破一层层乌云织出的无边黑幕,反而渐渐被裹死缠紧,如同被收入了一副由铅 云铸就的鞘匣之中,失色于苍穹。 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是充满杀戮的。 被血腥所沾染的风,不再清亦不再轻,压抑在大地上,如水般横流四泻。 正在挣抢嘶咬着一头羊的数只野狼,突然间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抽动着鼻子, 继而发出一连串凄厉的狂吠——莫非是混于空气中的那一种味道,比它们爪下口 中的猎物更加能刺激它们的神经? 不管他奔行多疾,跑动再迅,却仍无法摆脱萦绕于身旁那股浓浓的血腥味。 因为这味道来自于他腰畔那个圆鼓鼓的革囊中。 那里面装的是一个人头。 这种感觉让杀手觉得非常难受——他一向讨厌那种味道,所以每次杀完人之 后,便会将所着衣服尽焚,再将剑洗刷再三,并于活水中浸泡十余日,方会再次 启用。 如果不是这桩买卖的顾主提出如此麻烦的要求,他此刻早已将银票袋袋平安, 自己也已平安大吉的身在百里之外了。 他的剑虽好,但并不适合于分尸。 ——想不到那经不起他一剑的家伙,骨头倒还挺硬。 在割下那家伙头颅上所耗费的时间,远远高出了自己的估计,以致竟在离开 时被人发觉。 他翻过高墙,把三数十人挡在了墙的里边;奔过一条九曲十三弯的小巷,又 甩下了一二十人……到他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后,身后仍能穷追不舍的只剩 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追在最前方的,是被他所杀那人的师弟,“东岳双虎”之一的虞尔。 杀手并非惧怕此人,他既能一剑干掉另一只虎查吾,自然也未将虞尔放在眼 中。 但他自己并非是那种嗜血如狂的杀手,如无必要,也不欲“滥伤人命”。 更重要的原因是,身为职业杀手,如果杀人没有报酬可收,对他而言,是一 桩亏本的买卖——做不过。 三岔路口,突然失去了杀手的影子,四个人犹豫片刻,在虞尔的指挥下,其 他三人一组,向东边方向追去。虞尔则孤身一人,选择了另一条南向小路。 ——竟然如此托大,想必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利害。 ——如果他们知道查吾是被自己一剑刺死的,还敢兵分两路吗? 隐身于暗处,杀手在心里发出止不住的冷笑。 仿佛听到了杀手那无声的冷笑,已奔出约六七步的虞尔,却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驻足的地方离杀手隐身之处非常接近。 杀手一惊,手自然而然地按在剑柄之上——虽然极不情愿,但迫于无奈之下, 也要干一桩没有报酬的事了。 但虞尔却只是略停了一下,随即快速离去。 过了半晌,道边那湍急的小河中冒出了一颗人头,吐出嘴里含着的芦苇杆, 水淋淋的行上岸来。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误认为是水鬼现身,欲抓替死鬼下河。 一枚石子蹦蹦跳跳的从庙门穿入,滚到立于佛像前那人的脚边。 那人骤然回首,却见大门外黑沉依旧,看不穿、望不透,弥漫着一种毫无生 气的沉默。 突然间自身后传来动静,那人一惊,退出几步,才向自己身后望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仿佛自地底冒出,乍现于佛像之前,正将一个圆鼓鼓的革囊 置于供桌之上。 他的动作如此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一个虔诚的善男, 带来了三牲供品,毕恭毕敬地呈于佛前。 但他当然不会是什么善信,所以带来的也绝非菩萨所能接受的“供品”。 革囊解开,一个血仍未冷且未凝的头颅现了出来。 看的出,他一定是死不瞑目,那瞪圆的眼睛中流露出惊恐、不信与恐惧。 “你来迟了。”那人语气里有些不悦。 杀手没有辩解,因为这并不必要,他只是说:“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 那人似乎也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他走近供台,随随便便地打量了那人 头一眼,哼了一声,道:“没错,就是这个。”然后探手入怀,似乎在摸索着什 么,嘴里一边在嘟哝着:“这一千两花的值。”脚下却一边在悄然向杀手移近过 去。 杀手突然惊觉,自己与顾主的距离太近了。 他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对任何人,他都有着一种似乎是生天的排斥感。 他即时退后一步,但并没能拉开与顾主的距离。因为顾主也几乎在同时又前 进了一步,而且他跨出的步子较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开,反而更近了。 杀手即刻感到不妥,因为不会有人愿意与一个杀手如此接近。 他立即以剑拦在两人之间,只是当其时他并未能确定对方的意图,所以也并 未即刻痛下杀手。 仿佛被剑划出的风所撩动,顾主蒙在面上的黑巾突然飞脱,露出了他的庐山 真面目。 杀手一愕,因为那张面孔,是他不久之前刚刚见过的。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杀那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难 道并非与传闻中那么可靠? 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这个家伙不知如何发现了顾主的身份,所以先自己一步 到了此处,杀了顾主,再在此处守株待兔。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杀手都毫无所惧,因为他相信这个人对自己构不成实 质的威胁。 因为这个人,就是他所杀死那人的师兄——“东岳双虎”之一的虞尔。 他正欲喝问,突然间乍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照自己劈 面掷来! 他的剑竖立于胸前,被那兵器一撞之间,竟一下碎了开来。 此情此景,如果要找一个最恰当的形容,那就是——月亮碎了! 他那柄千锤百炼、杀敌无数的弧形剑,先是断作几截,继而碎作百十块,在 空中翻转着,象一群迷失了方向感的蜂蝇,延着那奇门兵器所划出的轨迹,冲向 自己! 这其中的恐怖简直就是一个杀手的梦魇——自己用以杀人的工具竟然会反噬 回来!这还不算,工具还分解成了如此一个数量,每一片却仍保持着足以致命的 杀伤力! 在如此近距离之下,他根本躲不过、避不及、闪不开,那阵碎刃乱雨竟一片 不差,全数击中他的肉体! 他在感到肉体的痛楚之前,脑子里却不期然浮现出一个怪异的数字:一百二 十三! 他相信自己所中的碎刃一共有一百二十三片——这也许是在潜意识中,他清 楚的记得,自己出道以来,一共杀了一百二十三人! 而现在,是这些附于剑上的冤魂,一起发动了对自己的报复! “你……怎么会这样?!” 一下子中了这么多刀的杀手,竟然并没有即时死去,因为他只是被碎刃所伤, 而那件奇门兵器,只是起了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并没命中就被主人收了回去。 虞尔心中对这一招“猛虎出柙”十分满意,不但因为其杀伤力一如所料,更 因为自己对这一招的控制,已基本达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之境。 杀手身上的黑衣变得更黑且湿,那自然是大量血从那些伤口中同时涌出的结 果。他倒在地上,自知自己命在旦夕,但他却死不暝目——因为他怎么也接受不 了,自己竟会如此收场。 虞尔从杀手的眼中读到了这一切,于是他很体贴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 己死的很冤?那让我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东西,让你明白,其实你死的一点都不 冤。”他的声音显得很亢奋,充溢着一种残酷的快意。 “说句老实话,查吾虽是我的师弟,但论武功却在我之上。”虞尔眼中似笑 非笑,“怎么,你不相信吗?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可是一剑就把他斩于当场的 ——忘了告诉你,你杀他时我正好就在附近,恰逢其会,所以成了这幕好戏的是 唯一目击者。” “那一剑一定是你的得意绝招‘半月斩’吧?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这招真 的不怎么样,速度又慢,力道又弱,你根本就没掌握其中的决窍。我如果是你师 父,一定会气得半死。” “你那一剑虽差,但你运气挺好。因为在你去杀他之前两个时辰,我与他在 一起吃了个饭。我的袖子里不知怎地放了包软筋散,而我在替他斟酒的时候那散 一不小心就洒了些在杯里,不巧他又没有发觉,就连酒带散一起灌了下肚。那散 可能有点过期失效,所以两个时辰后才恰巧发作。确切点说,你当时杀掉只是一 具有血有肉的木偶而已。” “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每个人的好运气都是固定的,用一分则少一分。你的 好运气帮你杀了我师弟,但不幸的是,现在,你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 “今夜气温骤降,天寒地冻,你刚才在水里泡了个冷水澡,现在又流了这么 多血,一定会觉得很冷吧?”虞尔最后用一种很关切的口吻问道:“不如这样吧, 我来帮你暖一暖身子。”他执起蜡烛,左右环顾,看看要从何处点起火头。 而他那位忠实的听众,却神志渐渐恍惚,只觉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轻… … 既非开始,亦非终结 乌云蔽天,明月难觅。风中血腥依旧,野外狼音隐约。 仍是那庙,仍在那残破的大殿里,仍是在那尊低头垂目的泥菩萨像前。 一人立于殿中,面罩黑巾,样甚焦虑,徘徊来去。 一条黑影从远处急掠而来,腰畔挂着一个圆圆的革囊。 接下来要发生的,将会是哪一种情况。 杀人者人恒杀之。谁来杀、谁被杀,其实又有什么重要? PS:这篇《双杀》之中,最初的构思仅为“之一”,但后来却看到希区柯克 有一篇名为《双重杀手》的短篇悬念小说,两者之间竟有异曲同工之处,犹豫再 三,但却不忍放弃,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涉及三个人物两两配对,延伸为 三篇,人均死亡两回,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公平了吧。 在此和大家分享一点关于设定中的小小趣味。文中那对师兄弟合称“东岳双 虎”,是不是有些老土?其实以“虎”名之,只是取“一山不能藏二虎”之意; 而“东岳”,则因为孔夫子那句“苛政猛于虎”名言中的真虎,是出没于泰山。 那对师兄弟的名字相当古怪吧?将二人的名字倒过来,加在一起,是一个贬 义的成语,有兴趣的话请自行排列组合一下吧。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一字为谐 音,另一字为同义。 《双杀》还会有第四、第五……只要文中被作者谋杀了两个角色,而这两个 角色之间又有一定的相关性,那么就算符合“双杀”的命题了。当然,角色已经 跳出了这个勾股弦构成的三角形圈子中。 2001.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