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 岳 母亲的话犹然在耳,唐瑜不自禁的全身颤抖起来,忽然她大声道:“我爹我娘都是你害 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明白我的苦心呢!”唐老爷宛若未闻,说道:“我现下已经 有权有势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人都看不起的唐孤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望着唐眉,在 心里发誓,我要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一直没能做到。到了今日,我终于 做得到了,你相信我,我一定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宁 可杀了我自已,也舍不得杀你。” 唐瑜大声道:“我不须你照顾!”仅管动怒,唐瑜依然维持着优雅的风姿,道:“我不 相信你!你害死我爹我妈,还害我被抓到少林寺,害我差点……差点……”唐瑜美眸含泪, 道:“幸得少林寺毕竟是名门正派,否则我……我……。现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第一次 找人向我提亲,我抵死不从,隔三天便被少林寺的和尚抓去不说,本门上下居然不闻不问。 原来都是你在暗中使坏。” 唐老爷微微笑道:“暗中使坏,你说话恁地难听,我何必暗中使坏,我不准本门弟子去 救你,说句话就行了。你一颗心都在唐天身上,我倒要看看,没我的允许,唐天怎么救你出 少林。” 唐瑜道:“你……你……”唐瑜脸孔发白,道:“倘若你的用心仅是如此,倒也罢了, 我……我罪孽深重,被拘禁起来,忏悔过错,也是应该。可是你……你根本不是这个心思。 那些时日我在少林,我才无意中得知,原来你根本已经和少林寺的慧明老和尚说好了,要利 用我,引得唐门与少林两派相争!原先我还不相信,现下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你……你还是一心想着为独孤悲报仇。” 唐老爷脸色微变,道:“无意中得知,不见得吧!分明是你又利用美色,骗得那看守你 的少林弟子说出来的。” 唐瑜道:“你……你为何将别人的心思想得如此不堪……那位少林弟子法号空智,他天 天帮我送水送饭,我们蛮谈得来的,就成了好朋友,那日他忧心重重的告诉我这件事,我还 取笑了他一顿呢!” 唐老爷喃喃骂道:“空智,空智,半点脑子都没有,难怪叫空智。慧明老和尚手下尽是 些废物,成得了什么大事。” 唐瑜道:“你肯承认了!” 唐老爷道:“我为独孤悲报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瑜道:“幸得天哥机智,托六小姐到幽冥谷找我们以前的一个好朋友出手,救我出少 林,不然……不然我就成了唐门的千古罪人了!” 唐老爷道:“天哥,天哥,在我面前,你还叫他天哥!” 唐瑜道:“我便是要叫他天哥,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我想通了,我嫁给你根本 是被逼的,我为何要逆来顺受。我不怕别人说我淫妇荡妇,勾引男人,因为我根本是被逼 的,我问心无愧,我何必管别人怎么说。” 唐老爷道:“反了,反了!”弯腰咳杖起来。愈咳愈厉害,直不起身,口涎垂到地上, 喉中不住发出一阵阵喑哑的干号。唐瑜心念一动,绕到他身后,反手扣住两枚袖箭,正待射 出,又觉不妥,方自犹豫,唐老爷在剧烈呛咳中,忽挺起腰杆,转身过来,唐瑜一颗心差点 跳出来,手一紧,将袖箭握在手中,匆忙中没留神,竟让袖箭箭尖刺入了手心。 她的暗器向喂有剧毒,唐瑜动容变色,知道再掩饰不过去,索性不加理会,自顾自的拔 出袖箭,解毒疗伤。 唐老爷逐渐止住咳杖,吃力的揩去眼角的泪花和嘴边的唾沫,干笑两声,道:“你又何 必……” 唐瑜扬起头,美目中尽是骄傲之色,说道:“我杀不了你,但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自 能找到杀你之人。” 唐老爷眼中尽是笑意,道:“哦!你找谁,唐天么?” 唐瑜道:“我问过很多人,可是根本没人知道你功力深浅,天哥,天哥说不定也不是你 的对手。不过,我识得一个人,此人武功之高,只能用匪夷所思四字来形容,除非你的武功 能够和独孤悲一样高,不然,不然我一定能取你性命。” 唐老爷道:“你要取我性命还不容易。我都七十岁了,还有几年好活,你只要稍有耐 性,要不了几年,不用动手就能取我性命。” 唐瑜一怔,心想唐老爷说的不错。转念一想,又咬紧银牙道:“你想寿终正寝么!你害 死我爹娘,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 唐老爷道:“我害死你爹娘?我是举双手赞同把你爹赶出唐门;这个小白脸,娶了梦蝶 又要勾引别的女人;就算是冤枉他的,谁知他以后不会。但提议把你爹赶出唐门的人可不是 我,你不能把你爹娘的死算在我头上!” 唐瑜又是一怔,仔细想了想,发觉爹娘的死,实也难以说和唐老爷有关。唐老爷道: “是吧!想通了吧!” 唐瑜觉得很不甘心,道:“你意图覆灭唐门,这总没错吧!” 唐老爷道:“仅是意图,便要入我于罪,这岂非又是一桩千古奇冤。” 唐瑜这一回是真得怔住了,道:“你……你……可是种种迹象显示,你非叛唐门不 可。” 唐老爷道:“我是唐门掌门,叛唐门对我有何好处。害死我爹独孤悲的人,我还来不及 报仇,就全都不得好死的死了,我还报什么仇。你说我非叛唐门不可,这岂非是莫须有罪名 么!” 唐瑜道:“这……这……”她想起生平最大遗憾,悲伤的道:“你逼我和你成亲。” 唐老爷道:“逼你和我成亲的是药门那帮老鬼,那几个狗皮倒灶的老鬼头,居心叵测, 为想查明我的身世来历,是以逼你嫁给我。我是好人,只要你以前是黄花闺女,现下就还是 黄花闺女。” 唐瑜道:“你……”她脸上毫无血色,道:“你卑鄙!” 唐老爷道:“我卑鄙?我不但不卑鄙,还是个大大的好人,慈祥和蔼,又孤独可怜的老 人,你为何说我卑鄙。” 唐瑜胸中情绪起伏。她是一位性情温柔又有教养的女人,个性虽非没有主见,却也极少 违逆别人的意思。她喜欢唐天,一生的心愿便是和唐天在一起,对自己心里的情感,她也从 不刻意掩饰。她行走江湖,颇识得一些男子,对她情有独钟,那也是无可耐何之事。只是她 生平,坏人并非没见过,却没一个像唐老爷这般,分明武功绝顶,手握大权,但遇事推诿, 没半点担当,比之市井无赖还不如。唐瑜心下着恼,直想,他为什么这么坏,念头一转,忽 想,他这一生,只怕都是提心吊胆在过日子,到了老年,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还娶了……自 己,而自己却又……唐瑜心中有愧,怒气也就消了。 唐老爷慢吞吞的坐回椅上,一付万事不关己模样。道:“你好好想想。” 唐瑜平静地道:“我想过了,我还是要去找唐天。” 唐老爷道:“你要去找唐天!你要给我戴绿帽子!” 唐瑜脸上一红,道:“不,我是要求你收回成命,让我去找唐天,不要让唐天再去盗 ‘百丈暖’了。霹雳堂把‘百丈暖’收藏在霄天塔,这十几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武林好手为 了‘百丈暖’而惨死霄天塔,你让唐天去盗‘百丈暖’,岂不是教天哥去送死!我愿意心甘 情愿服侍你到百年,只求你让我再见唐天一面。” 唐老爷道:“你就只记得唐天,你有没有想到,还有一人为了你涉险,九死一生,只怕 再也不能活着出来见你!” 唐瑜道:“你……” 唐老爷道:“我知道你早已见过唐天,教他不要去霄天塔,还把霄天塔机关门户的钥匙 要了过来。接着你便去找一个姓名为唐岳的人,要这人帮你盗‘百丈暖’。” 唐瑜道:“你……你怎么知道?” 唐老爷道:“武林中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唐瑜道:“他不会有事的。” 唐老爷道:“是么!” 唐瑜静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相信他,虽然他一直没没无闻,但是我知道他是 当今天下第一高手,霹雳堂霄天塔的机关门户再厉害,也伤不了他分毫。何况……” 唐老爷道:“何况本门潜在霹雳堂的内应唐猪,机缘巧合得来的十二把霄天塔机关门户 钥匙,现已在唐岳手中。” 唐瑜看了唐老爷一眼,道:“是。我擅自做主,把这十二把钥匙交给了他。” 唐老爷沉吟片刻,道:“当年‘铁刀’赵楚客以七十三路大藏刀法,名动天下,但霄天 塔里‘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血絮飞丝却由七窍侵入他的喉咙,使他窒息而亡。崆峒山元澄道 长的七步掌力,足可断木裂石,仍被霄天塔机关‘泥上偶然留指爪’的两只铁爪,生生撕成 两半。五年前一剑诛七煞的‘苍州剑客’韦逸舟,被世人誉为武林中最高贵的剑客,却在霄 天塔的机关‘残存余香在人间’里,被一堆腥臭的烂肉蒙住脸鼻,活活薰死。而少时便有神 童之称,二十四岁上便在金碧宫巧取‘地灵珠’而名噪一时的长鲸岛大智先生,虽然避开了 霄天塔机关‘木人石心犹断肠’的巨斧腰斩,却还是被身后数十条锐利逾刀剑的‘苦恨年年 压金线’切成十几段……这些往事,难道你未曾听闻?” 唐瑜道:“我听过……但唐岳和他们不同,我见过他的武功,假如世上还有人能破霄天 塔,那一定是唐岳。” 唐老爷道:“唐天的武功你也见过,唐天的才智更是不差,要破霄天塔,可不是单凭武 功就能成事。” 唐瑜道:“我知道。” 唐老爷道:“唐天是本门掌门继承人选,奉命进霄天塔取出‘百丈暖’;唐岳跟这事毫 无关系,你就忍心让唐岳去冒这个险!” 唐瑜低头不语。唐老爷又道:“唐岳喜欢你,但你既已心有所属,如何又要唐岳为你办 这件事,若是他办成了,你如何报答?他是条汉子,可不是冤大头,日后本门就是拿到‘百 丈暖’,江湖上会怎么说!说本门掌门夫人色诱唐岳?本门岂不声名扫地!本门弟子如何在 江湖上立足!” 唐瑜抬起头来,道:“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不想唐天去送死!” 唐老爷道:“唐岳就活该去送死!” 唐瑜道:“他……他……” 唐老爷道:“怎么?” 唐瑜轻声叹息,道:“他是个有大志气的人,我知道他,他的心意,我……我……不 错,我让他去霄天塔,是出自私心,他是个好人……”唐瑜脸上露出温柔而坚定的神情, 道:“不过我是因为嫁了你,才去找他的,倘若我没嫁你,我不会去找他,我会和唐天,一 起去霄天塔!” “我不会辜负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已是他的人。” 唐老爷闻言一愣,道:“你是他的人,那么我是什么?” 唐瑜柔声道:“你……你是蜀中唐门掌门老爷,我是掌门夫人,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 你。” 唐老爷喃喃道:“尽心尽力服侍我!听你的口气,你是吃定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奶奶 的!老子药方子多得是,什么大内珍藏的补药更多,你信不信‘修双空乐运’密法我也会, 你当我还是那一天得小解四、五十回的小孩子!我要来真的,不要你尽心尽力服侍。” 唐瑜微微一笑,唐老爷重重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恶狠狠地道:“他奶奶的!要是 他死了,你又如何是他的人!” 唐瑜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道:“我知道他的心愿,我要以我一生的心力,完成他 的心愿。” 唐老爷冷笑一声,道:“心愿!你知道他什么心愿!人都死了,你完成他的心愿有个屁 用!哼,我不信唐岳死了你不会跟唐天暗通款曲,重温旧梦。到时候你整天和唐天在一起亲 热,那里还有空理会什么唐岳的心愿,只有白痴才信你。你奶奶的!说来说去,你不过要我 休了你,你好投回唐天怀抱,他妈的!老子休你不休……” 唐瑜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唐老爷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奶奶的! 老子百年道行,遇到你就破功了。” 唐瑜心里有些好笑,忽发觉唐老爷说话的模样德性,倒是和唐岳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两 人说起粗话来,口音好像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以前却没发现。想起唐岳喜欢嘴巴上逞强的驴 样,不觉莞尔。唐老爷呆了一呆,脱口说道:“你倒是生得好看。”唐瑜有些诧异,露出微 微羞涩而妩媚的笑容;一时有如牡丹绽放,桃花乍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唐老爷看傻了 眼,张着嘴,口水便流了出来。定神揩去嘴角的口水,道:“假若我跟你说,这两人同时间 在两个地方遇上了凶险,都有性命之危,你分身乏术,只能赶到其中一处救得一人,你会救 谁?” 唐瑜粉脸一红,樱唇细颤,竟不知如何回答。唐老爷道:“唐天么?”唐瑜道: “天……唐天遇上什么凶险?” 唐老爷道:“唐天与唐鼠、唐蛇、唐骏三人,今晚会在断肠岭东岳庙碰头,然后一同去 霄天塔盗取‘百丈暖’。天马行空,蛇鼠一窝;唐天少年时,与唐雷、唐幽、唐雨、唐风、 唐云,并称‘天雷幽雨风云’,是蜀中唐门明器派的六大高手。自从唐幽弃暗投明;或者该 说弃明投暗,来我药门后,明器派一些不服唐天之人,亦传言唐天曾赴苗疆,与一个美丽多 情的苗女研习蛊术。(唐瑜道:“他们……他们胡说!”)近来唐天与唐鼠、唐蛇、唐骏三 人多有来往,故又有人称他们是‘天马行空,蛇鼠一窝’,嘿嘿!天马行空,蛇鼠一窝,唐 天打得好如意算盘,要借唐鼠三人性命,试出霄天塔机关奥秘所在,唐鼠三人岂是易与之 辈,岂能甘心进霄天塔就戮!唐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要是唐鼠,左右是个死,不如先 想个法子宰了唐天,就算犯下门规,也好过平白送了性命。” 唐瑜摇头道:“唐鼠三人,即使连手,也非唐天之敌。” 唐老爷道:“是么!” 唐瑜道:“唐天在七年前,便已练成‘大衍一箭’。本门自唐笑羽祖师爷以来,六十年 间,就只有唐天能练成这套功夫。莫说是在唐门,放眼武林,也罕有人是唐天的对手。何 况,他们也无须再去霄天塔了。” 唐老爷笑了。他老皮下垂,鱼尾纹深刻的眼睛眯起来,笑的无比的嘲讽,道:“你既已 出面,唐天居然也就顺水推舟,任唐岳去冒这个凶险,嘿嘿!好个唐天,果然了得,原来他 早已安排下这伏笔,当真是用心良苦。既然他能忍得下来,我也无话可说,只要他过得了唐 鼠那一关,这一盘棋局,他是做活了,咱们只好重头来过。” 唐瑜道:“你……你说唐天不敢去霄天塔么!你看错唐天了,他是英雄好汉,若不 是……若不是为了我,他不会不去的。” 唐老爷冷笑不语。唐瑜又道:“霄天塔之行,当真凶险得紧么?” 唐老爷道:“九死一生,你说算不算凶险!” 唐瑜一震,唐老爷道:“你拿给唐岳的那十二把霄天塔机关门户钥匙,是假的。霹雳堂 也早收到消息,得悉唐天将在今晚前去霄天塔盗‘百丈暖’,因此上又增派了十几个霹雳堂 高手,协助镇守霄天塔。如今唐岳闯霄天,无异是赤手进虎穴。倘若他执意要取得‘百丈 暖’,便得先对付至少二十几个一等一的霹雳堂高手,才能进塔。进入塔内,他还得连破十 二道机关门户,方可抵达收藏‘百丈暖’的‘逆天门’! “有去无回逆天门!” 唐瑜倒抽一口凉气,唐老爷目视着她,道:“你该听过‘逆天门’的传说吧!” 唐瑜如堕入冰窖,不自禁地微微发抖起来。 原来在二十几年前,霹雳堂有一次在一个大寒冬天,将一木桶特制的火药引爆,当时半 里之内,擒来权充试验的人马受惊死,百丈外深坑里,旁观的武林高手皆感觉热气扑面而 来。于是江南雷家霹雳堂的火器密方“百丈暖”之名威震天下。由于火器可以杀人于百步之 外,非任何武艺绝学可以对抗,从此不论朝廷大内,地方帮派,武林各大势力,甚至番邦外 国,莫不视“百丈暖”为天下重宝,各施技俩,都要得到“百丈暖”。雷家掌门为了收藏这 张密方,三上巫山,请下工匠之祖鲁班的嫡系子孙,御赐“天下第一巧匠”的“神手”公输 昌,营建霄天塔。公输昌穷十年心力,建造完成霄天塔的前十二道门户,雷家举族同庆,以 为天下机关布置,到此为止。但公输昌却说:“此乃我毕生之憾!”郁郁而终。 公输昌死后,其子公输寺继承其遗志,起建霄天塔第十三道门户,却屡建屡毁。雷家数 十年来,以囤卖火器,牟取暴利,积累下的财富,几乎被其耗尽,这最后一道门户,犹不能 完工。为此雷家掌门召集众长老商议,议决不再续建霄天塔。不料公输寺得到消息,竟关闭 霄天塔,扬言雷家若不让他建造霄天塔,他将与塔俱焚。雷家众长老迫于形势,只得答应他 的要求,请他出塔指挥工匠继续营造,公输寺不疑有他,开塔门而出,却立即被埋伏在两旁 的霹雳堂高手格毙当场。 公输寺临死之前,自怀中取出一张草图,说出一段话来。其实公输寺早已料知自己必将 横死,只是他却未能料到,自己会死在父亲亲身起建的霄天塔之前。 在此之前,公输寺为了霄天塔始终不能完工,了却父亲遗志,既感不孝,也觉有负雷 家,镇日烦恼忧愁,却苦无计可施。有一日午后,公输寺坐在桌前,思索几个难题,久久想 不出解决的法子,正十分急躁焦虑,忽见父亲公输昌走了进来。公输寺呆了一呆,一时没想 到父亲何以会出现在此,抱着头便缩了起来。果然他父亲一进门,便一如往日般,不分青红 皂白的胡乱打骂他一顿,道:“没出息的狗崽子,想不出法子,就会在那儿生闷气,有个屁 用!”然后才坐下来,教导他建筑营造之术。他仔细聆听,一时有如拨云见日,心中疑团尽 数解开,心中正喜,他父亲突然按桌而起,双目冒血,离座而去。公输寺急忙上前追赶,却 一跤绊倒,一惊而醒,才知道不过是南柯一梦。 公输寺见自己身上被父亲殴打的伤痕宛在,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继续绘制霄天塔第十 三道门户的营造图,不数日而成,便听说雷家众长老无意再建霄天塔。公输寺多方奔走,极 力劝说,但雷家众长老均不采信。公输寺一怒之下,封闭霄天塔,却想不到成了霄天塔第一 个祭品。 “先父营造霄天塔,日后必大伤生灵,故中寿而卒。而我续建霄天,更是逆天行事,是 以多遇阻碍。现下我绘出这张营造图,子嗣断绝,阳寿折尽,该有此劫。这霄天塔第十三道 机关门户逆天门,尽在此图之中,该不该建,就由你们雷家自行定夺吧!” 据江南雷门志所记载,公输寺留下这段话后死去。雷家乃重行开工,大兴土木,建造 “逆天门”,经三年而成。遂将镇家之宝“百丈暖”放置其中,引诱天下高人前来盗取,十 余年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手丧生其中。 唐老爷见唐瑜脸色犹如透明的白玉般,毫无一丝血色,目光望过来,似乎有话要说。他 知道唐瑜的心思,道:“此时就算我让你赶去霄天塔,怕也来不及了。” 唐瑜道:“那钥匙是假的!” 唐老爷道:“是啊!”唐瑜道:“我求你……”唐老爷摆摆手,道:“你用不着替他瞎 操心,他发见钥匙不对,难道还蛮干到底,打死不退!不会打退堂鼓么!又不是取得了‘百 丈暖’,你就会良心发现爱上他。你在这里等着,说不定待会他便来找我算账了。” 他没头没脑冒出最后这一句话,唐瑜一时不明所以,顿了一顿,道:“他为何要找你算 账?” 唐老爷道:“他是我独孤门人,我是他的少主……,或者应该说老主公。” 唐瑜惊呆了,道:“他……他是独孤门人。” 唐老爷道:“是的。他的父亲独孤天仇,祖父独孤恨……你瞧瞧这两人的名字,好好一 个名字,为什么要取什么恨啦,仇啦,教人看了就怕……当年独孤满门抄斩,独孤恨侥幸逃 脱,立誓为我爹独孤悲报仇。他得悉我在唐门,暗中来找过我几次,我劝他不要心急,他就 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求我不要忘了家门大仇,真是急性子。后来他练武贪功躁进,走火入 魔,半身不遂,临终前交待他儿子独孤天仇,一定要练好武功,辅佐我重振独孤家风。那知 他儿子性子比他还急,十几年才练得成的武功,硬要在三、四年中练成,不想真气走岔,呕 血三升而亡。算算到唐岳……应该是独孤岳,他母亲是一个跟蜀中唐门没半点关系的唐姓村 姑,我让他暂且先从母姓,以免败露身份。自独孤恨,独孤天仇,到独孤岳,已是第三代 了。” 唐瑜道:“这……这么说来,他在幽冥谷里,充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等职事,也是你 安排的!” 唐老爷道:“是的。没想到他因此认识了唐天,又认识了你。他妈的!我早教他要小心 唐门的人,他却拿我的话当耳边风。我说好看的女人有的是,无须单恋一支花,他居然回 嘴,说我也一样;真是岂有此理,他懂个屁!那天他说要去闯霄天塔,我教他别去,他也不 听;我待要告诉他钥匙是假的,瞧他那付鸟样,好像怪我不该娶你,他奶奶的!老子也懒得 说了,让他去吃吃苦头。凭他的武功,试了前几关,发见钥匙不对,便退出霄天塔,量还不 致于要了他的小命……他奶奶的!就怕他笨到明知钥匙有问题,还要一关一关试到最后一关 才肯罢休!” 唐瑜道:“原来,他是独孤后人,”唐老爷道:“独孤后人是我,不是他。”唐瑜轻声 说道:“是。”心想:“难怪他总是说;他们鲜卑人如何如何,还说我脸蛋轮廓不像汉人姑 娘,我祖上定是曾经有人娶了波斯美女。”想到这里,唐瑜抿嘴微笑,笑容里却尽是酸楚之 意。 只听唐老爷续道:“他的父祖两代,都是躐等求进,练功不成,饮恨而死的,我可不能 再让他走上这条路子了。近几年来,我也颇悟出了一些上乘武学的真谛,一一告诉了他。他 倒也成材;我真怀疑到底我才是独孤后裔还是他。怎么独孤武学要着落在他身上发扬光大。 真是焉有是理,我才是独孤少主,他不过是我部属的后代而已,居然我爹独孤悲的武功都让 他练成了,真正岂有此理。不过也好,省得我吃苦,你道练武功好玩得紧么!他能成为当今 天下第一高手,我也有面子。教人着恼的是,他好不容易才能练出那么高的武功,我教他千 万不要学人家逞威风,出风头。我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年纪,世情看的最透彻,说的话还能有 错么!他偏生不听,要单枪匹马去少林寺救你出来,这下子好了,开始有人怀疑了。单是闯 少林也罢了,居然还要去闯那从来没人能闯得过去的霄天塔,真是枉我一番苦心教导他。他 妈的!若是我让他去霄天塔也还情有可原,偏偏他又是为了你才去。究竟他是听你的话还是 我,他知不知道谁才是他主公,他妈的! “其实我早知他喜欢你了。我正等着看唐天怎么做,是不是假装大方,把你让给独孤 岳……” 唐瑜一扬首,有些动气的道:“天哥……不会把我让给别人的。” 唐老爷有些无可耐何的摇摇头,道:“你太天真了!你莫要以为唐天喜欢你,不会做这 种事。像你这么美的女人,落在唐天这种野心勃勃,图谋霸业的……小白脸兼枭雄手里,可 不知多有用处。照我看,他找独孤岳闯少林寺救你,便已存心利用你的美色,来拢络独孤 岳……” 唐瑜扬声嗔怒道:“你胡说,我不信。”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唐老爷。唐老爷自说自话 道:“啧啧,深谋远虑,果然了不起!你说他不会把你让给别人,那你也太……我早跟独孤 岳说过,女人愈是长的好看,愈是没脑子,可是瞧那小子的熊样,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我告诉你吧,像唐天这种小白脸,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你这种女人最在行。你看起来美丽大 方又聪明,许多男人被你耍的团团转,其实你根本是糊里糊涂,见到唐天英俊潇洒,文武双 全,脾气又好,便喜欢上他,他奶奶个熊!要是世上多几个像唐天这种小白脸,其他男人岂 不是都打光棍。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小白脸,恨不得他们一个个全都死于非命!” 唐瑜再按耐不住,转身过来,道:“你……你终于承认了。我就知道你派遣天哥去霄天 塔盗‘百丈暖’,原是不安好心!” 唐老爷沉下脸,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来回跺着方步,沉思良久,才道:“我是有心 教唐天死在霄天塔,才能以此为借口,再次挑起蜀中唐门与霹雳堂之争。你说得不错,我是 不安好心。 “当初,我担心唐天不敢去闯霄天塔,便吩咐唐猪,一定得设法盗出霄天塔机关门户的 钥匙交给唐天,好教唐天没有推诿的口实。不想唐猪敷衍了事,根本没去盗,伪造一付起来 就说钥匙到手了,他生怕唐天怀疑,便故弄玄虚,大费周张,最后还死几个人,才让唐天拿 到钥匙。霄天塔有十三道机关门户,唐猪给了唐天前十二道门户的钥匙,让唐天觉得闯霄天 塔这事虽有凶险,却也不是全无机会,这么一来激起唐天争强要胜之心,他非去闯一闯不可 了。嘿嘿,唐猪当真攻于心计,他设下圈套,令唐天有把握取得‘百丈暖’,当本门众长老 面前应允下这件事,便是要逼得唐天如此。到时候唐天到了霄天塔,纵然发现钥匙有误,也 已无法回头,不得不闯,不然,这事若传了出去,必成武林笑柄:嘿嘿,蜀中唐门的唐天, 去霄天塔盗‘百丈暖’,却惧怕机关厉害,临阵退缩,不敢进去;唐门的脸,便给唐天一人 丢尽了。” 唐瑜气的说不出话,道:“你……”怔怔的垂下泪来。唐老爷道:“你可以说我居心不 善,却不能说我不对。霹雳堂是唐门的死对头,如今江湖承平已久,唐门众多弟子,莫不跃 跃欲试,想跟霹雳堂大干一场,立下战功,跃升高位,扬名立万,我岂能不顺应一众门人心 意。再说,我是蜀中唐门掌门,唐天是我属下,我命他去盗‘百丈暖’,本是天公地道,他 盗不回‘百丈暖’,死在霄天塔,是壮烈牺牲,我自会厚加抚恤。 “不料事到临头,唐天还是龟缩,不敢去霄天塔,这一着阴错阳差,却极可能无意中挽 救了蜀中唐门。我早知本门里有个内奸,在本门身份不低,本门重宝‘八面转九子连珠奔磷 炮’样式图便是给这个内奸偷去的。这人可能是侦缉营的密探;也可能是唐门的对头仇家。 不久前我收到消息,这个奸细已经密奏朝廷,唐、雷两门俱有不臣之心。一待唐天死于霄天 塔,唐门兴师问罪,攻打霹雳堂,两家斗得两败俱伤,侦缉营便会出马前来平乱,一举灭了 蜀中唐门和霹雳堂。那个奸细摇身一变,就是平乱的大功臣,嘿嘿!好厉害。” 唐瑜悄然而立,心里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唐老爷迈着方步,嘴角泛出一丝冷笑,道:“这个奸细,手段如此高明,若不是我明察 秋毫,岂不成了为他人做嫁衣裳。哼!唐门真要庆幸有我这个掌门人。不过我救得了唐门一 时,救不了唐门一世,唐门和霹雳堂宿怨已深,这次打不起来,早晚还是会再来一次大拼 斗……。这两家都是朝廷意欲拔除的江湖势力,所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 瞰其室’,两家势大业大,又不行善积福,迟早必有覆灭之厄。” 唐瑜胸口如受冲击。一瞬间,她想起自己自幼长于唐门,成年后涉足江湖,行事之善 恶,全凭唐门之得失,从来不觉有何不妥之处。这时听了唐老爷这几句话,登时有如醍醐灌 顶。昔日为了唐门声名利益所做下的诸多往事电石光火间在脑际闪过,她思虑唐门立足江湖 之道,不由得暂时收起愤恨之心。 唐老爷深深看她一眼,道:“如今你明白,武林中的事情,不是我们觉得对,道理站得 直,就可以放手去干。” 唐瑜虽然憎恶唐老爷,却有服善之心,低头道:“老爷子教训的是。” 唐老爷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唉!唐门弟子,资质是不错的。但武林 中汰弱存强,固然是稀松平常,却不是天道。‘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谓天养’【财: 控制】,这是不对的。要知‘万物类也,类无贵贱,徒以智力大小迭相制而相食,非相为而 生也’啊!” 唐瑜听他引用古书上的话,剖析江湖上成王败寇,相互残杀的道理,寓意颇深,不禁大 是折服。 夜半更深,四下静寂,有一刹那,窗前古镜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唐瑜视线拉远,恍惚置 身事外,看见这镜中二人,但觉一个有如大师之作育;一个有如弟子之执经。 “我们习武之人,一生刻苦练功,勤习武技,晨昏定时,风雨不晦,图的是什么?还不 就是为了权势名利而已。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头,流下那么多血汗,为了展露头角,出人头 地,甘受委曲,忍人所不能忍,每天在刀尖上打滚,镇日提心吊胆,过的可说不是人过的日 子,然而一旦功成名就,手掌大权,暴享盛名,那么往昔所受的种种磨难,便微不足道 了。” 许久许久,唐老爷再次开口,说道: “多少人嘴上讲得再好听,借口编得再漂亮,什么行侠仗义,济弱扶倾,其实真正的用 心,仍在权势名利这四字。于是为了争夺名利权势,什么卑鄙无耻,下流肮脏的事都做得出 来。明明不该为自己所得,只因心有不愤,不甘心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便要使各种龌龊的手 段将之夺来。江湖上的纷争仇杀,无一日不止,便是人心一直如此。好像我这样一个与世无 争的老人,好端端的为什么就是有人要拉我下台,就是有人不愤、不甘、不平、不服啊!” 唐老爷感慨的摇一摇头,道:“我爹独孤悲也一样……他在世的时候,我尚是一个小孩 童,虽说见了他就害怕,但还是当他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待我进唐门,年纪渐长,多听 旁人谈论他的是非,才知他也没什么了不起。论干才,他比不上雷三晃;论机智,他比不上 诸葛高亭;论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比不上秦啸虎;论家世人品,他与南宫无痕天差地远;论 文采武略,他更是远远不及唐笑羽。可是我爹独孤悲他天赋异禀,练成一身天下无敌的武 功,在以武功高低评断是非的武林之中,他这身远超同侪的功夫,便犯了大忌。要知武林局 势往往是由武林高手左右,武林之中,若是同时间出现数名武功相当的高手,众高手各有所 忌,武林反能相安无事,不生风波。这时,若冒出一个武功又超出众高手许多的绝顶高手, 打破众高手相持不下的局面,这绝顶高手便犯了大忌,天下武林都要以他为敌,都要除去他 而后快。 “六十年前,五派并起之初,唐笑羽便曾看出蜀中唐门称霸天下的关键所在。唐笑羽以 为,日后天下武林,足以威胁唐门者,必定只有秦家寨、霹雳堂雷家、诸葛侯府、南宫世家 四派而已。当时蜀中唐门的势力已拓展到荆、楚一带,长江七十二连环坞的后台老板,正是 蜀中唐门,实力隐然居五派之首。而山东秦家寨,江南霹雳堂;中原是诸葛的地盘,南宫立 足在江东,蜀中唐门出荆州沿江而下,北有秦家寨、诸葛侯府,南有霹雳堂、南宫世家,这 四派各自向外扩张,到得后来,实力最强的两派会是那两派固难预料,但就好像掷骰子一 般,同时出现在长江以南或长江以北的机会最小。唐笑羽估量,既然五派彼此间都有心结, 各怀鬼胎,或分或合,而实力次于唐门的门派,与实力居第三的门派,照道理不可能同时出 现在长江以南或以北,于是唐笑羽便断言,只要蜀中唐门能使长江七十二连环坞的实力,不 弱于五派中实力居次与第三的两派联手,蜀中唐门便能掌控全天下武林的大势。这便是有名 的蜀中唐门实力两强论。 “唐笑羽的眼光,的确是不错的。纵然日后武林的局势,并不是他预料的一般,但他 有这般的谋略远见,当真是了不起。然而这六十年来,五派相互攻伐,为了争权夺利,所种 下的罪愆,又何止罄竹难书。六十年前,他们为了对付独孤悲,立下誓书:有背盟者,天诛 地灭,全族遭殃,生男为盗,生女为娼。四十九年前,诸葛侯府,秦家寨,南宫世家一一应 验,霹雳堂雷家逃过一劫,但死的人,流的血,几十年来受的折磨,岂非全族遭殃。天理昭 昭,大数难逃,四派俱已应誓,蜀中唐门难道可以独存!” 唐瑜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震。蜀中唐门以毒药暗器称霸天下,武林中人之于蜀中唐 门,直可说是闻之色变,但那是忌惮唐门的毒药暗器厉害,并非是因为蜀中唐门的威望足以 领袖群伦;有如少林、武当一般。唐老爷所说天理昭昭,大数难逃等语,句句敲进心坎,唐 瑜一时不禁为之动容,沉思片刻,道:“蜀中唐门立足江湖六十年,争霸图强,但教有利于 本门,结盟立誓,虽不能不讲信义,但立下的誓言如何,事过境迁,纵有违誓言,那也顾不 了那许多。” 唐老爷道:“但教有利于本门,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么!” 唐瑜想起自己的身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或许也不尽然吧!° 一阵秋风吹进来,蜡烛火舌被拉长,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唐老爷慢慢坐回椅上,仰着头,想了半天,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和年纪差不多的 唐门弟子一起练武功,练武场上,几个人在一边,几个人在一边,彼此切磋较量,练得很起 劲,小孩子,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的来历,我很想跟那几个身手特别好的人一起练,我练得 最纯熟的几招跟他们比起来,谅也不致于输了他们,但我总是怕自己一上场便使不出来,碍 手碍脚给人嫌,只好跟那几个二、三流的在一起。 “我没想过要成为同侪中武功第一,我只想和武功最好的那几个人在一起。 “后来每遇到要上练武场,我便有些退缩,不想去;从小到大,我还是只能和二、三流 的在一起。 “过了几年,我便知道,要扬威立万,要争气,不限武功一途,武林中人囿于识见, 以为要干大事,就非得拼命练武不成……独孤恨、独孤天仇就是一例,投机取巧的便走旁门 左道,找武学的速成之径,却不知把心思放在别的路径上,像唐鼠,他虽不会武功,但不是 一样人见人怕。 “只是知道了这道理又如何;我是蜀中唐门掌门;普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物,我是其 中一个,可是我年幼之时,在练武场上的辰光,已经过去了……” 他神思往事,言语之中,似乎颇有遗憾,呆呆出神半晌,又道:“你、唐云、唐雨总认 为我是独孤后人,定然存心覆灭蜀中唐门。其实,我在唐门长大,与唐眉他们在一起练武、 一起玩耍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候,虽然唐眉……但我总算是没有白走 一遭了。 “我们习武之人,一生苦练武功,不是为了争强斗狠,报仇雪恨;便是为了扬名立万, 图谋霸业;再不然就是要行侠仗义,除强扶弱;若说仅是要强身健体,自卫防身,那可真是 穷极无聊,没事找苦头吃。也正因如此,真正是为了钻研武学之道而练功习武之人,可说少 之又少。即便是有,当他钻研愈精,功力渐深,外界物欲诱惑自然随之而来,纵使他仍然有 心在武学上,也势将难以为继。于是,便很难有人能达到武学的登峰造极之界;也难以得 知,在常人百年寒暑的岁月里,能把武功,练到何等境地;更无由知晓,人的气力,究竟能 发挥到何种地步。 “人力之极至在那里?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将力气发挥到极至?人的力气发挥到了极 至,是否就能参透造化,妙悟自然,洞悉天人合一的无上至道? “或许,这才是武林中人何以要练功习武,真正的用意所在。 “我爹独孤悲一生行事如何,我殊难断言,但他临死之际,写下大悲赋,却很可能已经 指出了,人的气力,所能发挥到的极至。而过去六十年来,没有人能练成大悲赋,是不是表 示常人永远也无法把他的气力,发挥到淋漓尽至? “当然不是!我原以为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悲赋施展出来有多大威力了,却没料到 魏留衣竟在死后,练成了大悲赋。 “独孤悲,魏留衣,都是遭逢身心剧变,才创出大悲赋,悟出大悲赋,那是不是表明 了,人心才是人的气力能不能发挥到极至的关键所在。 “那么天资秉赋对人而言便非首要。勤修苦练也可能居于其次,最紧要的,似乎便在于 慧根、悟性与心境了。” 空荡荡的香堂,显得有些寂寥,唐老爷苍老的语声,宛如从无比遥远,无尽幽深之处传 来,唐瑜睁大了一双美眸,脸上忽然充满崇敬之意。 只听唐老爷继续说道:“当然,这一切不过都是我的臆测罢了!毕竟天人之道如何,人 力可有极至,只怕,便是有得道者说予我听,我也不能明白。世人总是对难以了解的事情, 心怀畏惧。老一辈江湖中人,总将某些特别诱惑人心的事情,视为江湖上的忌讳。六十年 前,众人齐心合力,害死了独孤悲。独孤悲有大功于社稷,又非大奸巨恶之徒,大家嘴上不 说,实则心底难免愧疚。独孤悲冤死狱中,写下大悲赋,辗转流传到后世,会与红羊浩劫之 说,牵连在一起,或许,便是出自上代武林人物的这等居心吧!” 唐瑜明媚的眼眸中,几丝迷惑之色一闪而逝,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说,众人因为心里 觉得对不起独孤悲,又发觉独孤悲留下的大悲赋,有着难以测知的魔力,一但真相揭开,会 引得武林中人趋之若骛,如蚁附膻,是以才穿凿附会红羊浩劫之说,让独孤悲与大悲赋成为 江湖上的忌讳,免得武林大乱。” 唐老爷道:“或许是吧!六十年来,各大门派俱有前辈高人奉诏进幽冥神殿参研大悲 赋,或者,他们都已经看出大悲赋是练不得的武功,又不便明言,是以这几十年来,武林中 人方会对大悲赋有这许多揣测和猜疑。” 唐瑜颔首,道:“敢问老爷子,既然大悲赋是练不得的功夫,那么不知武林各大门派 里,有那一派的武功,可以练到登峰造极,到达老爷子所说的天人合一之境地?” 唐老爷道:“你这个问题,倒是教我难以回答。不过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曾经详参百 余年来各门各派的功夫,我发现每一代武林,必有一套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武功,这套武 功,便是当代天下武学的正宗。通常每代天下的武学正宗,流传到后来,必然横生枝节,疑 问层出。这便与武人修练功夫一样,武功练到一个境界,便难有进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 一步,有位潜心佛法的武学大宗师认为,须得领悟禅理。只有佛法愈高,慈悲之心愈盛,武 功绝技才能愈练愈多。另一位武学宗匠则以为,武功有正派功夫和邪派功夫,若能将正邪两 派功夫融合贯通,便能练成一种非正非邪,而又超出邪正两派之上的武功。 “在个人修为是如此,在武学来说,则不是这样。一套武学要成为当代天下的正宗武 学,自然是博大精深,经得起千锤百练,但是再了不起的武学,也有没落的时候。当传统的 正宗武学逐渐没落,解决的法子,通常不是设法弥补其缺失,而是由另外一套武学取代。 天下武林的武学能否有长足的进展,关键便在于当时的武学能否定于一尊,出现一套天 下武学之士皆奉为圭臬的正宗武学,使天下习武之人得以心无旁骛的专心习练这套功夫,不 会朝三暮四,三心两意,分神去想其它的武功,耽误了精进的时间。 “武林中人常常以为,这一代的武学,都是前代传下来。 前代武学之士打下基础,这一代勇猛精进,发扬光大。其实不然。据我所知,前代武学 与这代武学通常回然不同。就好像武当派的开派祖师张三虽出身少林,但少林寺的武功, 对张三根本毫无帮助,武当派的武功,几乎全是无中生有创制出来的。 “我希望独孤岳能发扬光大独孤武功,又希望独孤岳将独孤武功全数放在一旁不加理 会,便是因为这几层关系。 “独孤悲是武林高手,却不是武学宗师,他在武学上的创见大悲赋,虽然有魏留衣加以 印证,但平实而论,大悲赋不过是武学里的一个异数,须得在遭遇到重大的挫折创痛,濒死 边缘的刹那间,灵光乍现,才能澈悟了解。那是关于生死大事的武学见解,虽然江湖中人以 讹传讹,将之说的玄之又玄,但其中深意,终究没几人能领会。真正说起来,独孤悲还比不 上诸葛高亭,秦啸虎,或是唐笑羽。不管怎么说,诸葛神枪、五虎断门刀、蜀中唐门的暗器 功夫,都是入世的武学,不像大悲赋,是出世的武功,除非勘破生死之境,不然谁也练不 成。 “至于霹雳堂的雷三晃和托钵上人,还有公输昌、公输寺父子,他们的见解,又大不相 同了。他们以为:人之力有时而尽,而器械之力,却无竭无穷。如能善用器械,明了自然造 化之功,便能驾御天地阴阳。风雷从吾呼吸,鬼神随余所欲。于是他们便致力于火器炸药、 机关土木之学。说起来,本门药门所钻研的练药淬毒之术,与霹雳堂雷家、公输父子之所 见,亦有异曲同工之处。” 唐瑜裣衽行礼,敬谨道:“谨受教!” 唐老爷正襟危坐,受了她这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