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 在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中,我神使鬼差的偏离了往日上班的路线。尽管我知道, 出现第二次偶然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可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去这么做。结果,事 实证明,我的理性是正确的。 几乎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我竟照常到达了储蓄所而完好无损,这真是个奇迹。 看着储蓄所的大门,我如何也不能把我的腿搬上台阶,那沉闷、乏味的日积月 累而逐渐壮大的厌烦,原已被我抛去了一边,可这时,却又巨人般地把我堵在门前。 我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可你不进去行吗?就算现在不进去,那呆会儿呢?就 算今天不进去,那明天呢?如果真的不进去,那就永远不不要进去。可你做的到吗? 即便是今天。”我跨上台阶把那巨人撕成两半,丢在一旁,带着一种可笑的坚决走 了进去。 中午人不多,照例倒上一杯水后,便开始翻阅当天的报纸。 尽管那些“王老汉奋勇拦惊马”,“李蛤蟆违法捉青蛙”,“古都路发现裸体 骑车人”之类的地方新闻和那些业余文学爱好者所写的“丈夫的鞋子”,“妻子的 袜子”之类的琐事文章对我没又有什么吸引力,但仍是要例行公事似的瞥上几眼。 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吧。尤其在这种能使人无聊致死的地方。 两、三分钟,看完了报纸,又见桌上有一本《…友》,拿来看看。 随便翻了几页,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花花绿绿的没盖的醋瓶子。在那些酸飘万 里的字句前,我那本就不好的牙齿,无一幸免,集体壮烈倒下,我那染疾不久的胃 部,也被腐蚀的只剩下薄薄一层。随后,我的大脑又在那随波逐流的文章里起伏着, 颠簸着,一种晕浪的感觉,让我有了呕吐感,“啪”,我把杂志扔在一边。现在, 我觉得,还是无聊的感觉略胜一筹。算了,继续无聊吧。 “啪、啪、啪”,几沓钞票从外面扔了进来。小牛接过钱,点了起来。 我刚接过她点的第一把钱数了四、五张,“你们快点儿,我还有事儿呢!”语 气很霸道,我有点儿脑了,“收的钱,我必须复核。这是规定。”“象你们这么点 来点去的,多浪费时间,这都是整把的钱,又不会错。”这家伙真让人讨厌。“整 把的钱里面也可能有假钞,也可能会错数,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哼,我们取 钱的时候从来不点。”“那是你们的事情,这是我们的责任。”“我是财务处的!” 他仰着头傲慢地吐出了这句话。我知道他是财务处处长,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 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实在看不出一个财务处长和一个普通百姓之间的区别。“财 务处的有什么了不起。”小牛赶紧跑到我面前,挤眉弄眼,压低嗓门,“你别说了。” 不久,财务处长走了,只留下了一点气愤,在这空间里。让它慢慢淡化吧……。 门外人影一闪,有些不对,空气中的分子似乎起了变化,铜臭味儿!没错,一 股浓烈地铜臭味儿弥漫了整个空间。 “又来存钱了。”小牛同她打了个招呼。是那个卖衣服的个体户。我觉得很奇 怪,我尽管看不清外面的储户,可每次她一到这儿,我总能感觉到,我想,原因就 是她那股特有的铜臭味儿。 她用一只戴了四个戒指的手递进了两沓钞票,又用另一只戴了四个戒指的手递 进两沓钞票。“这两天本来准备去进货,后来没去成,先存起来吧。”“你先填张 单子吧。”“唉,越是讨厌写字,还越是要写。” 收完了她的钱。“最近生意怎么样?”天哪!小牛居然和她聊了起来。 “一般,在这儿赚不了什么大钱,过一段儿,我到广州去,那才是赚钱的地方。” “你要是走了,你家里人呢?” “我家里就剩我妈了。” “那你走了,没人照顾她,你得给她留点儿钱吧。” “我妈有钱,她不要我的钱,她有的是钱。” “……钱”。 “钱……。” “……钱……。” …… 我不知道,她们这种谈话会持续多久。我打开后门,站在外面,尽管外面很冷, 但却闻不到她那股铜臭味儿。 过了一会儿,我推开了门,上帝保佑,她终于走了。我刚松了口气,眼前的情 景又让我吃惊,我的桌面上竟摊着一堆散发着异味儿的秽物,而且,小牛的手里还 有一些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仔细辨认后,才知道,这,竟然也是钱。 这些钱,一张张都是那么油腻,湿粘,而且散发着另人作呕的气味儿。我只得 摒住呼吸,双手尽力前伸,上身极力后撤,换气时,迅速把头扭向一边,猛吸一口 气,再回头继续……。 终于点完了这些钱,我迫不及待地拿出破钞袋,无一例外地把它们全装了进去, 然后迅速奔向水管儿,用肥皂把手洗了七遍。 带着几分恼怒和更多地颓丧,我趴在了桌子上,祈求着,不要再来什么人了。 这时,外面下起了雪,也许这场雪能把人们拒之门外。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 便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幻想……。 “嗡……”,一阵巨大的噪音在营业厅里骤然响起,我抬起头来营业厅里已挤 满了人。并且大有溢出之势。噢,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立刻,我感觉有什么东西 捆住了我的身体,动不了了……。 随着抽屉里的钱一张张地减少,外面的人群也在逐渐地缩小。正当我为那空荡 荡地抽屉从未有过如此得洁净而感到欣慰的时候,几捆破旧的钞票又出现在柜台上。 噢!我那刚打扫干净的抽屉又要成为一个垃圾箱了。“去你妈的!” …… 下班了,锁好了大门,心情平和了许多。 雪已经停了,看看路上,化了的雪混着尘土,让马路变的更脏。一阵风吹来, 冰冷的空气直钻进肺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当然,这儿也比呆在那个有暖气的屋 里好得多。 下午发生的一切,每天不都在上演吗?可我为什么仍然无法克制? “咱们出去走走吧。” “我不想动。” 客厅里,爸爸一脸怒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个永远的位置上。“咱们去他姑家 坐坐吧?”妈妈试图打破这沉闷的局面,“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妈妈没 再说什么,继续打起了毛衣。 我觉得象是有人搬了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我不能再呆在家里了,我必须出去, 尽管不知要到哪儿去。 晚上八点,街上人还很多,卖小吃的小贩们不仅占据了马路两旁的人行道,还 肆无忌惮地向马路上泼着一盆盆的污水。食客们对泥泞的地面,油腻的桌凳和不太 干净的餐具似乎并不介意,只顾兴高采烈地品尝着各自喜爱的美食。 随着一阵阵的“咝咝”声,一股股浓烟腾空而起,我得走出去。 这条路稍好一点儿,这条路……,这条路我经常走啊,怎么看上去和白天不一 样。一些白天从不营业的娱乐场所,这时门前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那些花花 绿绿,鬼气森森的彩灯在不怀好意地闪烁着。灯光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也都带 着几分鬼气。 这不是刘东和张辉吗?看上去怎么和白天不大一样?尽管仍是那么衣冠楚楚。 他们怎么对那个穿皮短裙的女人那么放肆?那个女人似乎倒挺高兴。她的皮裙子真 短,她不冷吗?一种极舒服的感觉让我很恶心,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掉转方向,一 路狂奔。 回到家里,面对空空的墙壁,我决定,晚上,再也不上街了。 黑色,那挥之不去的黑色,利箭似的穿透我的双眼刺进我的心脏。我不知该如 何把她拔出,可又怕她真的从此消失。也许她就此不再出现,可我要到哪里才能与 她再见。我的身体还只能停留在这无可奈何的地方,我的心却已被牵到了那没有方 向的远方。在未知的将来,未知的地方,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一切都是那么 虚幻与渺茫,她让我陷入了恐怖的幻想…… “金斐,快起来,6:40了。” 定然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一天,真想就这么永远睡下去,可能吗?无奈,也只 有直面这惨淡的人生了。 7:40,到岗,然后开始重复那永远不变的事情,拖地,擦桌子,换日历牌儿… …。 8:30,还没有一个储户上门,倒也希奇。正想着,“哒哒哒哒……”一阵单调, 机械的高跟鞋的声音,“哈哈哈哈……”,“嘿嘿嘿嘿……”。两个少妇领着两个 孩子走了进来。 “你那减肥药在哪儿买的,回头我也得去买一瓶。”“在百货楼,我跟你说, 买的人可多了。”“挺管用吧,我看你比前些天苗条多了。”“是吗?我也有这种 感觉,哈哈哈哈……,存钱。”其中一个把一百块钱和一个存折递了进来。“哎, 你上次买的那种口红多少钱?”“一百多吧,取钱。”“好象是一百二十多吧。” “呦!那么贵!”“这不算贵,还有比这更贵的呢。”“你们家那位有钱,不多花 点儿对不起他,”“让小林也给你买呗。”“他?一个月才挣三、四百块钱,我敢 花一百多块买只口红,他非宰了我不可。这种男人最没本事,在外头挣不了几个钱, 回家还要耍威风。”“跟他离了算了,再找个有钱的。”“惹急了,就这么干。”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哒哒哒哒……。” 这两个人一进门,就没停止过口舌运动。她们的声音和谈及的内容,在这沉闷 的空间里,绝对是一种裂耳、钻心的噪音。 接下来,一阵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我沉不住气了,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 来,猛地一脚踹在暖气管上,“咣铛”,“哎呀!”小牛吓得叫了起来,干什么你?! “我没理她,焦急地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烦躁。我打开了后门,面前是 一扇防盗门,外面还有一个铁笼子,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动,“咣、咣”两拳砸在防 盗门上,“你象野兽一样。”小牛说,我更有这种感觉,于是上前抓住它,用力摇 了起来。 “你小心把它给弄坏了。”小牛警告我。我控制了一下情绪,打开办公室的门, 走到营业厅里。“我需要一种坚固的东西……,柜台!”这也许是储蓄所里最结实 的东西。 于是,接连不断的“咚咚”声,开始在营业厅里回荡,我的双脚把全身快要爆 炸的能量,点滴不余地输送了出去。 不久,这项运动也开始让我乏味。忽然,墙角的那张桌子,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退另一个角落,助跑……一、二、三、四、五,“蹭”——一步蹿到桌子上。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呼吸也觉得顺畅。看前面的景物,仍是往日那般模样,毫 无生机地摊到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又一步蹿了下来,重新回到屋里。“刚才有 几个储户刚到门口,看到你就跑了。”小牛说。 下午,独自在家。 平日里,能一个人待着,而不被人打扰,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一人 独处空屋,唯有魂灵是主,远离尘世喧嚣,不为凡俗所扰,打开思想桎梏,任它自 我放逐,随它把我带向高山,大海,幽谷,清溪,荒原,沙漠,天堂,地狱……。 在这广阔的幻想国里,周围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引不起我的半点感觉。可今 天,我却如何也不能进入这种境界,因为,我丢了钥匙,丢了那把能开启幻想国门 的钥匙,我变得那么狂燥,心里象烧了一把乱草。我想,还是到外面去,也许会好 一些……。 下午的天不阴也不晴,太阳象是在和乌云闹着别扭,难看的脸色映得大地一片 死灰。 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带起了漫天的尘土,混着它们自己的废气,这就是这 个城市里的人们每天赖以生存的空气。我忽然觉得,我是这么顽强——每天都吸入 这样的空气,我竟然还没有死去。 一股难闻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循味望去,马路两边积满了墨绿色的污水, 且正向路中央涌去。 人行道上,一个个被推倒的果皮箱摆着各自的造型。有少数几个虽能屹立不倒, 却命运更为悲惨——或被开膛破肚,或被削首示众。一个个极不情愿地暴露着腹内 的秽物。 远处,飞扬的尘土下,几个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在挥动着扫帚,弄得路人掩口 疾行。 “嘀嘀——”,“呜——”,“你妈的……”,“你这……”,一辆满载着一 车不堪入耳的叫骂声的公共汽车呼啸着擦身而过。 这辆车似乎极强的魔力,它所经过的地方,人们都有所反应,先是一辆仅供残 疾人使用的机动三轮儿在狂奔中嘎然而止,在布蓬子遮掩着的后斗里几乎是爬出一 个男人,紧接着一只穿高跟鞋的脚伸了出来,猛蹬了两下……,全部落空,然后跳 出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把抓住那男人的头发,拳脚相加。“松手!你这不要 脸的!”男人骂道,“你妈……!”女人立刻对骂,出手更重了。男人明显有些胆 怯,只无力地抵挡了两下,但又被女人占了上风。驾车的那个看不出有任何残疾的 壮汉,索性从车上下来,站在一旁同周围的观众们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了起来。 又一阵叫骂声从远处传来,一个从头到脚呈脏黄色的桶型女人嚎叫着,张牙舞 爪的向一个棍型男人猛扑过去。棍型男人只轻轻一推,桶型女人真如桶般在地上滚 了起来,几个翻滚之后,胖女人冲向一个水果摊儿,搬出一箱烂果子,叫骂着朝瘦 男人扔去。瘦男人大怒,也冲向一个水果摊儿,搬出一箱烂果子,猛烈还击……。 路上的车辆渐渐排起了队,象一条折了腿的百足虫在缓慢的蠕动……。一阵刺 耳的喇叭声从一辆警车里传来,接着,车门一开,跳下两个警察,气势汹汹地冲向 了挡在他们前面的一辆出租车,司机刚走出车外,两警四手一挥,司机迅速倒在了 地上,一阵“砰砰……”“啊!呀!……”声后,两个警察又回到了车里,拉响了 警笛,在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硬挤出了一条路,蛮横地狂吠着冲了出去。 交通灯,这时成了没人理睬的可笑的彩色灯泡,自顾自地在机械的闪烁着。事 实上,在这个城市里,一切驾驶人力车的人,都从未把它放在眼里他们肆无忌惮地 同所有比他们庞大、坚固的机动车争抢着那并不宽阔的马路,毫无惧色。 车越积越多,人有增无减。马达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吵嚷声,哭闹声,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嚎……。城市赞美诗?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脏!我 的肺!——折磨! 越过车障,穿过人墙,我飞也似的奔回了家里。 我决定,以后白天也不再上街。 -------- 白鹿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