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岸 作者:寒雨流盈 我的房间在整个城堡的顶层,可以从窗户里看见低矮澄静的海和海里的浪花, 旁边的一扇门后面是通往天台的楼梯,城堡里所有的楼梯都是螺旋形的,唯独这 座,笔直的向上,冷峻而狭窄。我十岁的时候被父亲带上那座楼梯,然后我站在 宽阔的天台上看见了脚下的土地,它四面环海,这是一个海里的岛。而这座城堡, 是岛上唯一的建筑。在城堡里,我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神。 我经常去的地方是藏书室,里面有很多厚厚的发黄的典籍,沉重厚实。我一 本一本的把它们抱回房间,不停的看直到看完,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在看书 的间隙,抬头的话可以从窗口看见蓝色或者灰色的天空,偶尔会有不声不响的海 鸥划过,它们很少停留,只是往很远的地方飞去。海水安静的流淌,隐约可以看 见有船归来。它们的启航都是在天破晓的时候,可是我每天都起来的很晚,所以 从来没有看见过船是怎样离开岸边的。但我的父亲不同,他每天清晨都要到天台 上去,在所有的船都离岸以后从楼梯上下来,悄无声息的经过我的房间,这些, 都是琴师苏彦告诉我的,他和我的父亲,是城堡里每天早上起来最早的人,我不 知道苏彦起来以后会做什么,因为再没有人在那个时候起来,除了我的父亲。 我十岁生日时候得到了一把琴,是我的父亲给我的,同时他还给我找了一个 琴师来教我弹琴,那个穿深灰衣服的十指修长的琴师就站在我父亲的身后,我的 父亲转过身去,琴师走到我面前,弯下腰说,我是苏彦,早上好,寥归。 寥归是我的名字,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我的父亲说这个名字很好,真 得很好。他说寥归,如果有一天,你看不见这片海了,这就意味着,只剩下你一 个人了。我仰着头茫然的看着我的父亲,我听见琴师轻轻的笑声,我说,你笑什 么。苏彦笑着回答我说,没什么。 以后的每天苏彦都会来我的房间,带着他的琴,他给了我一把琴,这种琴和 宴会时用来演奏的竖琴不同,它是银色的,琴弦流畅,晶莹如水,苏彦拨动琴弦 的时候,我看见无数白色的影子迅速的飞出来,苏彦弹的很专注,琴声像灰色天 空下安静的海水一样缓缓流动,低沉而清澈,我回头看见窗台上站着一只浅灰色 的鸟,然后我突然抑制不住,在苏彦的琴声里放声大哭。 苏彦没有停止弹琴,琴声反而愈加的激越和急促,我哭的天昏地暗,终于晕 倒在地。我醒来以后苏彦继续弹他的琴,我痛苦的快要死掉,我一次又一次的晕 过去然后醒来,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平静对待那样的琴声。我靠在 床边虚弱的问,苏彦,你弹的是什么曲子。他抬起头笑容满面,说这不是什么曲 子,这只是音乐。我茫然的问他为什么我听了这音乐会这么痛苦,苏彦说,寥归, 你知道吗,真正的音乐是一把桀骜的刀子,他不甘愿为人役使,只有被它伤过的 人,败在它手下的人,才有资格弹琴。我惊恐的向后退,苏彦仍然笑着,他说寥 归,你不要怕,你已经是一名琴师了。只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我和你, 都已经死了。我缩在墙角,听苏彦轻轻的笑声,他说,音乐最伤人的武器,就是 它的美好。 一年以后我已经可以用苏彦给我的琴弹出最华丽而悠扬的乐章,在这座城堡 里没有人能比的过我,除了苏彦,他的琴艺似乎高不可攀,并且深不可测,琴声 像乖巧的孩子,任他摆布。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四十岁了,他让我在他的宴会上弹琴给城堡里的人 听,于是我弹了,我抱着苏彦给我的银色的琴走过绣满大朵大朵鲜红色花朵的地 毯,走到大厅的中央坐下来,我听见很多人的窃窃私语,我知道这把琴的样子看 起来很古怪,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形状,最主要的是,它只有八根弦,而城堡里别 的琴的弦,不是十一根,就是十三根,也有个别的是十五根的。但这把琴不同, 它只有八根弦,只有八根。 我把手指放在琴弦上的时候看见我父亲坐在大厅的一侧,他的脸上有巨大的 吊灯挡住的阴影,冷漠而面无表情,我突然有深深的恐惧,我的手指开始发抖, 接着是我的全身,我把手撑在鲜红的地毯上又迅速收回,因为我发现那块地毯滚 烫的不能触摸,我抬头看见穿灰色衣服的苏彦走进大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 径直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拨了拨琴弦,我发现我平静下来了,我低声问他,怎么 回事?他看了我一眼,说,没什么。然后他走到我父亲身边坐下,在更深的阴影 里。 我开始弹琴,我的手指和苏彦一样修长而干净,并且很灵活,我看见琴声低 缓的流淌,如同大厅里旋转的光芒。我会弹的所有曲子都是苏彦教的,可是这些 曲子里面,没有一首是需要拨那第八根弦的。那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不久它又回 来了,我寻找着合适的时间,准备拨动那根一直空闲的弦,我早已经猜到了它的 音色,我可以让它自然而然的响起来,可以让这首曲子因为它而完美。 第八根弦一触即发,却并非是我想象的低沉而婉转的音色,相反的,它尖锐 而暴躁,如同一把剑刺破空气,这首曲子完全的失败了,但最重要的是,在我弹 响那根弦以后,它就断了。我偏过头偷看我的父亲和苏彦,前者坐在那里仍然是 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皱着眉,而我的琴师苏彦,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在我的记忆 里,琴师苏彦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微笑着,叫我寥归。 我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听着大厅里人们的叹息,然后我想起来,我只是一 个小孩子。 第二天苏彦没有来教我弹琴,第三天也没有,于是我只能去找我的父亲,我 走下螺旋形的楼梯,来到我父亲金碧辉煌的房间里,我说,苏彦到哪里去了?我 的父亲抬起头来看着我,他说苏彦吗,我不知道。我问,那么他的房间在哪里呢? 父亲皱了皱眉,然后说,在左边的阁楼。 我穿过大厅和很多其他人的房间,爬上楼梯,一直到最顶端,这里只有一个 白色的门,我敲了敲它然后等着,可是没有人来给我开门,也没有人问我是谁, 于是我又敲了敲,出乎意料的是门没有锁,它自己开了。我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会, 还是决定要进去。苏彦没有在,我想我不会碰他的东西,我只是想看一看,仅仅 是看一看。 房间不大,墙壁是灰色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发出幽蓝色的淡淡的光,也许 是因为窗下就是海的缘故吧。壁灯是百合花形状,屋里的东西很凌乱,几张纸扔 在地上,盖住一片白色的鸟的羽毛。窗户敞开,琴放在窗边的木台子上,我走过 去抬起手想要碰一碰苏彦的琴,可是我又把手放下来,我在进门的时候已经想好 不碰任何东西,于是我只有仔细的看那把琴,凑近了看,它和我的那把很像,琴 身光洁,能看的见我自己,然后,我从里面看见了苏彦扭曲的脸。我惊恐的回过 身,他就站在我后面。我支支吾吾的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不回答我,转过 身走到椅子上坐下,他说,你没有碰那把琴,很好。 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很好,可是终归没有说出来,我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 不说话。 苏彦靠着椅背,然后说,寥归,你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音乐有多可怕,它 是最美丽的东西,可是,它同时又是最危险的诱惑。而你,你现在还不可以独立 的面对它,你明白吗。我说,我明白。苏彦微笑,说,很好,不过有我在,你就 不用害怕。 苏彦把我送回我自己的房间,他走的时候告诉我说他明天会来继续教我弹琴, 但是,他说,希望你以后不要随便到我的房里去,明白吗?我点头,看着他关门 离开。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我站起来去关紧它,再次回到椅子上的时候我发现我的 父亲站在门口,他看着我,然后他说,小归,我带你去天台上。 于是我随他从那扇门后笔直的楼梯上到天台,风大的前所未有,我有些站立 不稳,我扶住栏杆,可是我的父亲说,小归,你不要扶,你自己站。 我只好松开手,努力站在强烈的风里,我仰起头看我的父亲,他的脸仍然是 冷漠而严峻,他说,小归,你就在这里站着,到我来叫你为止。记住,要稳稳的 站着,不许扶任何东西。这时候风迎面吹来,我不得不扭转过头,我快要哭出来 了,我说,那如果我被风吹走了呢。我的父亲说,可是没有人会来救你。说完他 就走了,我转过身看着下面的冥海,滔天的海浪撕扯岸边的岩石,我不知道那些 岩石会不会有一天被海浪撕碎,撕的粉碎,碎屑满天飞扬如同夜里落下来的星光。 我就在天台上站着,看着脚下的岛,我父亲的岛,城堡的背后是一片原野, 上面长着绿色的鲜嫩的草和大朵大朵的矢车菊,石竹花。还有零零碎碎的蓝色和 白色的野花,我记得很早以前我是出过城堡的,我告诉随行的人说我想去那片原 野,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它很美,非常的美。于是他们笑,同时告诉我, 那片原野其实很远的,几天都走不到。我问那么有人去过吗?他们彼此惶恐的望 了望,然后不约而同的摇头,说,没有,没有。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去呢?我问。一个渔夫说,寥归,你喜不喜欢贝壳,岸边 有很多,很漂亮的。 然后所有的人都说,对,我们去捡贝壳。 可是我没有捡,我一个人坐在冥海边的礁石上想着那片原野,有人走过来, 举起手到我面前,说,寥哥哥,这个贝壳好不好看?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蓝色的贝 壳,上面有月白色的纹路,有一株类似海藻的植物似乎很久粘附在上面但不知道 什么原因又离开了,以至于贝壳上面有明显的印痕,举着贝壳给我看的是一个很 小的女孩子,至少比我小,她的眼睛明亮闪烁,她问我说,这个贝壳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好看。于是她对我说,那就送给寥哥哥。然后她大笑着跑开, 我拿着贝壳仔细端详,突然发现她蹲在我面前,她说,寥哥哥,你真的很想去看 殁原吗?如果真的很想,那我带你去。我看着她,我说,好,好。 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那个叫流抒的小女孩告诉我,那片原野,叫做殁原, 并且她说,如果我真的很想去看,那么她带我去。 我继续坐在礁石上想着那片神秘而美丽的原野,上面开满了白色和红色的花 朵和恣意长高的野草,还有隐藏的沼泽和奔跑的野兔,有明净的阳光和风,还有 蔓延过灰蓝色天空的云彩,它的名字,叫做殁原。 可是我突然听见有人尖叫,他们叫:淹死人了,淹死人了,有人淹死了。我 冲到海边,看见她安静的随着涌上来的海浪轻微的沉浮,她的身体浸泡在海水里 清澈而苍白,她的眼睛灿若星辰,她的神情天真而无知,她在海水里睡去了,手 上拿着另一片有植物印痕的白色贝壳,上面有浅蓝色纹路,然后我发现,她的头 发上插着一朵橘红色的矢车菊,散发出的海水腥气甜腻而颓废。 后来有人告诉我的父亲,说有一个叫流抒的小女孩在海边玩耍的时候不慎被 淹死了,我的父亲点点头,说,埋了吗?来人回答说,埋了。 于是我一直没能去那片原野,因为所有的人都说它很远,远的就像它望而不 及的美丽。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天台上看着那片殁原,风呼啸着卷起海水翻涌,我站在风 里摇摇欲坠,我想如果我被吹走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人来救我,我会在城堡下的 岩石上摔的粉碎,或者干脆就被风扔到海里,但最重要的是,我随时都可能这样 被吹走。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想要做什么,他总是习惯做出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就像他每天早上都起早站在这里看船离岸,可是我想着这些就越加的恍惚而站立 不稳,于是我专心致志的站着,专心的就如同在苏彦面前弹琴,一丝不苟而不能 出错。 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被父亲带了回去,他让我会房间,然后他跟我说,小归, 如果你打算活下去,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那时候我突然想起苏彦对我说,寥归,你已经是一名琴师了,从某种意义上 来讲,我们,你和我,都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的笑,轻轻的笑。 第二天苏彦照常来教我弹琴,他抱着我在他房里看见的八根弦的琴,我问他, 为什么琴要有八根弦呢?他说,这样才好看。我又问,那为什么第八根弦一碰就 断呢?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开口,说,因为它好看。 我看着他,他的琴声缓慢的灌入我的耳朵,我觉得有些头晕。我说,为什么 好看就要容易断呢?他不说话,继续弹琴。琴声绚烂如同开满原野的花朵,他突 然抬起手,说,你看,这么美丽的音乐,可是我只要拿开手它就死了。可是为什 么好看就要容易断呢?寥归,这是谁都不知道的问题,谁都不知道。他重新把手 放到琴弦上弹起来,同时抬起头对我说,只有破坏它们的人,才可能让它们继续。 我茫然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认真的弹琴,苏彦在一边微笑着听我的琴声, 我看见银色琴身上我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恐惧,非常的恐惧,我把琴甩到一边, 然后对苏彦说,我不弹了。苏彦轻笑着问我,你真的不弹了吗?我嗫嚅着说不出 话来。终于我重新拿起琴,琴声如同潮水漫过海滩,我看见死在水里的流抒,看 见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对我明媚的微笑,她说,寥哥哥,我带你去殁原。然后她 死了。 那天苏彦临走的时候问我,他说寥归,你是不是想看那片殁原?我默默的点 头,苏彦说,那么,我带你去看。 我看见流抒脸上的阴影,她对我摇头,她说,不要,不要。 我对苏彦说,不要。 苏彦放肆的笑了,他说,寥归,你知道殁是什么意思吗,殁,就是死。你明 白吗,殁原是非常美丽的地方,但是它的下面埋葬着岛上所有死去的人的尸体, 所有的人,你知道那些花为什么能开的那样茂盛吗,那是因为它们从死人的尸体 上获取了营养,如果我死了,我也会被埋到那里,寥归,你也一样。不过我说过, 我们其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的灵魂,就睡在殁原的土地下面。我起身拉开厚 重的窗帘,然后问苏彦,我说,那么,流抒也在吗? 在,苏彦回答说。你要去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 好,我说。 于是我就随苏彦出了城堡,我们向殁原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 围的景象看上去有些荒凉,然后那些裂缝的土地上渐渐有了绿色的植物,并且慢 慢多起来,在它们覆盖了整个土地的时候,苏彦说,我们到了。我茫然的抬头看 他,接着我向四周看,草长的茂盛,中间夹杂着矢车菊硕大的花朵,阳光耀眼, 空气有些沉闷,我发现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跟着苏彦向原野深处走去,在一 朵肆意开放的快要裂开的花朵前面,苏彦停下里,他说,流抒就在这里。我走过 去想都没想就拔掉了那朵花,我不能看着它依靠流抒的尸体长的这么欢畅,我把 它扔的远远的,它下面的土地有龟裂的痕迹,我抬头看苏彦,他的嘴动了动,犹 豫了一下,然后说,寥归,你不该这个样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个地方, 花依靠死尸生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你杀死了一朵花,你就要受到它的诅咒, 你明白吗,就像你杀了一个人,他的灵魂不会原谅你。我看着那朵被我扔的很远 的花如同狰狞的笑脸,我说,那我该怎么办?苏彦说,越美好的东西越可怕,像 这样美丽的花朵,寥归,你会死的很惨,除非你有更美丽的东西来保护你自己, 除非,音乐,你在音乐里陷的越深,你就越安全。你就会心无杂念,我也只有这 个办法了。 我说好,好,我要好好的弹琴,我一定要成为琴艺最高的人。苏彦微笑,他 说,可是在城堡里面,除了我,你已经是琴艺最高的人了。 我看着他,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被父亲叫醒,天还没亮,他一声不响的带我去天台,然 后我们站在栏杆边上看泊在岸边的船安静的离去,渐渐的太阳升起来了,那些船 隐没在光辉里面,我的父亲转头问我,寥归,你是不是去了殁原了?我点头,他 又问,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吗?我再点头,并且说,那是埋葬死去的人的 地方。我的父亲摇头,他说不,不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埋在那里,归,你要 明白,只有从死去的灵魂上面,才能开出最大的花朵。归,你自己要保重。 我很想告诉他苏彦对我说的话,他说我和他现在其实已经死了。可是我最终 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父亲说,归,你记住,如果你打算 活下去,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我抬头看着他,海面上的船都消失不见。风吹起微澜荡漾,海鸥往太阳的方 向飞去,仍然不肯停留。 我突然看见苏彦站在城堡最高的阁楼上弹着他的琴,我听不见琴的声音,我 想也许他每天起来那么早都是为了弹琴,那么他是想让音乐庇护他什么呢?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回到房间以后苏彦已经在等着我了,他仍然带着一贯的微笑,他说寥归, 你今天起来的真早。我说父亲带我去天台上了。他淡淡地说是吗?船离岸的样子 好看吗?我说好看,然后我坐下来弹琴,他听我弹完以后说,寥归,迟早有一天, 你的琴声会撕碎你眼前的一切,城堡,岛,殁原,还有,岸。我歪着头不明白他 在说什么,我看着他离开我的房间。然后我继续看从藏书室搬来的书,直到看完。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为我娶了岛上最美的女子,在结婚的典礼结束 以后,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脸上有深深的暗影,她说,寥归,你还记得流抒吗? 就是七年前在冥海里淹死的流抒,她是我的妹妹,如果她没有死,那么今天在你 面前的就是她了。我看着我的新婚妻子流凝,她说,寥归,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吗?我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她是在冥海里淹死的,不是吗。流凝摇头,她说, 流抒是被苏彦害死的,因为苏彦不能让别人带你去殁原,必须是他带你去才可以, 他有话要对你讲,寥归,苏彦在殁原对你说了什么吗?我想了想,然后说,是。 可是这些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啊。流凝冷冷的说,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我问她可 是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流凝说。 在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流凝被人发现死在殁原北边的净林里,净林的另一 头是临风崖,因为那里地势险峻,海里遍布暗礁,所以从来没有人或者船只去过, 净林人迹罕至,只有岛上举行祭奠仪式的时候才能听到人声,流凝死在一棵望天 树下,望天树是岛上最高的树木,没有人能爬得上去,而流凝安静的死去,安静 的像是活着一样。 我的父亲去看了她的尸体,然后让人把她葬在了殁原,最后他意味深长的望 了一眼随同而来的苏彦,低声说,这又是何苦呢?苏彦很平静,他说,没什么, 这样才公平。 后来的日子就和从前一样,我每天起得很晚,然后学琴,读书,有时候去天 台上望着冥海,我不知道这个岛上隐藏着什么,但是流抒和流凝都是为此而死, 他们或许是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最终都没能说出。 苏彦再次来的时候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低低的笑,他说寥归,你 安心的学琴就好,何必管那么多呢。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岛上举行了祭奠仪式,这就标志著我将继承父亲的地位, 成为这个岛的统治者,祭奠仪式在净林里举行,我的父亲站在最古老的望天树下 主持仪式,在他念完几千年一直流传下来的祭奠辞之后司仪递给我一把锈迹斑斑 的刀子,我用那把刀子刺破手臂,让血流进土壤,这就是所谓的祭奠,它表示对 这个岛屿的永远忠诚。我看著血水渗入红色的土地,突然明白那些望天树为什么 会长的那么高。 我把刀子还给司仪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流凝,她站在苏彦的身后对著我微笑, 在她消失的瞬间,我看见我父亲的身边站著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我指着 她低声问身边的司仪,那是谁?年长的司仪莫名其妙的看著我,说那是你父亲啊。 我摇头说不是,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司仪望了望我的父亲,然后回过头来,说, 寥归,你父亲的身边没有人啊。 小归,你看到了你母亲是么?我的父亲突然开口,他说,你看到你母亲了么? 小归,我知道你会和她一样,看见所有的亡魂。 我父亲身边的女人冲我眨眨眼然后不见了,我说,那是我的母亲吗?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因为,她已经死了。我的父亲说。 回到城堡后有人说我的父亲要见我,他带著我在城堡里走过很远的路,然后 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门前,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回答说这是城堡唯一 的密室,说完之后他示意我推门,于是我推了,我看见我的父亲,苏彦站在他的 旁边。 房间里很暗,我走进去掩上门之后就更加漆黑,我勉强看见有人移动,突然 房间亮起来,我看见巨大的落地窗户,冥海和窗边厚重的帘子。房间的中央放著 一把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而美丽的琴,琴身血红而艳丽,最重要的是, 它没有琴弦。苏彦说,没错,它就是被血浸红的。我惊讶的看著他,半天才说出 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苏彦保持著一贯的微笑,他说,这个等会再说, 寥归,你弹琴吧。 我看著那把没有弦的琴,然后看我的父亲,他的眉头紧锁,他轻轻的点头, 于是我坐在琴边的椅子上,抱起琴。 我的手指碰到琴身上方的空气时我听到了琴声,我看见我的父亲脸色变了, 苏彦眯起眼睛带著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笑容。我继续弹琴,慢慢的看见一根琴弦 显露出来,然后是两根,三根……根根都是血红色,琴声是我从来没有听归的诡 异但是美丽,在七根琴弦显露出来的时候苏彦开始得意的笑,我的父亲神情紧张, 额头上渗出汗珠,在太阳就要落下海面的时候,我看见了第八根弦,我试著拨了 它一下,苏彦说,好了,寥归,你可以不用弹了。 我的父亲走到窗边,看著外面的冥海,然后他说,苏彦,你赢了。四十年前 你杀死流镜,我就应该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毁了这个岛。从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的祖先没有把这把琴烧了而只是挑断它的弦,他是想证明什么吗?证明几千 年流传下来的那条见鬼的真理?我的父亲转过身愤怒的瞪著苏彦,他说,如果一 个人不打算死,那么他就不会轻易死掉——这算是什么?挑战吗?每一代的继承 人在小时候都要受到琴师的教导,让他被音乐俘虏,一方面还要由他的父亲来试 图挽救,在举行过祭奠之后来弹这把琴,如果他的父亲教导有方,那么琴会吸食 他的血然后变得更加美丽但是它可以继续休眠,如果他被琴师教化,那么琴就会 重生,毁灭的日子就要来临——这是岛上每一代继承人在临死前也只能是临死前 对他的孩子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寥归,现在我要死了,所以我对你说——只是, 我不明白,苏彦,为什么你们失败了几千年,今天却成功了呢? 苏彦望著我父亲微笑了,他说,这很简单,就象是你们的祖先在最初没有彻 底毁灭这把琴一样,他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他只是恨,就像我一样,我杀死流镜, 就像是他杀死他所爱的女子一样,这样说你明白吗?寥沉? 我小心翼翼的插进话来,流镜是谁? 她吗?父亲和苏彦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苏彦沉默著,于是我的父亲说,她 是你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我问苏彦,你知道流抒和流凝是怎么死的吗?苏彦回答说,没错, 是我杀死的。因为她们是你母亲的妹妹,她们知道所有的秘密,我不能让她们提 前让你知道这些,否则这场较量就会是去它的公平。更何况,苏彦说,你还记得 我带你去殁原看见的那些花吗?它们吸食了死人的营养才开的那么妖娆。几千年 前你的祖先为了一个女子开始了这场游戏,现在你的父亲也因为一个女子而输了 这场游戏,她们毁灭了整个岛,就算流抒和流凝没有过错,她们是流镜的妹妹, 就该替她承担罪责。 我回到房间后听见有人的惊呼声,同时感到脚下地板的震动,我扑到窗前, 看见明亮的月光下面这座岛屿在慢慢的裂成一片一片,然后漂开,我的父亲在这 时候冲了进来,带著绝望的神色,他的神志有些混乱,嘴里嘟囔著我听不清楚的 话,突然他把一样东西塞给我,突然他脚下的地板裂开来,于是他一声不吭的掉 了下去,我机械的转过头继续看著,整个岛已经完全碎了,城堡也碎了,我低头 看著父亲塞给我的东西,是那把我刚刚弹过的魔琴,它毁了这个岛,而此刻,它 在我怀里安静的躺著,完全像个熟睡的孩子,懵懂而无知。 我看著琴,突然它开始变大,最后每一根弦都有城堡里的柱子那么粗,琴身 上细小的裂缝也大的像正殿里的门,于是我走了进去,恍神间想起我父亲说,寥 归,如果有一天,你看不见这片海了,这就意味着,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在走进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海面上漂满了岛屿的碎片,诡异,但 是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