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手心 作者:烟雨阑珊 第一眼看到东平的时候,就知道有一天他会离开我。 但是无法控制,不去爱他。 记得小时侯独自坐在桌子底下,翻看堆着的许多图画书,是奇怪的喜欢安静的 孩子。每本书中都有一个天使,如果我能够读出悲伤,便会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 发,使我重新快乐起来。 唯一喜欢的,是圣。埃克斯佩里的童话《小王子》。 小王子遇见狐狸,是他因寂寞而哭的时候,他于是请狐狸陪他玩,被拒绝了。 “我不能陪你玩。”狐狸说,“我还没有被驯养。” “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小男孩,跟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两样,对你来 说,我也许只不过是只狐狸,你既不觉得需要我,我也不觉得需要你。” 多么聪明,虽有期待,却正话反说。 “驯养就是建立某种联系。那么,我就会认得出一个人的脚步声跟别人的都不 一样。别人的脚步声会让我匆忙躲回地下,而你的却会如音乐一样,把我从洞里呼 唤出来。” “我不吃面包,所以麦子对我没用,麦田也跟我没啥可说。可你有金黄色的头 发,一旦你驯养了我,同样是金色的麦穗,就能让我想到你,我也会爱上拂过麦田 的风声……” 这些话感动我的时候,我还不懂爱情,却在心底涌起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 记不清故事的结局,大概是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当他不再感到寂寞,就逐渐遗 忘离它而去。而狐狸守在麦田里,一直等待,据说死于心碎。 我曾认为这只等爱的狐狸什么都没得到,难过许久。 直到后来东平对我说,它心中始终有麦田的颜色。 那天,我送他去机场,阳光很好。宽敞的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们面对面 站着。我突然眯起眼睛笑起来,觉得这有点像某个小说的场景。东平走过来抱住我, 和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显得空虚没有力量。 “乖,跟我说再见。” 我把整张脸缩进风衣的领子里,一言不发。东平叹了口气,沉默地捉住我的手, 我感觉得到他掌心熟悉的温度,而我的手指,却是冰凉的。 “好吧。”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皱着眉想了想,然后说,“安,不要再看 《小王子》。” 我看着他提起行李箱,朝玻璃门走去。 “你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们应该说Farewell. ” 东平楞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我们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平静的面容。他拿出我 塞在口袋里的右手,遮住我的眼睛。似乎是不愿意让我记住最后的背影。可是都没 有泪水。 因为有些事情,开始就注定无可挽回。 我沿着街道飞快地奔跑,风穿过我的头发,张开的手臂似乎已成翅膀,长有巨 大的白色羽毛。急骤的心跳敲打着胸膛,有几近窒息的快感。 和东平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相爱越深,越感到孤独。 我知道,他心里的某个部分,深不可测。时时在最快乐的一刻,流出疼痛和绝 望,提醒他是残缺的。 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我和东平自己。 经常做的事情,是深夜醒来,光着脚穿过客厅。厚厚的地毯能湮没行走的响动。 我静静地站在门边,看东平坐在电脑前,给客户发E-MAIL. 有时他会突然回头,对 我说,回去睡觉,安。神情疲惫,声音却是温柔的。而我会跑过去,像小猫一样爬 上椅背,拉他的鼻子和耳朵。东平总是轻轻笑起来,拍拍我的额头,“乖,我的小 巫婆,你让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是彼此深爱的。 我把脸埋入他的棉布睡衣里,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因为无论怎样紧紧拥住他, 始终觉得身旁空无一物。每个毛孔都溢出恐惧。 东平从不知道,当他沉沉睡去,我蜷缩在沙发里,拼命咬住嘴唇,压抑下潮水 般的惊慌。他凌乱的头发,挺直的鼻梁,抿起的嘴角,在黑暗里遥远而恍惚。我的 手悬在半空,不住地颤抖,我怕一放下去,眼前的一切随时都可能消失。 我只好一遍一遍无声地喊,东平,东平。满身冷汗。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我喜欢穿着东平的衣服走来走去。宽大的牛仔裤和衬衫, 看起来很空荡。空气里有我喜欢的味道,烟草,咖啡和男用香水的混合。我会突如 其来产生莫名的烦躁,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有时我跪在地板上,摊开右手, 看掌心的纹路。第一道线,笔直延伸,只能爱一个人到老。 于是很少喝水,不想有一天都变成眼泪。 二十岁生日的晚上,东平告诉我他要去日本。 我点点头。 他坚持送给我一件礼物。 我说,我想要的,你永远都没有。 东平躲开了我的眼神。我知道我的直接刺伤了他,但我只想让他明白,我们在 一起,仅仅是因为我爱他,这么简单。 至于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也不能为我左右。 他的一切,我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和改变。 虽然这个男人,带给我同样深刻的温情和伤害。 我们都身陷宿命的手心,得不到救赎。没有谁忍心责怪。 我欠别人一个诺言,安。我必须去兑现。 我仰起脸,东平,你相信轮回里有劫数吗? …… 三个月后,东平的邮件。拆开,是本很旧的相册。里面装着他从出生到现在的 所有照片。最后那页,是张黑白的合影,表面已经泛黄。樱花树下,两个少年。微 笑地勾着手指的样子。背面有一行字,一九九O 年,东平和朱颜。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有答案。 朱颜在那年,死于一场事故。 但是时间,会填补那些往事和回忆的缺口。 只不过,我失去了对手。 “安,我把我生命里最珍视的东西留在你身边,逝去的爱,成长的过程和苍老 了的心。这样,除了脆弱我已经一无所有。你从不需要我的照顾,所以,我终于可 以没有牵挂……” 我的身体里,承载了三个灵魂的重量。 这是我们继续陪伴的方式。 春天的时候,我能够看见,那个英俊少年,在阳光里向我跑来。他的身后,落 花如雨。 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却是朱颜十六岁时的眼睛。 东平最喜欢的植物,是在开到极盛时一夜凋尽的樱花。 他一直穿着,蓝格子的棉布衬衫。 东平和我,没有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