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沧海 有一种理论说人来自海洋。我对古人类学和进化论没什么了解,但我有一点相 信——人类是来自海洋的。这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海吧。我自小就生活在海滨城市, 但十一岁之前并没有真的见过她。对她的了解只限于图片与银幕。但不知什么原因, 她在我心里并不是一种单纯憧憬的未来;而更象是潜藏太久而有些模糊的回忆。 记得第一次去海边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起初成行的原因倒并不是为了去看海。 那时我外婆有一个妹妹住在东北老家,我们小辈人应管她叫姨婆。她一辈子都没有 结婚,也就更谈不上儿女。年纪大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脑子又得了病,晚景有些 凄凉。于是长辈们商量后,决定把她接来养老送终。因为妈妈是教员,也有暑假, 所以便由她负责将姨婆接来。姨婆的家就住在海边,于是便有了这次旅行。同去的 还有我的表弟,小我三岁。他小时侯很可爱,有些象《城男旧事》中的“小英子”。 姨婆住的地方是一个小渔村。东北确实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这里虽然靠海, 可土地并不盐碱。所以村子里的人都是既打鱼又种地,日子也还算富足。姨婆是个 裁缝,有一手好针线。 加上人又和善,一直和乡里乡亲处的不错。听说家里来了亲戚,乡亲们便都争 着相邀。于是每天都是正宗的海鲜“百家饭”——鲜鱼水菜、大快朵颐。 来了还没有半日,我和表弟就同村子里的孩子们熟络起来。孩子是最容易交上 朋友的。他们不会想那么多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只要能够开心,嬉笑 打闹一阵就是伙伴。他们一知道我们没有看过海,都自告奋勇要当向导。于是我们 便约定明儿个一早一起去看海。 清早出门前妈妈叮嘱我们要当心。本来她是要一同去的,但姨婆说这里夏天没 有风浪,她这才放心。姨婆还给我找了一件她早年间做的扣襻儿坎肩,说它“风凉”。 既然是渔村,就一定不会离海边太远。我们穿过一片高粱地。我打着赤脚在高 粱杆之间晃荡着。时不时抬起眼看看天,日头在高粱叶之间一闪一闪的,有些让人 花眼。那是一大片高粱地,中间还有一些小水洼。水洼中长满了蒲棒儿,毛茸茸的 据说可以熏蚊子。我采了一大捧,很宝贝地抱在怀里。我们在高粱地中穿行、嬉戏、 打闹,都有些忘记要去看海了。但我们终究是会到海边的。老人们常说“只要向东 走就一定能看到海”——我们正是向东。 在高粱叶和日头之间模糊的视线一下子清朗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片空白 的天空。既没有楼顶、又没有树梢、更没有塔尖,甚至连云彩都很难看见。那天空 如此的平静、如此的蔚蓝;静的有些空灵,蓝的有点眩目。天下面就是海。那时, 不会什么形容词,只觉得她好大、好大,足以包容一切、一定裹着无数故事。海的 颜色不是单纯的蓝,由深到浅渐变开去,直到朦胧在水天之间。望着她,这个我憧 憬和回忆了很久的海,我有些呆了。手中的蒲棒儿散落了一地。 其实那并不是一片很漂亮的海滩;没有海浪、礁石与沙滩,也没有海鸥,螃蟹 和贝壳。如果把海比作美女,那么这里一定就是美女的胳肢窝。海滩上满是淤泥, 每走一步就会末过你的脚踝,而且到处都飘着鱼腥味儿。可这里却是真正童年的海 滩,充满了泥巴、朝气与自由。 我们将淤泥涂满全身,然后冲入大海里(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一种相当昂 贵的美容方式)。 海水是凉凉的。屏一口气将头扎在水里,放松四肢我浮在了海面上。任海水自 由的流过,轻抚着我的身体,并将淤泥一块块掸去。从没有过这样的轻松,这应是 在重力下最自由的方式。 悬浮在陆地与天空之间,开放而又有安全感。 我探出头来,海风吹过脸、颈、肩、胸、胳膊的每一部分。深出手捞一把海水, 水滴顺着指缝倾泻下来。阳光透过她折射出些须晶莹的微光,一闪一闪一瞬间又消 失不见。孩子总是有很多的好奇心,真想知道那一瞬间晶莹的味道。于是我便吐出 舌头,用舌尖去碰一碰海面。 舌尖的味蕾是尝不出苦涩的。一试之下觉得平淡无奇、索然无味。“噗”的一 声爆响,整口的海水喷了出来。原来她的味道如此苦涩。伙伴们看见我的举动,全 都大笑不止、前仰后合。 但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因为终于明白了她的味道是苦涩的。 我们就这样泡在海水里、晒在日头下,从清晨到晌午、从晌午到黄昏。累了便 在泥滩上躺一会看看天。回去时我的皮已经晒脱了,满身通红,在夕阳下的高粱地 里淌着汗。 童年在大海的胳肢窝里、在淤泥和鱼腥的包裹下我第一次看见她。后来又去过 很多次海边,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在大学的时候。我们每年都有一个月左右的时 间用来写生,那是最有意思的课程。每到这时,我们就背起画夹出去远足、走走画 画,海边自然是必去的。 二年级的写生课正好就是大海。我们去的是长岛,和纽约的长岛同名。这有点 象《德克萨斯州的巴黎》。一干同学坐着硬座喧闹着东行,向这个山东半岛的外延 进发。长岛孤悬海外,需要在蓬莱坐半小时的渡轮。我们到达时渡轮的末班时间已 过,只好搭一条载货的顺风船。 由于是春天海风比较大,加之船又小,还真有些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的感觉。 上岛后我们住在北长山渔港的一个小酒店里,那里可以算是学校常年的一个据 点。大多的时间都用来画画,破旧的渔船、夕阳下的海滩、有海鸥的礁石,还有那 与白云一起翻涌的浪花。 我是喜欢用crayon的,每当一幅完成时我就把它放在礁石上,任凭海风吹起上 面的浮色。 这时多彩的粉末便会在画面上盘旋飞舞、绚烂多姿。另外,每天早晨和下午我 们都会去渔港,同商贩一起和渔民讨价还价买刚打上来的海鲜——蟹子、对虾、海 参与各色鱼类。去的人多了,有趣的事也就变的多了起来。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这一 件。 那天上午我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去海边的礁石上画画。我画完画坐在礁石上吸 着烟,习惯的看着crayon的粉末在风中飞舞。而他执意要到离岸较远的礁石上去挖 海蛎子。因为嫌海水太凉,他便不愿意光脚下海。兼之又自诩身轻如燕,就在退潮 后露出的礁石尖上蹦来跳去。 起初,他的步伐还真是轻盈。我透过口中喷出的烟雾望去,真有点“凌波微步, 萝袜生尘” 的味道。挖了不少海蛎子后,他准备跳回到我所在的这块礁石。等到差一步就 大功告成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失足落水,搞了个混身湿透。那一大堆海蛎子自然也 是从那里来,回那里去了。 他踉跄着从海中爬上来,央求我不要将糗事讲出去。我 大笑着满口答应,并 对他说即便我不说你这形象也不好解释呀。他倒“豁达”连声道:“没事儿、没事 儿。有太阳,晒晒就干、晒晒就干。”说着便把衣服脱个精光,只留一条小裤衩遮 羞。我也帮他把湿衣服都搭在了礁石上。春天的海边还是很冷的,风也非常硬。不 一会儿他就撑不住了,开始在礁石上跑圈取暖。偏巧上午的太阳也不作美,光照的 位置变化的特别快。那些晾晒着的湿衣服不久就被礁石的阴影挡住了。没办法我只 能不断的将它们换到有阳光的礁石上。于是便成了我拎着湿衣服去追赶阳光,他在 那里跑圈保持体温。上午剩下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我也一直遵守着和他的约定并没有将这件事讲出去,只是写了下来。哈哈, 还是挺有义气的吧。 许多年过去了,生活忽忽悠悠、心情时好时坏。每当烦闷不胜的时候,总想去 看看海。因此也就常常会做一些有关海的梦。那天夜里,我又来到了海边。阳光灿 烂、微风轻抚,但天空中却飘落着大片的雪花。 我站在海面上任凭阳光照射、雪片飘落,光是暖的、雪是冷的。海水清澄透明, 甚至可以看见深海里鱼类的颜面,赤橙黄绿五色斑斓,好象crayon的粉末在风中飞 舞。海面翻腾的浪花高高耸起,水滴凝结在空中,晶莹久久不散。我伸出舌头舔一 舔,她的味道竟是甜美的。 于是我在这光、雪、浪中细碎融化了。 那天夜里,我又东行沧海。 -------- 黄金书屋